劾魏阉疏 杨梦衮 天启四年,给事中杨梦衮题为灾异示警,乞俯纳忠言事。 臣一介寒素,蒙神祖拔至中秘,皇上又破例而移之锁闼之间,藜灯梧掖世以 为荣。臣原不及此,而一旦滥竽其中,国家不负士第等,恐士负国家耳。臣言官 也,以言事主,不敢以不言误主。谨按东厂太监魏忠贤,心窃忧之。非忧众正不 能胜一邪,日后有反噬之祸;直谓国是如乱麻,众口如鼎沸,日哄日激,诚恐致 生事端。其所损于国体非小,不意约结之人心尚未以瓦解,见而震怒之;天心先 以冰雹告矣! 夫天道幽远,冰雹之灾,难以臆决但为灾不为祥,则五尺之童亦知 之矣! 皇上惕惕修省,皇上不省,则已省之。将取已往之事省之乎?抑取未来之 事省之乎?知必取目前者省之,而目前之事,孰有过于忠贤一节。 臣初入垣,不悉忠贤为何如人;但据群臣所言,有目为权珰者、恶珰者、罪 珰者;惟皇上则称为忠直。夫忠贤而忠直也,何不为顺而为逆?何不为善而为恶? 何不为功而为罪?何不以权归之朝廷,而手握太阿,意欲何为?以逆人、恶人、 罪人、权人,而日在君侧;言官不能纠,卿寺不能格,辅臣不能除,皇上不能制。 计惟有天变,可以震怒,而谴告之耳! 古来犯座之星,应在隐逸;随车之雨,应 在循良。熟谓今日之冰雹,不应在权珰乎?盖天有雨露,便有风雷;君有恩降, 便有法纪。灾异之来,谓天不爱皇上不可;法纪之彰,谓皇上不爱群臣亦不可。 何独至于忠贤,而直欲有恩泽无法纪也! 譬诸世之鞠子者,衣不欲过厚,食不欲 饱,嗔喜不欲过恣,恐伤其脾胃,而坏其气习。或狂悖,则作色叱而挞焉;所以 偕之大道,闲其邪心,是真能爱子者! 皇上之于忠贤,不啻属毛离里,然欲饱则 饱,欲嗔则嗔,任其炮而莫可谁何,得无以养骄子者,养成逆子乎?然皇上非真 不识忠贤也,直以为:“此吾家奴耳,朕将厚施恩、薄施惩,聊以酬曩日青宫勤 劳,人言何藉藉也?”独不思家有奴,亦有子;国人,皇上赤子也,且不论诸大 夫之言何如,而国人皆曰:“可杀矣!‘不信赤子信苍头,皇上不惧失国人之心 耶!’” 顷诸臣之言备矣,臣所见独与诸臣异。诸臣不过曰:“忠贤为负隅之虎,莫 之敢撄,君侧一日有此人,则君侧一日不靖”。臣以为此见及内,未见及外也。 诸臣又不过曰:“忠贤为出枷之虎,飞而食人,天下一日有此人则天下一日不宁。” 臣以为此见及显,未见及微也。臣请以天下之大势言之:天下之大势,辇毂为内, 环海为外;肘腋为显,萧墙为微。当今国家多事之时,草泽中有鱼书狐鸣,边关 上有狼奔豕突;其伏而欲动者,无日不伺朝廷之举动。‘我自开衅端,坚护一刑 余之人而牢不可拔’;致令议论蜂起,人心难骇,乌知奸雄之不藉此为名,长戟 指阙?而一旦生意外之虞乎?臣曩居里时,值东虏妖寇之讧,其中渠魁有为檄者, 遍告远近;称说贪官污吏蚕食编氓,特举义旗,为百姓清此蟊贼。今忠贤亦蟊贼 也!圣明若不早断,海内倘有欲除君侧之恶者,揭竿斩木,哄然而起,皇上何词 以应之?盖内是见形,外只是捕影;内是闻声,外只是传响。讹言四布,人心动 摇,必且谓群臣去佞,有拔山之难,皇上从谏,无转环之速。人怨天怒,岂是细 乎! 皇上不去忠贤,不过牵于畴昔之爱,恋不忍割,别无他意;乃天下事卒至溃 乱,不可收拾;‘是皇上无故而甘为忠贤受谤,无故而坐视忠贤兴戎也!’ 大都公怒难犯,天变难挽,今舟中之敌国虽未鸣,张海内之隐忧,则已蠢动。 物议未息,而天谴继之;人言不足惜矣,天变亦不足畏欤?祖宗亦不足法欤?高 皇帝旷古神识,谆谆垂训:不许内侍预政典兵。皇上取太阿而倒授以柄,臣初不 解。臣观古来灾异,人为甚,天次之;有人心之变而后有天心之变。连岁辽左、 黔中,羽书旁午,兵饷纷纭,剥皮及肉,剥肉及骨,剥骨及髓;良民化为盗贼, 盗贼又欲化为王侯。有机可乘,有口可借,恨不能一朝抉散。此人心之大不祥, 而灾异之尤也! 忠贤适逢其会,想亦戾气所生。皇上如爱忠贤,岂宜以爱之极而 反成杀;忠贤如自爱,岂宜以福之极而反媒祸!忠贤,愚人也。皇上,天纵之圣, 独不能料事于未然,寝祸于未萌耶!皇上试召忠贤,而面谕之曰:“人情欲安乎? 欲危乎?欲醒乎?欲迷乎?天人共愤,尔日以身为招射之的,不抽身早退乎! 该 看忠贤作何置对。”忠贤亦宜猛省,使人取王振、刘瑾事迹诵读一遍,看振瑾辈 如何开端,如何结局。岂鬼神不贷于振瑾,上帝独宽于忠贤乎?而忠贤之心亦可 灰冷矣! 臣为忠贤计,甚于忠贤自为计,且皇上亦明言之:出于不得已矣。大凡 诸臣一番之抗疏,不知费几番之踌躇;盖曰:得罪于忠贤,齿马投鼠,其罪小; 得罪于青史,加以浮沉之名,笔诛口伐,其罪大。得罪于君父,批鳞逆耳,其罪 小;得罪于上天,加以尸素之诛,雷轰电鉴,其罪大。一段苦心,皇上业已鉴之 审矣,何不曲体之耶?臣抑又有感焉:言官小臣,能渎天听,不能转天心。辅臣 于阴阳称调燮,于鼎鼐称调和,而于权珰,又称调停。想不见不闻之中,不疾不 徐之妙;有出于诸臣意表者,而非臣所能窥也。但目前人心既如彼,天变又如此, 似不宜以和光同尘之伎俩,委蛇于其间,而以利器拱手授之宵小辈也! 皇上积诚 以动天,辅臣积诚以动皇上。纳忠剪逆,挽回天变,收拾人心,万代瞻仰,在此 一举。臣草野不知忌讳,不胜悚息待命之至。 (疏上罚俸三月) 疏 原任少保兼太子太保、工部尚书,今削籍听勘杨梦兖谨揭:为剖分心迹,辩 明钱粮事。 职三月初一日接《邸报》,见台中张道长一《疏》,参劾附珰之辈,内谓职 借搜刮以趋捷径,密迩崔呈秀,投身魏忠贤;设立内库,银归私橐,以差官催督 为生事,以天变自陈为怨怼。又一《疏》,复有“纵容委官张凌云,扣尅制钱” 等语。 已奉旨削籍听勘矣,自当静听处分,不宜哓哓喙喙,以渎台台之听。然事关 钱粮,又关名节,不得不辩,请一一剖分,以俟公论之定焉。当职之初入垣也, 见逆珰横恣,即且疏直纠,先帝切责职而罚职俸者三月。原疏具在,可按也。投 身忠贤者,固如是乎?且以参珰罚俸之人,岂不明明得罪于忠贤?谁谓其不修睚 眦之愤,而职犹欲借大工以为速化之地乎?及大工之差,着落于职矣,命已下矣, 敢推委而不受乎?业已受矣,如殿不成、工不完,职便可以拂衣否?如欲完工, 能不刮搜否?是借此为公,忠否?又如侵欺钱粮,忠贤能私庇职而不下毒手否? 巡视大工,科、道各一员。职先以天启四年秋间受事,及明年而崔呈秀钻营 此差,遂与职同掌一印,有欲远之而不可得者,是职之愿与密迩否?工程初动, 先帝发出各宫及各王府及内监助工银两若干,大司空董葆元疏请银贮何处,先帝 勅贮内库,以便收放。是果职之愿便己私否?大凡助工之银,其收放有科、有道、 有见工主事、有总理内监、有委官员役,森然环列。收之日,则解官一一交入; 放之日,则铺商一一领出;不啻十目十手,一开一闭,锁钥、封条共同验过;谓 尽饱职之私囊,可乎?且银库在中,何由而入职之私囊乎?将袖以归乎?盗以去 乎? 差四御史催督各处物料、钱粮,系《大明会典》旧制,谓创自职,可乎?呈 秀搜刮,及于吏书顶首银两。大司马王射斗《天变陈言疏》中有:“琐屑零杂, 冬官尽以入告”之语,是时,呈秀为工部尚书,而职为太仆卿。“冬官”二字, 直指呈秀,呈秀衔之,而射斗遂因以去。此人所共知,与职何干乎?职之自陈, 又何怨何怼乎?呈秀改铸大钱,几致鼓噪之变,人心汹汹。委官张凌云,躯干魁 岸。呈秀出入,借为护卫后遂使之监鼓铸之事,以饱其欲,而酬其劳。因此, 凌云得以恣其“溪壑渔猎”之私,是呈秀纵之也,而归罪于职,可乎?凌云之革 职,职实参之,原疏具在,纵之者固如是乎?大钱一事,呈秀与凌云专主之,职 前者销算钱粮之日,已明说此项,与职不相干涉,原疏具在;其扣克制钱,奈何 不问之呈秀,而问之职乎?呈秀官衔,有“兼管钱法”四字,而谓凌云之扣克, 是职之纵容乎?张道长《疏》,辄据《工科郭掌科疏》称:“侵期银至百余万, 钱至四百余万,模糊奏缴”以为职罪,及职查郭掌科原《疏》云:“委官张凌云、 陈大同等,凭借崔呈秀之威灵,侵欺助工银不下百余万”,是明明说呈秀纵容, 而非职纵容也。不然,何不说凭借职之威灵也?又原《疏》云:“张凌云、陈大 同发助工银四十六万五千余两,送局换钱,或银一两或作钱五百五十文,或六百 文,或六百七十文不等。给散夫匠,每两给钱五百文。共扣克制钱四百万有余入 已。辄敢”朦胧奏缴“?是明明说凌云奏缴,而非职之奏缴也。前者职销算钱粮 之日,职即行票凌云,说铸钱一事与本部无干。今凌云自造清册,奏缴有文移可 查。郭部掌科明以“朦胧之罪”罪凌云,而张道长乃以”模糊“加之职,何也? 凌云奏缴之日,职束装之日也,其中敝端,自有科臣纠举,而乃以支后以身受纵 容之名耶?且事后之吹索甚易,而日前之扫除最难。逆珰奸枢,是何等气焰! 狐 鼠之纵横,明明凭借城社。当先帝在时,更无一人请尚方以诛之者,职之三尺, 独能行于二奸之羽翼乎? 至于收放钱粮之大数,职已具疏奏缴,中间款项颇多,自有清册。及对同文 簿,或在缮司,或在见工,或在各差,或已解到,或未解到,条分缕晰,一一可 查,职得而侵欺之乎?且冬官胪列:山西厂,则有王灿生;台基厂,则有陈曲江; 神木厂,则有袁古余;琉璃,黑窑,则有杨云;门灰、石作,则有冯六符;东西 行,则有汤鹿河;三山,则有何八桂;翠花山,则有田三义;通惠河,则有徐虞 询;小车户,则有孙旭海;见工,则有张太素;缮习,则有李涵初;凡钱粮收放, 职总其纲,诸臣分其目,职独能一手障天而尽入私橐乎? 及差郭掌科原《疏》云:“解官少银三万四千五百余两,无有下落,此银将 归谁氏之囊橐乎?则解官当提,经收员役当究也”。是明明入解官员役之囊橐, 而奈何辄云饱职之私橐者,不知凡几乎! 至于逆珰、奸枢事权在握,气焰薰天,举朝孰不避其凶锋,职独能抗之乎? 奸枢以宫保兼总宪,自以为位在职之上,事事自作主张,专擅恣横目中无人,动 辄与职相左,力争之而不得,大工钱粮出入通融,任意操纵,职不能抗通内之奸 枢,独能抗震主之逆珰乎?职任巡视,身不离竹头,木屑之间,其执掌则然耳。 谓之不能抗则可,遽谓附之,可乎?国用匮乏,无奈何而条陈一二权宜设处之事, 实出于万不得已,是果搜刮以结欢心乎? 三殿,朝廷之殿也。搜刮,为朝廷之三殿搜刮也。彼忠贤之所以驱使群臣、 凌轹群贤者,不过仗天子之灵宠;而群臣之所以奔命不遑,争相拮据、争相捐助 者,畏灵宠之天子,岂附盗弄灵宠之奸珰乎?殿工告竣,题叙加恩,举朝文武遍 沾天宠,而一岁九迁,柱尺直寻之罪,独职当之乎?即有叨冒之罪,亦镌其秩, 免其荫足矣,何必加以不韪之名乎?总之,职参逆珰者也,非附逆珰者也。职如 果附之,则职与呈秀共一巡视,升该同升,荫该同荫,何故门工之叙“呈秀轿” 而职马殿,工之叙“呈秀玉”而职犀?且呈秀三锦衣世袭,而职无一飞鱼之赐, 司马之推,独及于丁忧之呈秀,而职曾不敢望其后尘者,何也?凡此皆了然在人 心目者,何待职之言耶?岂职之巧附能在人之前,而邀宠独在人之后耶? 大都忠贤为内廷之枭獍,呈秀外廷之豺狼。是职以一身介于二逆之间,危如 累卵,兢兢凛凛。自职掌之外,杜门谢客,一切事俱皆谢绝,凡权势利名所在之 处,望而远避,尽皆付之于无厌之豺狼,而职始脱然于虎口耳。如谓稍有沾染, 则职升的是何人官,害的是何人命,要的是何人钱?自缙绅以下,长安中铺商、 夫匠、儿童,走卒,谁人无口,可执而问也。 职不幸遇数十世鸿巨非常之大工,既不敢卸担;复不幸遇数百年横绝未有之 匪类,又不能埋轮。身名污蔑议论烦滋,夫复何言! 嗟!嗟!大工一差,权奸借以 加衔进爵,实作厉阶;而志士劳臣之玷污亦复不少。职于其间,材力最为暗劣, 钱粮最为浩繁,精神、力量照营不到之处,容或有之,若为侵为纵之罪,有死而 不瞑目者!台中之言,或亦风闻而未及致详乎? 职席稿待罪之身,何敢深辨! 唯是圣明自有明鉴,举国自有公论,伏望台台 详察其心迹而细核其生平,曲赐昭雪,使得比于人类,则职之官虽去,职之品尚 在也,即死之日,犹生之年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