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辑自黄淮杨士奇编《历代名臣奏议》卷九十四,经国门) 臣闻事未至而预图,则处之常有余;事既至而后计,则应之常不足。虏人凭陵中 夏,臣子思酬国耻,普天率土,此心未尝一日忘。臣之家世,受廛济南,代膺阃寄, 荷国厚恩。大父臣赞,以族众拙于脱身,被污虏官,留京师,历宿、亳,涉沂、海, 非其志也,每退食,辄引臣辈登高望远,指画山河,思投衅而起,以纾君父所不共戴 天之愤。尝令臣两随计吏抵燕山,谛观形势,谋未及遂,大父臣赞下世。粤辛巳岁, 逆亮南寇,中原之民屯聚蜂起,臣尝鸠众二千,隶耿京,为掌书记,与图恢复,共籍 兵二十五万,纳款于朝。不幸变生肘腋,事乃大谬。负抱愚忠,填郁肠肺。官闲心定, 窃伏思念;今日之事,朝廷一于持重以为成谋,虏人利于尝试以为得计,故和战之权 常出于敌,而我特从而应之。是以燕山之和未几而京城之围急,城下之盟方成而两宫 之狩远。秦桧之和反以滋逆亮之狂。彼利则战,倦则和,诡谲狙诈,我实何有。惟是 张浚符离之师粗有生气,虽胜不虑败,事非十全,然计其所丧,方诸既和之后,投闲 蹂躏,犹未若是之酷。而不识兵者,徒见胜不可保之为害,而不悟夫和而不可恃为膏 肓之大病,亟遂齚舌以为深戒。臣窃谓恢复自有定谋,非符离小胜负之可惩,而朝廷 公卿过虑。不言兵之可惜也。古人言“不以小挫而沮吾大计”,正以此耳。 恭惟皇帝陛下,聪明神武,灼见事几,虽光武明谟,宪宗果断,所难比拟。一介 丑虏,尚劳宵旰,此正天下之士献谋效命之秋。臣虽至愚至陋,何能有知,徒以忠愤 所激,不能自已,以为今日虏人实有弊之可乘,而朝廷上策惟预备乃为无患,故罄竭 精恳,不自忖量,撰成御戎十论,名曰美芹:其三言虏人之弊,其七言朝廷之所当行。 先审其势,次察其情,复观其衅,则敌人之虚实吾既详之矣,然后以其七说次第而用 之, 虏固在吾目中。 惟陛下留乙夜之神,沈先物之几,志在必行,无惑群议,庶乎 “雪耻酬百王,除凶报千古”之烈无逊于唐太宗。典冠举衣以复韩侯,虽越职之罪难 逃。野人美芹而献于君,亦爱主之诚可取。惟陛下赦其狂僭而怜其愚忠,斧鑕余生, 实不胜万幸万幸之至。 审势第一 用兵之道,形与势二。不知而一之,则沮于形。眩于势,而胜不可图,且坐受其 毙矣。何谓形?小大是也。何谓势?虚实是也。土地之广,财赋之多,士马之众,此形 也,非势也。形可举以示威,不可用以必胜。譬如转嵌岩于千仞之山,轰然其声,嵬 然其形,非不大可畏也,然而堑留木拒,未容于直,遂有能迂回而避御之,至力杀形 禁,则人得跨而逾之矣。若夫势则不然。有器必可用,有用必可济。譬如注矢石于高 墉之上,操纵自我,不系于人,有轶而过者。抨击中射惟意所向,此实之可虑也。自 今论之,虏人虽有嵌岩可畏之形,而无矢石必可用之势,其举以示吾者,特以威而疑 我也;谓欲用以求胜者,固知其未必能也。彼欲致疑,吾且信之以为可疑;彼未必能, 吾且意其或能;是亦未详夫形、势之辨耳。臣请得而条陈之: 虏人之地,东薄于海,西控于夏,南抵于淮,北极于蒙,地非不广也;虏人之财, 签兵于民而无养兵之费,靳恩于郊而无泛恩之赏,又辅之以岁币之相仍,横敛之不恤, 则财非不多也,沙漠之地马所生焉,射御长技人皆习焉,则其兵又可谓之众矣。以此 之形,时出而震我,亦在所可虑,而臣独以为不足恤者,盖虏人之地虽名为广,其实 易分,惟其无事,兵劫形制,若可纠合,一有惊扰,则忿怒纷争,割据蜂起。辛巳之 变,萧鹧巴反于辽,开赵反于密,魏胜反于海,王友直反于魏,耿京反于齐、鲁,亲 而葛王又反于燕,其余纷纷所在而是,此则已然之明验,是一不足虑也。 虏人之财虽名为多,其实难恃,得吾岁币惟金与帛,可以备赏而不可以养士,中 原廪窖,可以养士,而不能保其无失。盖虏政庞而官吏横,常赋供亿民粗可支,意外 而有需,公实取一而吏七八之,民不堪而叛,叛则财不可得而反丧其资,是二不足虑 也。 若其为兵,名之曰多,又实难调而易溃。且如中原所签、谓之大汉军者,皆其父 祖残于蹂践之余,田宅罄于搥剥之酷,怨愤所积,其心不一,而沙漠所签者越在万里 之外,虽其数可以百万计,而道里辽绝,资粮器甲一切取办于民,赋输调发非一岁而 不可至。始逆亮南寇之时,皆是诛胁酋长、破灭资产、人乃肯从,未几中道窜归者已 不容制,则又三不足虑也。 又况虏廷今日用事之人,杂以契丹、中原、江南之士,上下猜防,议论龃龉,非 如前日粘罕、兀术辈之叶,且骨肉间僭弑成风。如闻伪许王以庶长出守于汴,私收民 心,而嫡少尝暴之于其父,此岂能终以无事者哉。我有三不足虑,彼有三无能为,而 重之以有腹心之疾,是殆自保之不暇,何以谋人? 臣抑闻古之善觇人国者,如良医之切脉,知其受病之处而逆其必殒之期,初不为 肥瘠而易其智。官渡之师,袁绍未遽弱也,曹操见之以为终且自毙者,以嫡庶不定而 知之。咸阳之都,会稽之游,秦尚自强也,高祖见之以为当如是矣,项籍见之以为可 取而代之者,以民怨已深而知之。盖国之亡,未有如民怨、嫡庶不定之酷,虏今并有 之,欲不亡何待。臣故曰“形与势异”。惟陛下实深察之。 察情第二 两敌相持,无以得其情则疑,疑故易骇,骇而应之必不能详,有以得其情则定, 定故不可惑,不可惑而听彼之自扰,则权常在我而敌实受其弊矣。古之善用兵者,非 能务为必胜,而能谋为不可胜,盖不可胜者乃所以徐图必胜之功也。我欲胜彼亦志于 胜,谁肯处其败? 胜败之情战于中,而胜败之机未有所决,彼或以兵来,吾敢谓其非 张虚声以耀我乎? 彼或以兵遁,吾敢谓其非匿形以诱我乎?是皆未敢也。然则如之何? 曰:“权然后知轻重,度而后知长短”,定故也。“他人有心,予忖度之”,审故也。 能定而审,敌情虽万里之远可坐察矣。今吾藏战于守,未战而常为必战之待;寓胜于 战,未胜而常有必胜之理。彼诚虚声以耀我,我以静应而不轻动;彼诚匿形以诱我, 我有素备而不可乘;胜败既不能为吾乱,则固神闲而气定矣。然后徐以吾之心度彼之 情,吾犹是彼亦犹是,南北虽有异虑,休戚岂有异趣哉。 虏人情伪,臣尝熟论之矣:譬如狞狗焉,心不肯自闲,击之则吠,吠而后却;呼 之则驯,驯必致啮。盖吠我者忌我也,驯我者狎我也。彼何尝不欲战,又何尝不言和, 惟其实欲战而乃以和狎我,惟其实欲和而乃以战要我,此所以和无定论而战无常势也, 尤不可以不察。曩者兀术之死,固尝嘱其徒使与我和,曰:“韩、张、刘、岳、近皆 习兵,恐非若辈所敌。”则是其情真欲和矣,然而未尝不进而求战者,计出于忌我而 要我也。刘豫之废,亶尝虑无以守中原,则请割三京,亶之弑,亮尝惧我有问罪之师, 则又谋割三京而还梓宫;亮之殒,褎又尝缓我追北之师,则复谋割白沟河、以丈人行 事我;是其情亦真欲和矣,非诈也。未几,亶之所割,视吾所守之人非其敌,则不旋 踵而复取之;亮之所谋,窥吾遣贺之使,知其无能为,则中辍而萌辛巳之逆;褎之所 谋,悟吾有班师之失,无意于袭,则又反覆而有意外之请。夫既云和矣,而复中辍者, 盖用其狎而谋胜于我也。 今日之事,揆诸虏情,是有三不敢必战,二必欲尝试。何以言之? 空国之师,商 鉴不远, 彼必不肯再用危道,万一猖獗,特不过调沿边戍卒而已,戍卒岂能必其胜? 此一不敢必战也。海、泗、唐、邓等州,吾既得之,彼用兵三年而无成,则我有攻守 之士,而虏人已非前日之比,此二不敢必战也。契丹诸胡侧目于其后,中原之士扼腕 于其前,令之虽不得不从,从之未必不反,此三不敢必战也。 有三不敢必战之形,惧吾之窥其弱而绝岁币,则其势不得不张大以要我,此一欲 尝试也。贪而志欲得,求不能充其所欲,心惟务于侥幸,谋不暇于万全,此二欲尝试 也。 且彼诚欲战耶,则必不肯张皇以速我之备。且如逆亮始谋南寇之时,刘麟、蔡松 年一探其意而导之,则麟逐而松年鸩,恶其露机也。今诚必战,岂欲人遂知之乎。彼 诚不敢必战耶,贪残无义,忿不顾败,彼何所恤? 以母之亲、兄之长,一忤其意,一 利其位,亮犹弑之,何有于我? 况今沿海造舰,沿淮治具,包藏祸心,有隙皆可投, 敢谓之终遂不战乎? 大抵今彼虽无必敢战之心,而吾亦不可不防其欲尝试之举。彼于 高丽、西夏,气足以吞之,故于其使之至也,坦然待之而无他;惟吾使命之去,则多 方腆鲜,曲意防备。如人见牛羊未尝作色,而遇虎豹则厉声奋臂以加之,此又足以见 其深有忌于我也。彼知有忌,我独无忌哉。我之所忌不在于虏欲必战,而在于虏幸胜 以逾淮、而遂守淮以困我,则吾受其病矣。(御之之术,臣具于《守淮》篇。) 昔者黥布之心,为身而不顾后,必出下策,薛公知之,以告高祖,而布遂成擒。 先零之心,恐汉而疑罕幷,解仇结约,充国知之,以告宣帝,而先零自速败。薛公、 充国非有风角鸟占之胜,枯茎朽骨之技,亦惟心定而虑审耳。朝廷心定而虑审,何情 不可得,何功不可成。不求敌情之知,而观彼虚声诡势以为进退者,非特重困吾力, 且失夫制胜之机为可惜。臣故曰:“知敌之情而为之处者,绰绰乎其有余矣。” 观衅第三 自古天下离合之势常系乎民心,民心叛服之由实基于喜怒。喜怒之方形,视之若 未有休戚,喜怒之既积,离合始决而不可制矣。何则? 喜怒之情有血气者皆有之:饱 而愉,暖而适,遽使之饥寒则怨;仰而事,俯而育,遽使之捐弃则痛;冤而求伸,愤 而求泄,至于无所控告则怒;怨深痛巨而怒盈,服则合,叛则离。秦汉之际,离合之 变,于此可以观矣。秦人之法惨刻凝密,而汉则破觚为圜,与民休息,天下不得不喜 汉而怒秦。秦人则役繁赋重不恤,而汉则宽仁大度,务从简约,天下不得不喜汉而怒 秦。怒之方形,秦自若也,怒之既积,则喜而有所属,秦始不得自保,遂离而合于汉 矣。 方今中原之民,其心果何如哉? 二百年为朝廷赤子,耕而食,蚕而衣,富者安, 贫者济,赋轻役寡,求得而欲遂。一染腥膻,彼视吾民如晚妾之御嫡子,爱憎自殊, 不复顾惜。方僭割之时,彼守未固,此讻未定,犹勉强姑息以示恩,时肆诛戮以贾威; 既久稍玩,真情遂出,分布州县,半是胡奴,分朋植党,仇灭中华。民有不平,讼之 于官,则胡人胜,而华民则饮气以茹屈;田畴相邻,胡人则强而夺之;孳畜相杂,胡 人则盗而有之;民之至爱者子孙,签军之令下,则贫富不问而丁壮必行;民之所惜者 财力,营筑馈饷之役兴,则空室以往而休息无期;有常产者困窭,无置锥者冻馁。民 初未敢遽叛者,犹徇于苟且之安,而 于积威之末。辛巳之岁,相挺以兴,矫首南望、 思恋旧主者,怨已深,痛已巨,而怒已盈也。逆亮自知形禁势格,巢穴迥遥,恐狂谋 无成而窜身无所,故疾趣淮上,侥幸一胜,以谋溃中原之心而求归也。此机不一再, 而朝廷虑不及此,中原义兵寻亦溃散,吁,甚可追惜也。 今而观之,中原之民业尝叛虏,虏人必不能释然于其心,而吾民亦岂能自安而无 疑乎。疑则虑患深,操心危,是以易动而轻叛。朝廷未有意于恢复则已;诚有意焉, 莫若于其无事之时,张大声势以耸之,使知朝廷偃然有可恃之资;存抚新附以诱之, 使知朝廷有不忘中原之心;如是则一旦缓急,彼将转相告谕,翕然而起,争为吾之应 矣。 又况今日中原之民,非昔日中原之民:曩者民习于治而不知兵,不意之祸如蜂虿 作于怀袖,知者不暇谋,勇者不及怒。自乱离以来,心安于斩伐而力闲于攻守,虏人 虽暴,有王师为之援,民心坚矣。冯妇虽攘臂,其为士笑之。孟子曰:“为汤武驱民 者,桀与纣也。”臣亦谓今之中原离合之衅已开,虏人不动则已,诚动焉,是特为陛 下驱民而已。惟静以待之,彼不亡何待。 自治第四 臣闻今之论天下者皆曰:“南北有定势,吴楚之脆弱不足以争衡于中原。”臣之 说曰:“古今有常理,夷狄之腥秽不可以久安于华夏。” 夫所谓南北定势者,粤自汉鼎之亡,天下离而为南北,吴不能以取魏,而晋卒以 并吴,晋不能以取中原,而陈亦终于毙于隋;与夫艺祖皇帝之取南唐、取吴越,天下 之士遂以为东南地薄兵脆,将非命世之雄,其势固至于此。而蔡谟亦谓“度今诸人, 必不能办此,吾见韩卢东郭 俱毙而已。” 臣以谓吴不能以取魏者,盖孙氏之割据,曹氏之猜雄,其德本无以相过,而西蜀 之地又分于刘备,虽愿以兵窥魏,势不可得也。晋之不能取中原者,一时诸戎皆有豪 杰之风,晋之强臣,方内自专制,拥兵上流,动辄问鼎,自治如此,何暇谋人? 宋、 齐、梁、陈之间,其君臣又皆以一战之胜,蔑其君而夺之位,其心盖侥幸于人之不我 攻,而所以攻人者皆其自固也。至于南唐、吴越之时,适当圣人之兴,理固应尔,无 足怪者。由此观之,所遭者然,非定势也。 且方今南北之势,较之彼时亦大异矣:地方万里而劫于夷狄之一姓,彼其国大而 上下交征,政庞而华夷相怨,平居无事,亦规规然模仿古圣贤太平之事以诳乱其耳目, 是以其国可以言静而不可以言动,其民可与共安而不可与共危,非如晋末诸戎四分五 裂,若周秦之战国,唐季之藩镇,皆家自为国,国自为敌,而贪残吞噬、剽悍劲勇之 习,纯用而不杂也。且六朝之君,其祖宗德泽涵养浸渍之难忘、而中原民心眷恋依依 而不去者,又非得为今日比。臣故曰:“较之彼时,南北之势大异矣。” 当秦之时,关东强国莫楚若也,而秦楚相遇,动以数十万之众见屠于秦,君为秦 虏而地为秦墟,自当时言之,是南北勇怯不敌之明验,而项梁乃能以吴楚子弟驱而之 赵,救巨鹿,破章邯,诸侯之军十余壁皆莫敢动,观楚之战士无不一当十,诸侯之兵 皆人人惴恐,卒以坑秦军,入函谷,焚咸阳,杀子婴,是又可以南北勇怯论哉? 方怀王入秦时,楚人之言曰:“楚虽三户,亡秦必楚。”夫彼岂能逆知其事之必 至于此耶? 盖天道好还,亦以其理而推之耳。故臣直取古今常理而论之。夫所谓古今 常理者:逆顺之相形,盛衰之相寻,如符契之必同,寒暑之必至。今夷狄所以取之者 至逆也,然其所居者亦盛矣。以顺居盛,犹有衰焉,以逆居盛,固无衰乎? 臣之所谓 理者此也。不然,裔夷之长而据有中夏,子孙有泰山万世之安,古今岂有是事哉。今 之议者,皆痛惩往者之事,而劫于积威之后,不推项籍之亡秦,而猥以蔡谟之论晋者 以藉口,是犹怀千金之璧,不能斡营低昂,而摇尾于贩夫;惩蝮蛇之毒,不能详核真 伪,而褫魄于雕弓;亦已过矣。故臣愿陛下姑以光复旧物而自期,不以六朝之势而自 卑,精心强力,日与二三大臣讲求古今南北之势,知其不侔而不为之惑,则臣固当为 陛下言自治之策。 今之所以自治者不胜其多也:官吏之盛否,民力之优困,财用之丰耗,士卒之强 弱,器械之良苦,边备之废置,此数者皆有司之事,陛下亦次第而行之,臣不能悉举 也。顾今有大者二,陛下知之而未果行、大臣难之而不敢发者,一曰绝岁币,二曰都 金陵。臣闻今之所以待虏,以缗计者二百余万,以天下之大而为生灵社稷计,曾何二 百余万之足云? 臣不为二百余万缗惜也。钱塘、金陵俱在大江之南,而其形势相去亦 无几矣,岂以为是数百里之远而遽有强弱之辨哉? 臣不为数百里计也。然而绝岁币则 财用未可以遽富,都金陵则中原未可以遽复,是三尺童子之所知,臣之区区以是为言 者,盖古之英雄拨乱之君,必先内有以作三军之气,外有以破敌人之心,故曰“未战 养其气”,又曰“先人有夺人之心”。今则不然:待敌则恃欢好于金帛之间,立国则 借形势于湖山之险,望实俱丧,莫此为甚。使吾内之三军习知其上之人畏怯退避之如 此,以为夷狄必不可敌,战守必不可恃,虽有刚心勇气亦销铄委靡而不振,臣不知缓 急将谁使之战哉。借使战,其能必胜乎? 外之中原民心,以为朝廷置我于度外,谓吾 无事则知自备而已,有事则将自救之不暇,向之袒臂疾呼而促逆亮之毙、为吾响应者, 它日必无若是之捷也。如是则敌人将安意肆志而为吾患。今绝岁币,都金陵,其形必 至于战,天下有战形矣,然后三军有所怒而思奋,中原有所恃而思乱,陛下间取其二 百余万缗者以资吾养兵赏劳之费,岂不为朝廷之利乎? 然此二者在今日未可遽行。臣 观虏人之情,玩吾之重战,而所求未能充其欲,不过一二年必以战而要我,苟因其要 我而遂绝之,则彼亦将自沮,而权固在我矣。 议者必曰:“朝廷全盛时,西、北二虏亦不免于赂,今我有天下之半,而虏倍西、 北之势,虽欲不赂得乎? ”臣应之曰:“是赵之所以待秦也。”昔者秦攻邯郸而去, 赵将割六县而与之和,虞卿曰:“秦之攻赵也,倦而归乎? 抑其力尚能进、且爱我而 不攻乎? ”王曰:“秦之攻我也,不遗余力矣,必以倦而归矣。”虞卿曰:“秦以其 力,攻其力所不能取,倦而归,王又以其力之不能攻以资之,是助秦自攻也。”臣以 为虞卿之所以谋赵者,是今日之势也。且今日之势,议者固以东晋自卑矣,求之于晋, 彼亦何尝退金陵、输岁币乎? 臣窃观陛下圣文神武同符祖宗,必将陵跨汉唐、鞭笞异类、然后为称,岂能郁郁 久居此者乎?臣愿陛下酌古以御今,毋惑于纷纭之论,则恢复之功可必其有成。 古人云:“谋及卿士,谋及庶人。”又曰:“作屋道边,三年不成。”盖谋贵众, 断贵独,惟陛下深察之。 守淮第五 臣闻用兵之道,无所不备则有所必分,知所必守则不必皆备。何则? 精兵骁骑, 十万之屯,山峙雷动,其势自雄,以此为备则其谁敢乘? 离屯为十,屯不过万,力寡 气沮,以此为备则备不足恃。此聚屯分屯之利害也。臣尝观两淮之战,皆以备多而力 寡,兵慑而气沮,奔走于不必守之地,而婴虏人远斗之锋,故十战而九败。其所以得 画江而守者幸也。且今虏人之情,臣固已论之矣,要不过以戍兵而入寇,幸成功而无 内祸,使之逾淮,将有民而抚之,有城而守之,则始足以为吾患。夫守江而丧淮、吴、 陈、南唐之事可见也。且我入彼出,我出彼入,旷日持久,何事不生? 曩者兀术之将 曰韩常,刘豫之相曰冯长宁者,皆尝以是导之,讵知其他日之计,终不出于此乎? 故 臣以谓守淮之道,无惧其必来,当使之兵交而亟去;无幸其必去,当使之他日必不敢 犯也。为是策者,在于彼能入吾之地而不能得吾之战,彼能攻吾之城,而吾能出彼之 地,然而非备寡力专则不能也。 且环淮为郡凡几?为郡之屯又几?退淮而江为重镇,曰鄂渚,曰金陵,曰京口,以 至于行都扈跸之兵,其将皆有定营,其营皆有定数,此不可省也。环淮必欲皆备,则 是以有限之兵而用无所不备之策,兵分势弱,必不可以折其冲。以臣策之,不若聚兵 为屯,以守为战,庶乎虏来不足以为吾忧,而我进乃可以为彼患也。 聚兵之说如何? 虏人之来,自淮而东必道楚以趣扬;自淮而西必道濠以趣真,与 道寿以趣和;自荆襄而来,必道襄阳以趣荆。今吾择精骑十万,分屯于山阳、濠梁、 襄阳三处,而于扬或和置一大府以督之。虏攻山阳,则坚壁勿战,而虚盱眙、高邮以 饵之,使濠梁分其半,与督府之兵横击之,或绝饷道,或邀归途。虏并力于山阳,则 襄阳之师出唐、邓以扰之。虏攻濠梁,则坚壁勿战,而虚庐、寿以饵之,使山阳分其 半,与督府之兵亦横击之。虏并力于濠梁,而襄阳之师亦然。虏攻襄阳,则坚壁勿战, 而虚郢、复以饵之,虏无所获,亦将聚淮北之兵以并力于此,我则以濠梁之兵制其归, 而山阳之兵自沭阳以扰沂海。此正所谓不恃敌之不敢攻、而恃吾能攻彼之所必救也。 臣窃谓:“解杂乱纷纠者不控弮,救斗者不搏撠,批亢捣虚,形格势禁,则自为 解矣。”昔人用兵多出于此,故魏赵相攻,齐师救赵,田忌引兵疾走大梁,则魏兵释 赵而自救,齐师因大破之于桂陵。后唐庄宗与梁相持于杨刘德胜之间,盖尝蹙而不胜, 其后用郭崇韬之策,七日入汴而梁亡。兵家形势,从古已然。议者必曰:“我知捣虚 以进,彼亦将调兵以拒进;遇其实未见其虚。”是大不然。彼沿边为守,其兵不过数 万,既已厚屯于三城之冲,其余不容复多,兵少而力不足,谓能当我全师者,又非其 所虑也。又况彼纵得淮,而民不服,且有江以为之阻,则犹未足以为利。我得中原, 而箪壶迎降,民心自固,且将不为吾守乎? 如此则在我者甚坚、而在彼者甚瑕,全吾 所甚坚,攻彼所甚瑕,此臣所谓兵交而必亟去,兵去而不敢复犯者此也。呜呼,安得 斯人而与之论天下也哉。 屯田第六 赵充国论备边之计曰:“湟中积谷三百万斛,则羌人不敢动。”李广武为成安君 谋曰:“要其辎重,十日不至,则二将之头可致者。”此言用兵制胜,以粮为先,转 饷给军,以通为利也。必欲使粮足而饷无间绝之忧,惟屯田为善,而屯田盖亦难行: 国家经画,于今几年,而曾未睹夫实效者,所以驱而使之耕者非其人,所以为之任其 责者非其吏, 故利未十百而害已千万矣。名曰屯田,其实重费以敛怨也。何以言之? 市井无赖小人,惟其懒而不事事,而迫于饥寒,故甘捐躯于军伍,以就衣食而苟闲纵, 一旦警急,擐甲操戈以当矢石,其心固偃然自分曰:“向者吾无事而幸饱暖于官,今 焉官有事而责死力于我。”且战胜犹有累资补秩之望,故安之而不辞;今遽而使之屯 田,是则无事而不免耕耘之苦,有事而又履夫攻守之危,彼必曰:“吾能耕以食,岂 不能从富民租佃以为生,而轻失身于黥戮? 上能驱我于万死,岂不能捐谷帛以养我, 而重役我以辛勤? ”不平之气无所发泄,在畎亩则邀夺民田、胁掠酒肉,以肆无稽, 践行阵则呼愤扼腕,疾视长上,而不可为用。且曰:“吾自耕自食,官何用我焉。” 是诚未睹夫享成之利也。卤莽灭裂,徒费粮种,祗见有害,未闻获利,此未为策之善。 如臣之说,则曰:“向者之兵怠惰而不尽力,向者之吏苟且而应故事。不如籍归正军 民,厘为保伍,择归正不厘务官,擢为长贰,使之专董其事。且彼自虏中被签而来, 耒耨之事盖所素习。且其生同乡井,其情相得,上令下从,不至生事。惟官为之计其 闲田顷亩之数,与夫归正军民之目,土人已占之田,不更动摇,以重惊扰。归正之人, 家给百亩,而分为二等:为之兵者,田之所收,尽以予之;为之民者,十分税一,则 以为凶荒赈济之储。室庐、器具、粮种之法,一切遵旧,使得植桑麻,蓄鸡豚,以为 岁时伏腊婚嫁之资。彼必忘其流徙,便于生养。无事则长贰为劝农之官,有事则长贰 为主兵之将,许其理为资考,久于其任,使得悉心于教劝,而委守臣监司核其劳绩, 奏与迁秩而不限举主,人孰不更相劝勉以赴功名之会哉。且今归正军民散在江、淮, 而此方之人例以异壤视之。不幸而主将亦以其归正,则求自释于庙堂,又痛事形迹, 愈不加恤。间有挟不平,出怨语,重典已絷其足矣。所谓小名目者,仰俸给为活,胥 吏沮抑,何尝以时得?呜呼,此诚可悯也,诚非朝廷所以怀诱中原忠义之术也。 闻之曰:“因其不足而利之,利未四、五而恩逾九、十。”此正屯田非特为国家 便,而且亦为归正军民之福。议者必曰:“归正之人,常怀异心,群而聚之,虑复生 变。”是大不然也。且和亲之后,沿江归正军民,官吏失所以抚摩之惠,相扳北归者 莫计,当时边吏亦皆听之而莫为制,此岂独归正军人之罪? 今之留者既少安矣,更为 屯田以处之,则人有常产而上无重敛,彼何苦叛去以甘虏人横暴之诛求哉? 若又曰: “恐其窃发”,且人惟不自聊赖,乃攘夺以苟生,诚丰饫矣,何苦如是?饥者易为食, 必不然也。诚使果尔,疏而远之于江外,不犹愈于聚乎内而重惊扰乎? 且天下之事, 逆虑其害而不敢求其利,亦不可言智矣。 盖今所谓御前诸军者,待之素厚而养之素优,故骄,骄则不可复使,此甚易晓也。 若夫州郡之卒异于是。彼非天子爪牙之故,可以劳之而不怨,而其大半出于农桑失业 之徒,故狎于野而不怨。往年尝猎其丁壮劲勇者为一军矣,臣以谓可辈徙此军,视归 正军民之数倍而发之,使阡陌相连,庐舍相望,并耕乎两淮之间。彼其名素贱,必不 敢倨视归正军民而媒怨;而归正军民视之,犹江南之兵也,亦必有所忌而不敢逞。势 足以禁归正军民之变,力足以尽屯田之利,计有出于此者乎? 昔商之顽民相率为乱,周公不诛,而迁之洛邑,曰:“商之臣工,乃湎于酒,乃 庸杀之,姑惟教之。”其后康王命毕公,又曰:“不臧厥臧,民罔攸劝。”始则迁其 顽而教之,终则择其善而用之,圣人治天下,未尝绝物固如此。今归正军人聚于两淮, 而屯田以居之,核其劳绩,而禄秩以诱之,内以节冗食之费,外以省转饷之劳,以销 桀骜之变,此正周人待商民之法,秦人使人自为战之术,而井田兵农之遗制也。况皆 吾旧赤子,非如商民在周之有异念,术而使之,天下岂有不济之事哉。 致勇第七 臣闻行阵无死命之士,则将虽勇而战不能必胜,边陲无死事之将,则相虽贤而功 不能必成。将骄卒惰,无事则已,有事而其弊犹尔,则望贼先遁,临敌遂奔,几何而 不败国家事。人君责成于宰相,宰相身任乎天下,可不有以深探其情而逆为之处乎。 盖人莫不重死,惟有以致其勇,则惰者奋、骄者耸,而死有所不敢避。呜呼,此正鼓 舞天下之至术也。致之如何? 曰:“将帅之情与士卒之情异,而所以致之之术亦不可 得而同。”何则? 致将帅之勇在于均任而投其所忌,贵爵而激其所慕;致士卒之勇, 在于寡使而纾其不平,速赏而恤其已亡。臣请得而备陈之: 今之天下,其弊在于儒臣不知兵而武臣有以要其上,故阃外之事朝廷所知者胜与 负而已,所谓当进而退、可攻而守者,则朝廷有不及知也。彼其意盖曰:“平时清要, 儒臣任之;一旦扰攘,而使我履矢石! 吾且幸富贵矣,岂不能逡巡自爱而留贼以固位 乎。”向者淮上之师有迁延而避虏者,是其事也。臣今欲乞朝廷于文臣之中择其廉重 通敏者,每军置参谋一员,使之得以陪计议、观形势、而不相统摄,非如唐所谓监军 之比。彼为将者心有所忌,而文臣亦因之识行阵、谙战守,缓急均可以备边城之寄; 而将帅临敌,有可进而攻之之便,彼知搢绅之士亦识兵家利害,必不敢依违养贼以自 封而遗国家之患。此之谓均任而投其所忌。 凡人之情,未得志则冒死亡以求富贵,已得志则保富贵而重其生。古人论御将者 以才之大小为辨,谓御大才者如养骐骥,御小才者如养鹰犬。然今之将帅岂皆其才大 者,要之饱则飞去,亦有如鹰者焉。向者虹县、海道之帅,有得一邑、破数舰而遽以 节钺、使相与之者,是其事也。臣欲乞朝廷靳重爵命,齐量其功,等第而予之。非谓 无予之,谓徐以予之,且欲使之常亹亹然有歆慕未足之意,以要其后效。而戒谕文吏, 非有节制相临者,必以资级为礼,与左选人均,毋使如正使遥郡者间有趋伏堂下之辱, 如唐以金紫而执役之类。彼被介胄者,知一爵一命之可重,而朝廷无左右选贵贱之别, 则亦矜持奋励,尽心于朝廷而希尊荣之宠。此之谓贵爵而激其所慕。 营幕之间饱暖有不充,而主将歌舞无休时,锋镝之下,肝脑不敢保,而主将雍容 于帐中,此亦危且勩矣。而平时又不与之休息以养其力,至使之舁土运甓,以营私室 而肆鞭挞,彼之心怀愤挟怨,惟恐天下之无事、以求所谓快意肆志者而邀其上,谁肯 挺身效命以求胜敌哉。《兵法》曰,“视卒如爱子”,故古之贤将有与士卒最下者同 衣食而分劳苦。臣今欲乞朝廷明敕将帅,自教阅外,非修营治栅名公家事者不得私有 役使,以收士卒之心。此之谓寡使而纾其不平。 人莫不恶死,亦莫不有父母妻拏之爱,冒万死,幸一生,所谓奇功斩获者有一资 半级之望,朝廷较其毫厘而裁抑之,赏定而付之于军,则胥吏轧之,主将邀之,不得 利不与。敌去师捷,主将享大富贵,而士卒有一命又复沮格如此,不幸而死,妻离子 散,香火萧然,万事瓦解,未死者见之,谁不生心? 《兵法》曰,“军赏不逾时”, 而古之贤将,盖有为士卒裹创恤孤者。臣今欲乞朝廷遇有赏命,特与差官携至军中, 呼名给付;而死事之家,申敕主将曲加抚劳,以结士卒之欢。此之谓速赏而恤其已亡。 如此则骄者化而为锐,惰者化而为力。有不守矣,守之而无不固;有不攻矣,攻之而 无不克。 凡兹数事,非有难行重费,朝廷何惜而不举,以收将卒他日之用哉。臣窃观陛下 向尝训百官以宠武臣,隆恩数以优战伐,是诚有意于激励将卒矣,然其间尚有行之而 未及详,已行而旋复弛之事。欲望陛下察臣所以得于行伍之说如此,而明付之宰相, 使之审处而力行之,庶几有以得上下之欢心,而急难不至于误国,此实天下之至计也。 防微第八 古之为国者,其虑敌深,其防患密,故常不吝爵赏以笼络天下智勇辩力之士,而 不欲一夫有忧愁怨怼亡聊不平之心以败吾事。盖人之有智勇辩力者,是皆天民之秀杰 者,类不肯自已,苟大而不得见用于世,小而又饥寒于其身,则其求逞之志果于毁名 败节,凡可以纾忿充欲者,无所不至矣。是以敌国相持,胜负未决,一夫不平,输情 于敌,则吾之所忌,彼知而投之,吾之所长,彼习而用之,投吾所忌,用吾所长,是 殆益敌资而遗敌胜耳,不可以不察。《传》曰:“谨备于其外,患生于其内。”正圣 人所以深致意而庸人以为不足虑也。 昔者楚公子巫臣尝教吴乘车射御,而吴得以逞。汉中行说尝教单于毋爱汉物,而 汉有匈奴之忧。史传所载,此类甚多。臣之为今日虑者,非以匹夫去就可以为朝廷重 轻,盖以为泄吾之机,足以增虏人之颉〓耳。何则? 科举不足以尽笼天下之士,而爵 赏亦不足以尽縻归附之人,与夫逋寇穷民之无所归、茹冤抱恨之无所泄者,天下亦不 能尽无, 窃计其中亦有杰然自异而不徇小节者矣,彼将甘心俯首、守死于吾土地乎? 抑亦坏垣越栅而求释于他域乎? 是未可知也。臣之为是说者,非欲以耸陛下之听而行 己之言,盖亦有见焉耳。请试言其大者: 逆亮之南寇也,海道舟楫,则平江之匠实为之;淮南惟秋之防,而盛夏入寇,则 无锡之士实惎之;克敌弓弩,虏兵所不支,今已为之;殿司之兵,比他卒为骄,今已 知之。此数者岂小事哉。如闻皆其北归之人,叛军之长,教之使然。且归正军民,或 激于忠义,或迫于虐政,故相扳来归,其心诚有所慕也,前此陛下尝许以不遣矣。自 去年以来,虏人间以文牒请索,朝廷亦时有曲从,其间有知诗书识义分者,如解元振 辈,上章请留,陛下既已旌赏之矣。若俗所谓泗州王等辈,既行之后,得之道路,皆 言阴通伪地,教其亲戚诉诸虏庭移牒,来请,此必其心有所不乐于朝廷者。若此曹虽 闒 无能,累千百数,举发以归之,固不足恤,然人之度量相越,智愚不同,或其中 亦有所谓杰然自异者。患生所忽,渐不可长。臣愿陛下广含弘之量,开言事之路,许 之陈说利害,官其可采,以收拾江南之士;明诏有司,时散俸廪,以优恤归明归正之 人。外而敕州县吏,使之蠲除科敛,平亭狱讼,以纾其逃死蓄愤无所伸诉之心。其归 正军民,或有再索而犹言愿行者,此必阴通伪地,情不可测,朝廷既无负于此辈,而 犹反覆若是,陛下赫然诛其一二,亦可以绝其奸望。不然,则纵之而不加制,玩之而 不加恤,恐他日万一有如先朝张源、吴昊之西奔,近日施宜生之北走,或能驯致边陲 意外之扰,不可不加意焉。 臣闻之:鲁公甫文伯死,有妇人自杀于房者二人,其母闻之不哭,曰:“孔子贤 人也,逐于鲁而是人不随,今死而妇人为自杀,是必于其长者薄、于其妇人厚。”议 者曰:“从母之言则是为贤母,从妻之言则不免为妒妻。”今臣之论归正归明军民, 诚恐不悦臣之说者以臣为妒妻也。惟陛下深察之。 久任第九 臣闻天下无难能不可为之事,而有能为必可成之人。人诚能也,任之不专则不可 以有成。故孟子曰:“五谷,种之美者也,苟为不熟,不如稊稗。”何则? 事有操 纵自我,而谋之已审,则一举而可以遂成;事有服叛在人,而谋之虽审,亦必持久而 后可就。盖自古夷狄为中国患,彼皆有争胜之心,圣人方调兵以正天诛,任宰相以责 成功,非如政刑礼乐,发之自己,收之亦自己之易也。朝而用兵,夕而遂胜,公卿大 夫交口归之,曰:“此宰相之贤也。”明日而临敌,后日而闻不利,则群起而媒孽之, 曰:“宰相不足与折冲也。”乍贤乍佞,其说不一,于是人君亦不能自信,欲求之立 事难矣哉。 臣读史,尝窃深嘉越勾践、汉高祖之能任人,而种、蠡、良、平之能处事:骤而 胜,遽而败,皆不足以动其心,而信之专,期之成,皆如其所料也。观夫会稽之栖, 五年而吴伐齐,虚可乘也,种、蠡如不闻:又四年,吴伐齐,虚可乘也,种、蠡反发 兵助之;又二年,吴伐齐不胜,而种、蠡始袭破之,可以取之,种、蠡不取;又九年 而始一举灭之。盖历二十又三年,而勾践未尝以为迟而夺其权。丰沛之兴,秦二年汉 败于薛;汉元年高帝厄于鸿门;又二年恤于彭城;又三年困于荥阳;又五年不利于夏 南。良平何尝一日不从之计议,然未免于龃龉者,盖历五年而始蹶项立刘,高帝亦未 尝以为疏而夺其权。诚以一胜一败,兵家常势。惩败狃胜,非策之上。故古之人君, 其信任大臣也,不间于谗说;其图回大功也,不恤于小节;所以能责难能不可为之事 于能为必可成之人而收其效也。 虏人为朝廷患,如病疽焉,病根不去,终不可以为身安。然其决之也,必加炷刃, 则痛亟而无后悔;而其销之也,止于傅饵,则痛迟而终为大患。病而用医,不一其言, 至炷刃方施而傅饵移之,傅饵未几而炷刃夺之;病不已而乃咎医,吁,亦自惑也。 且御戎有二道,惟和与战。和固非长策,然太上皇帝用秦桧一十九年而无异论者, 太上皇帝信之之笃而秦桧守之之坚也。今日之事,以和为可以安,而臣不敢必其盟之 可保;以战为不可讲,而臣亦不敢必其兵之可休。惟陛下推至诚,疏谗慝,以天下之 事尽付之宰相,使得优游无疑以悉力于图回,则可和与战之机,宰相其任之矣。 唐人视相府如传舍,其所成者果何事?淮蔡之功,裴度用而李师道遣刺客以缓师, 高霞寓败而钱徽萧俯以为言,宪宗信之深,任之笃,令狐楚之罢为中舍,李逢吉之出 为节度,皆以沮谋而见疏。故君以断,臣以忠,而能成中兴之功。 而顷者张浚虽未有大捷,亦未至大败,符离一挫,召还揆路,遂以罪去,恐非越 勾践、汉高帝、唐宪宗所以任宰相之道。非特此也,内而户部出纳之源,外而泉曹总 司之计,与夫边郡守臣、屯戍守将,皆非朝夕可以责其成功者。臣愿陛下要成功于宰 相,而使宰相责成功于计臣、守将,俾其各得专于职治,而以禄秩旌其劳绩,不必轻 移遽迁,则人无苟且之心,乐于奋激以自见其才。一纲既举,众目自张,天下之事犹 有不办者,臣不敢信其然也。 详战第十 臣闻鸱枭不鸣,要非祥禽;豺狼不噬,要非仁兽。此虏人虽未动而臣固将以论战。 何则? 我无尔诈,尔无我虞,然后两国可恃以定盟,而生灵可恃以弭兵。今彼尝有诈 我之情,而我亦有虞彼之备,一诈一虞,谓天下不至于战者,惑也。明知天下之必战, 则出兵以攻人,与坐而待人之攻也,孰为利?战人之地,与退而自战其地者,孰为得? 均之不免于战,莫若先出兵以战人之地,此固天下之至权,兵家之上策,而微臣之所 以敢妄论也。 详战之说奈何? 详其所战之地也。兵法有九地,皆因地而为之势。不详其地,不 知其势者谓之“浪战”。故地有险易,有轻重,先其易者,险有所不攻,破其重者, 轻有所不取。今日中原之地,其形易,其势重者,果安在哉? 曰:山东是也。不得山 东,则河北不可取,不得河北,则中原不可复。此定势,非臆说也。古人谓用兵如常 山之蛇,击其首则尾应,击其尾则首应,击其身则首尾俱应。臣窃笑之。夫击其尾则 首应,击其身则首尾俱应,固也;若击其首则死矣,尾虽应其庸有济乎?方今山东者, 虏人之首,而京、洛、关、陕,则其身其尾也。由泰山而北,不千二百里而至燕,燕 者虏人之巢穴也。自河失故道,河朔无浊流之阻,所谓千二百里者,从枕席上过师也。 山东之民,劲勇而喜乱,虏人有事,常先穷山东之民;天下有变,而山东亦常首天下 之祸。至其所谓备边之兵,较之他处,山东号为简略。且其地于燕为近,而其民素喜 乱,彼方穷其民,简其备,岂真识天下之势也哉。今夫二人相搏,痛其心则手足无强 力;两阵相持,噪其营则士卒无斗心。故臣以谓兵出沭阳(海州属县),则山东指日可 下,山东已下,则河朔必望风而震,河朔已震,则燕山者,臣将使之塞南门而守。请 试言其说: 虏人列屯置戍,自淮阳以西,至于洴、陇(海州,防御去处,故此不论),杂女真、 渤海契丹之兵,不满十万。关中、洛阳、京师三处,彼以为形势最重之地,防之为甚 深,备之为甚密,可因其为重,大为之名以信之。扬兵于川蜀,则曰:“关、陇、秦、 汉故都,百二之险,吾不可以不争。”扬兵于襄阳,则曰:“洛阳,吾祖宗陵寝之旧, 废祀久矣,吾不可以不取。”扬兵于淮西,则曰:“京师,吾宗庙社稷基本于此,吾 不可以不复。”多为旌旗金鼓之形,阳为志在必取之势,已震关中,又骇洛阳,已骇 洛阳,又声京师,彼见吾形,忌吾势,必以十万之兵而聚三地,且沿边郡县亦必皆守 而后可,是谓“无所不备则无所不寡”。如此则燕山之卫兵、山东之户民 (女真山东 之屯田者不满三万,此兵不俱可用) 、中原之签军,精甲锐兵必举以至,吾乃以形耸 之使不得遽去,以势留之使不得遂休,则山东之地固虚邑也。山东虽虚,窃计青、密、 沂、海之兵犹有数千,我以沿海战舰驰突于登莱沂密淄潍之境,彼数千兵者尽分于屯 守矣。山东诚虚,盗贼必起,吾诱群盗之兵,使之溃裂四出;而陛下徐择一骁将,以 兵五万,步骑相半,鼓行而前,不三日而至兖、郓之郊,臣不知山东诸郡将谁为王师 敌哉。山东已定,则休士秣马,号召忠义,教以战守,然后传檄河朔诸郡,徐以兵蹑 其后,此乃韩信所以破赵而举燕也。天下之人知王师恢复之意坚,虏人破灭之形著, 则契丹诸国如窝斡鹧巴之事必有相轧而起者。此臣所以使燕山塞南门而守也。彼虏人 三路备边之兵将北归以自卫耶? 吾已制其归路,彼又虞淮西、襄阳、川蜀之兵,未可 释而去也。抑为战与守耶? 腹心已溃,人自解体,吾又将突出其背而夹击之。当此之 时,陛下筑城而降其兵亦可,驱而之北,反用其锋亦可,纵之使归,不虞而后击之亦 可。臣知天下不足定也。 然海道与三路之兵,将不必皆勇,士不必皆锐,盖臣将以海道三路之兵为正,而 以山东为奇,奇者以强,正者以弱,弱者牵制之师,而强者必取之兵也。古之用兵者, 唐太宗其知此矣,尝曰:“吾观行阵形势,每战必使弱常遇强,强常遇弱。敌遇吾弱, 追奔不过数十百步,吾击敌弱,常突出自背反攻之,以是必胜。”然此特太宗用之于 一阵间耳。臣以为天下之势,避实击虚,不过如是。苟曰不然,必将驱坚悉锐由三路 以进,寸攘尺取为恢复之谋,则吾兵为虏弱久矣,骤而用之未尝不败,近日符离之战 是也。假设陛下一举而取京洛,再举而复关陕,彼将南绝大河下燕蓟之甲,东逾泗水 漕山东之粟,陛下之将帅谁与守此? 曩者三京之役是也。借能守之,则河北犹未病, 河北未病则雌雄犹未决也。以是策之,陛下其知之矣。 昔韩信请于高祖,愿以三万人北举燕、赵,东击齐,南绝楚之粮道,而西会于荥 阳。耿弇言于光武,欲先定渔阳,取涿郡,还收富平,而东下齐。皆越人之都而谋人 之国,二子不以为难能,而高祖光武不以为可疑,卒藉之以取天下者,见之明而策之 熟也。由今观之,使高祖、光武不信其言,则二子未免为狂,何者,落落而难合也。 如臣之论,焉知不有谓臣为狂者乎。虽然,臣又有一说焉,为陛下终言之: 臣前所谓兵出山东,则山东之民必叛虏以为我应,是不战而可定也。议者必曰: “辛巳之岁,山东之变已大矣,然终无一人为朝廷守尺寸土以基中兴者,何也? ”臣 之说曰:“北方郡县,可使为兵者皆锄犁之民,可使以用此兵而成事者,非军府之黥 卒,则县邑之弓兵也。”何则? 锄犁之民,寡谋而易聚,惧败而轻敌,使之坚战而持 久则败矣。若夫黥卒之与弓兵,彼皆居行伍,走官府,皆知指呼号令之不可犯,而为 之长者更战守,其部曲亦稔熟于其赏罚进退之权。建炎之初,如孔彦舟、李成辈,杀 长吏,驱良民,胶固而不散者,皆此辈也。然辛巳之岁,何以不变?曰:“东北之俗, 尚气而耻下人。当是时,耿京、王友直辈奋臂陇亩,已先之而起,彼不肯俯首听命以 为农夫下,故宁婴城而守,以须王师而自为功也。臣尝揣量,此曹间有豪杰可与立事 者,然虏人薄之而不以战,自非土木之兴筑,官吏之呵卫,皆不复用;彼其思一旦之 变,以逞夫平昔悒怏勇悍之气,抑甚于锄犁之民,然而计深虑远,非见王师则未肯轻 发,陛下诚以兵入其境,彼将开门迎降,惟恐后耳。得民而可以使之将,得城而可以 使之守,非于此焉择之,未见其可也。故臣于详战之末而备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