稼轩在两度罢居的归隐生涯中,除留下大量农村词外,还写了不少闲适词。稼轩 的闲适词大体可分作三种类型:直抒胸臆;结合山水景物抒情;闲适其外,勃郁其中。 一、直抒胸臆。有的词表现其知足常乐、满足于田园生活的恬淡心态,如“少日 尝闻:‘富不如贫,贵不如贱者长存。’由来至乐,总属闲人。且饮瓢泉,弄秋水, 看停云。”(《行香子·博山戏呈赵昌甫、韩仲止》)有的词反映其及时行乐、忘却世 事、以醉度日的思想,如“归去来兮,行乐休迟。命由天,富贵何时。……而今老矣, 算不如闲,不如醉,不如痴。”(《行香子》)“总把平生入醉乡,大都三万六千场。 今古悠悠多少事,莫思量。”(《山花子》)众所周知,稼轩的人生观和哲学思想虽以 儒为主,但他“案上数编书,非庄即老”(《感皇恩》)。庄老思想不仅影响其人生处 世,而且也是其闲适词的思想基础。有时他甚至直接用庄语来宣扬一种人生哲学和处 世态度,如其《卜算子·用庄语》: 一以我为牛,一以我为马。人与之名受不辞,善学庄周者。江海任虚舟,风雨从 飘瓦。醉者乘车坠不伤,全得于天也。 词通篇化用庄语,宣扬一种顺时任天、随遇而安的自然主义人生观,在任何突发 性祸福面前,表现出一种安然的心态和闲适的气度。 以上诸词在表现手法上大都有以议论为词的倾向,《卜算子》则更近乎纯粹哲理 词,因此读来常是缺滋少味。在此类作品中,不乏生活情趣者,当推《西江月·示儿 曹,以家事付之》: 万事云烟忽过,百年蒲柳先衰。而今何事最相宜?宜醉宜游宜睡。早趁催科了纳, 更量出入收支。乃翁依旧管些儿,管竹管山管水。 起笔两句,既自伤衰老,更有参悟人生、勘破红尘之意,以此定一篇主调,遂以 家事付儿曹辈,更曰“宜醉宜游宜睡”、“管竹管山管水”,其摆脱人间俗事的潇洒 闲适风貌,既贴近生活,又富诙谐幽默情趣。 二、结合山水景物抒情。稼轩归隐生涯的重要内容之一,即赏玩山水。赏玩山水 既是其闲适心境的反映,而其闲适心境也正是借助对山水的赏玩得到充分的艺术表现。 这就使他的闲适词和山水词难以有鲜明的分界,二者常是融会一气。稼轩此类佳作甚 多,试读其《水调歌头·盟鸥》: 带湖吾甚爱,千丈翠奁开。先生杖屦无事,一日走千回。凡我同盟鸥鹭,今日既 盟之后,来往莫相猜。白鹤在何处,尝试与偕来。破青萍,排翠藻,立苍苔。窥鱼笑 汝痴计,不解举吾杯。废沼荒丘畴昔,明月清风此夜,人世几欢哀。东岸绿阴少,杨 柳更须栽。 此词作于首次罢归之初,题称与鸥鹭结盟,即示意摆脱官场,隐居水云之乡。词 虽较多笔涉山水,但却旨在抒发归居田园后的淡泊闲适情怀。在秀美的带湖之畔,词 人与鸥鸟为盟并以白鹤陪衬者,盖鸥鹤皆翔舞云水,象征志趣高洁,了无机心。下片 写鹭鹚但知窥鱼求食,不解举杯遣怀,虽不无隐刺世人醉心功名,但主旨仍在突出自 身忘却尘世纷争的闲适心境。同样,由带湖今昔变异而引起的人世沧桑之叹,也正是 为了进一步强化和深化归隐之乐。所以结尾说,要东岸植柳,更添带湖美色,充分表 达其恬静闲适之情。再试读其《丑奴儿近·博山道中效李易安体》: 千峰云起,骤雨一霎儿价。更远树斜阳,风景怎生图画!青旗卖酒,山那畔别有人家。 只消山水光中,无事过这一夏。午醉醒时,松窗竹户,万千潇洒。野鸟飞来,又是一 般闲暇。却怪白鸥,觑着人欲下未下。旧盟都在,新来莫是,别有说话? 此罢居带湖之作。上片以描摹和赞叹郊野清秀淡远景色为主,但归穴于“只消” 两句:但愿在这美好的山色水光中,悠闲地度此一夏。下片由放眼绿原而回归茅舍, 重在抒情,写“无事”之乐,却全凭客观景物烘托。松竹映窗,绿影扶疏,以其潇洒 万千之姿,衬出人的放逸风神。野鸟飞来相亲,以其自在闲暇之态,托出人的恬淡心 境。结尾五句承上《水调歌头·盟鸥》而来,谓白鸥盘旋不下,莫非有背盟弃约之意? 文起波澜,涉笔成趣,全词反映出一种闲适的情调。 三、闲适其外,勃郁其中。稼轩在《念奴娇》一词中曾云:“并竹寻泉,和云种 树,唤作真闲客。”如果说以上两类词反映其“真闲客”的一面,则稼轩另有一类词 反映其“假闲客”的一面。这类词表面看来情思闲适恬淡,但玩味既深,则知其内里 自有一种悲壮勃郁的境界,即所谓闲适其外,勃郁其中。试读如下二词: 枕簟溪堂冷欲秋,断云依水晚来收。红莲相倚浑如醉,白鸟无言定自愁。书咄咄,且 休休,一丘一壑也风流。不知筋力衰多少,但觉新来懒上楼。 ——《鹧鸪天·鹅湖归,病起作》 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而今识尽愁滋味,欲 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 ——《丑奴儿·书博山道中壁》 两词皆闲居带湖之作。《鹧鸪天》上片描绘晚来秋景,红莲白鸟,如醉似愁,景 与情会,实是词人自我心境写照。下片用典隶事。据《晋书·殷浩传》,殷浩放废后, 口无怨言,但终日用手指在空中写“咄咄怪事”四字。又据《唐书·卓行传》载,司 空图隐退中条山,筑“休休亭”,并自谓“量才一宜休,揣分二宜休,耄而聩,三宜 休”。由此可见,辛词貌似寄情山水,自甘田园终老,实则是作不平之鸣,充盈勃郁 之气。结尾两句也非一般的叹病嗟衰,而是寄托着“烈士暮年”之慨。故陈廷焯《白 雨斋词话》认为此词意味深厚,“不必剑拔弩张,洞穿已过七孔”。《丑奴儿》词用 对比手法写出自身对“愁”的独特感受。往昔年少幼稚,不晓“愁”为何物。“爱” 上层楼, 是无愁寻愁。 “愁”是风花雪月、无病呻吟之“愁”。下片转向现实,从 “不识愁滋味”到“识尽愁滋味”,一字之易,道尽二十多年痛楚的宦海生涯。“欲 说还休”,是有愁难诉。“愁”,是国耻未雪、壮志难酬之“愁”。结句忽然宕开, 神情淡漠,却字字含愤,发人深思。通篇寓悲壮于闲适之中,用“吞咽式”抒情,别 有一种强烈的感染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