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稽郡和吴郡、吴兴郡合称三吴,是扬州最为富庶的地方。郡治山阴县,景色优 美,古迹众多。琅邪王氏中,王舒、王允之(未到任而卒)、王恬曾为会稽内史。该职 俸禄优厚(中二千石),羲之因有将军称号,为四品官,与无将军称号的州刺史平级。 羲之携全家赴任。他为郡守,抱着为民分忧的愿望,很想有一番作为。因此,接 过郡务后,即将全郡的户口、赋役、山川、风习、物产、气候、人文、巨室、乡宦、 九品的隆替了然于胸,并且很快开始处理其职责内的政务。亲理郡务中,他发现花费 时间最多的并非传统的听讼、劝农、兴教化、举人才等事务,而是应付上自尚书省、 下至扬州刺史府下发的公文令符。这些公文主要集中在三个方面:(一)催交田赋军米。 田赋有章可循,军米则无固定数额,而且索要期限紧迫,务须在限期内送到。(二)征 兵。由于兵员在路上、营中大量逃亡和死亡,须随时增补。(三)调发郡民赴本郡及本 州服各种杂役,名目繁多。他知道,一切杂务由郡守交给县令,县令再委之胥吏,弊 端是不可避免的。如田赋军米,层层克扣,加上监官的明取暗盗,民间交上百石米粮, 到得扬州,只能剩下四五十石,不足之数,仍由郡县补齐。为此,羲之慎选°吏,尽 量均平赋役,但收效甚微。 羲之虽为地方官吏,但对朝廷大事十分关注。尤其是对北伐等关系国运和百姓宿 愿的大事,他都坦率直言,以期用危苦之言耸动朝廷。他对几次北伐采取了不同的态 度,表现了自己的‘鉴裁’能力。康帝建元元年(三四三年),庾翼请求北伐,多 数人反对,羲之则大力支持。他致书康帝:‘伏请朝廷清和,稚恭(庾翼)遂进镇,想 克定有期也。’(《全晋文》卷二十四)而对殷浩的北伐则采取了否定态度。 永和七年(三五一年)十二月,与殷浩不协的桓温提出北伐,且‘拜表辄行’,率 五万精兵由江陵顺江而下,进驻武昌,以此逼迫殷浩带兵北伐。殷浩志大才疏,惶恐 中表示要辞职让贤。吏部尚书王彪之稳住殷浩,司马昱劝桓温退回江陵。此事使得殷 浩急于争夺北伐领导权。永和八年正月,殷浩上表请伐河洛,全然不顾江东将士不适 应北方严寒的气候。殷浩受命为中军将军,都督扬、豫、徐、兖、青五州军事。但出 师不利,大败而还。然而他不承认北伐失败,准备再次举兵。身在会稽的王羲之对客 观形势进行了分析,他深知殷浩‘高谈庄老,说空终日’,缺少处理军政事务的实际 能力,便致书殷浩 (《资治通鉴》卷九十九永和八年条下:‘殷浩之北征也,中军将 军王羲之以书止之,不听,既而无功,复谋再举。’这里的‘中军将军’当为字误。 晋虽设中军将军,羲之未为此官。),劝他暂退江南,‘言甚切至’。信中写到: 自寇乱以来,处内外之任者,未有深谋远虑,括囊至计,而疲竭根本,各从所志 ……忠言嘉谋,弃而莫用,遂令天下将有土崩之势,何能不痛心悲慨也。任其事者, 岂得辞四海之责……宜更虚己求贤,当与有识共之,不可复令忠允之言常屈于当权。 今军破于外,资竭于内,保淮之志非复所及,莫过还保长江,都督将各复旧镇,自长 江以外,羁縻而已。任国钧者引咎责躬,深自贬降以谢百姓。更与朝贤思布平政,除 其烦苛,省其赋役,与百姓更始,庶可以允塞众望,救倒悬之急…… 复被州符,增运千石,征役兼至,皆以军期,对之丧气,罔知所措。自顷年刻剥 遗黎,刑徒竟路,殆同秦政,惟未加惨夷之刑耳。恐胜、广之忧,无复日矣。 (《晋 书·王羲之传》) 他认为北伐丧师是因大臣为自己打算,损丧了国家的‘根本’。当务之急,应退 守长江。殷浩本人当‘引咎责躬,深自贬降以谢百姓’。更要‘除其烦苛,省其赋役’, 解民于倒悬,否则,‘恐胜、广之忧,无复日矣’。为了劝阻殷浩草草北伐,羲之同 时给会稽王司马昱上书,‘陈浩不宜北伐’。他说:‘夫庙算决胜,必宜审量彼我, 万全而后动……今功未可期,而遗黎歼尽,万不余一。且千里馈粮,自古为难。况今 转运供继,西输许、洛,北入黄河。虽秦政之弊,未至于此。而十室之忧,便以交至。 今运无还期, 征求日重, 以区区吴越经纬天下十分之九,不亡何待! ’今之上策是 ‘令殷浩、荀羡还据合肥、广陵’,‘若不行此,社稷之忧可计日而待’。身为大臣, ‘岂可默而不言哉! ’(《晋书·王羲之传》)但羲之的劝阻没有生效,书信如石沉大 海。北伐的兵粮征调比平常多了许多。永和九年(三五三年)十月,殷浩率兵自寿春出 发,再次北伐,欲进驻洛阳,修复园陵。但羌族将领姚襄叛变,伏兵山桑袭击殷浩, 晋兵大败,弃资仗辎重而逃,被斩获万余人。永和十年(三五四年)一月,桓温上疏罪 责殷浩,废其为庶人。殷浩‘终日书空,作“咄咄怪事”四字’(《晋书·殷浩传》), 数年后病死于贬所。 永和九年,已是羲之到任的第三年。此前,永和五年、六年,会稽郡遭受旱灾, 八年又旱,直至九年春天。时值青黄不接,饥荒蔓延,百姓又受军粮刻剥,处于水深 火热之中。羲之果断地省却报灾手续,先行开仓赈贷,受到百姓的拥护。 对于朝廷繁重的赋役,羲之每每上疏荐言,为民请命,‘事多见从’,才‘所以 令下小得苏息,各安其业’。对东晋政治弊端,也是直言不讳。在写给尚书仆射谢尚 (《晋书·王羲之传》记此书信是写给谢安的。中华书局排印本《晋书》,此下有注, 谓谢安当作谢尚,因为谢安此时未出山。《资治通鉴》卷九九永和九年四月条下‘以 安西将军谢尚为尚书仆射’语,可证其说是。)的书信中,羲之认为: 今事之大者未布,漕运是也。吾意望朝廷可申下定期,委之所司,勿复催下,但 当岁终考其殿最。 又自吾到此,从事常有四五,兼有台司及都水御史行台文符如雨,倒错违背,不 复可知……江左平日,扬州一良刺史便足统之,况以群才而更不理,正由为法不一, 牵制者众,思简而易从,便足以保守成业。 仓督监耗盗官米,动以万计,吾谓诛翦一人,其后便断,而时意不同。近检校诸 县,无不皆尔。余姚(会稽郡十县之一)近十万斛,重敛以资奸吏,令国用空乏,良可 叹也。 自军兴以来,征役及充运死亡叛散不反者众。虚耗至此,而补代循常,所在凋困, 莫知所出。上命所差,上道多叛,则吏及叛者席卷同去。又有常制,辄令其家及同伍 课捕。课捕不擒,家及同伍寻复亡叛。百姓流亡,户口日减,其源在此。又有百工医 寺,死亡绝没,家户空尽,差代无所,上命不绝,事起或十年、十五年,弹举获罪无 懈息,而无益实事,何以堪之!(《晋书·王羲之传》) 羲之通过观察、调查和思索,看到了种种弊端,如仓督监耗盗官米、文符如雨等, 认为这是‘为法不一,牵制者众’的结果,只有‘思简而易从’,对蠹吏用‘诛翦一 人,其后便断’的严刑,才能清明政治。对因为处置不当,引起百姓流亡、户口日减 等弊病,他也提出了一些切实的意见。任职期内,对‘百姓之命……倒悬’,‘夙夜 忧此’(《全晋文》卷二十六)。但在君主幼弱、执政大臣昏庸的朝代,羲之作为一个 政治家的清醒是难以得到共鸣的。 会稽山川灵秀,名士多居之。谢安未仕时在此居住,以文义冠世的名士如孙绰、 李充、许询、支遁等皆‘筑室东土,与羲之同好’(《晋书·王羲之传》)。羲之与江 左大族--善书的谢氏诸人如谢尚、谢安、谢万等均有较深友谊,交往频繁。永和九年 三月三日,又是江东人修禊活动(至水边采兰,以驱不祥)之日。这一天,天朗气清, 惠风和畅,王羲之与‘同志宴集于会稽山阴之兰亭’,‘群贤毕至,少长咸集’,达 四十二人之多 (参加永和九年兰亭修禊的人数,几处文献记载说法不一。《世说新语 ·企羡》‘王羲之得人以《兰亭集序》方《金谷诗序》’条,刘孝标注引王羲之 《临河序》结尾处,记道:‘右将军司马太原孙丞公等二十六人,赋诗如左,前余姚 令会稽谢胜等十五人不能赋诗,罚酒各三斗’。据此,参与修禊的,连王羲之在 内共四十一人,因为他是二十六个作诗者之一。但是唐何延之《兰亭记》却说: ‘(王羲之)与太原孙统承公、孙绰兴公……释支遁道林并逸少子凝之、徽之、操 之等四十一人,修祓禊之礼,挥毫制序’。羲之和四十一人参加,共四十二人。今暂 从四十二人说。) 。众人临河踏青,饮酒赋诗。盛满酒的羽觞顺溪而流,至谁面前被 岸石挡住,谁即或作诗或罚酒。最终二十六人传下《兰亭》诗。羲之作四言与五言诗 各一首,据逯钦立辑校的《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录于后: 代谢鳞次,忽焉以周。欣此暮春,和气载柔。咏彼舞雩,异世同流。乃携齐契, 散怀一丘。 仰视碧天际,俯瞰绿水滨。寥朗无崖观,寓目理自陈。大矣造化工,万殊莫不均。 群籁虽参差,适我无非新。 两诗先咏景物,后寄感慨,不脱当时盛行的玄言诗模式,既乏情致韵味,说理也 被后代评为‘淡乎寡味’(钟嵘《诗品》)。但此次集会为后代艳称的不在于诗本身, 而在于羲之为二十六人诗作写的一篇序文。此序反映出他的文采和人生哲学,更重要 的是,此序为羲之亲笔所书,从容平和,雅静洒脱,婉丽多姿,其书法之妙震烁古今, 后人称为行书第一。序文云: 永和九年,岁在癸丑,暮春之初,会于会稽山阴之兰亭,修禊事也。群贤毕至, 少长咸集。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带左右,引以为流觞曲水, 列坐其次。虽无丝竹管弦之盛,一觞一咏,亦足以畅叙幽情。 是日也,天朗气清,惠风和畅,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所以游目骋怀, 足以极视听之娱,信可乐也。 夫人之相与,俯仰一世,或取诸怀抱,悟言一室之内;或因寄所托,放浪形骸之 外。虽取舍万殊,静躁不同,当其欣于所遇,暂得于己,快然自足,不知老之将至。 及其所之既倦,情随事迁,感慨系之矣。向之所欣,俯仰之间,已为陈迹,犹不能不 以之兴怀。况修短随化,终期于尽。古人云,死生亦大矣,岂不痛哉! 每览昔人兴感之由,若合一契,未尝不临文嗟悼,不能喻之于怀。固知一死生为 虚诞,齐彭殇为妄作。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悲夫! 故列叙时人,录其所述,虽 世殊事异,所以兴怀,其致一也。后之览者,亦将有感于斯文。(《晋书·王羲之传》) 此时,羲之书法已到了黄金时期,进入‘化境’。正如孙过庭所说:‘右军之书, 末年多妙,当缘思虑通审,志气和平,不激不厉,而风规自远。’(《书谱》) 据传山阴县有一道士,知道王使君好鹅,特地养了一笼好鹅并宣扬出去。羲之听 说后,前去赏鹅,大为喜欢,一定要出钱购买。道士表示,不愿要钱,只希望使君替 他写《道德经》 一部, 便可送他。羲之‘欣然写毕,笼鹅而归,甚以为乐’。谢奉 (据思贤讲舍本《世说新语》所附的《陈国阳夏谢氏谱》:‘谢太傅同时,有谢奉者, 会稽人,字弘道,安南将军。《谢氏谱》云“祖端、父凤。弟聘字立远。侍中、廷尉 卿”。非阳夏族也。’)起庙,用NC97B木为材料。这种木材面光滑而受墨,羲之 在上面随意书写,谢奉欣喜万分,收藏了满满一大箦。后羲之子献之前往,谢奉暗自 准备下NC97B木,又请献之作书。谢奉将父子二人所书NC97B木珍藏起来,作 为传家之宝。后来他孙子谢履分了一半送与最爱‘二王’手迹的桓玄,另一半孙恩起 兵破会稽时得去,带回海岛,不知所终 (王羲之书NC97B木事,见刘宋虞NF24A 《论书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