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翼韩公墓志铭
尚书王士祯 新城县人
公讳廷芑，字燕翼。顺治丙戌再行乡试，举解额第四名。壬辰举礼部，改内
翰林弘文院庶吉士，授工科给事中。疏劾工部侍郎付景星在官与细民争利，罢之。
转分巡河西道佥事，备兵宁夏。宁夏边郡，人不知学。公谋于巡抚黄中丞图安，
疏请闱中别立字号，每科定取一二人，劝学者，得旨允行。是科丁酉得隽二人，
遂著为例。宁夏兵素骄。至有夺人之婚者，公绳以重法，为之厉禁，自是无敢骨
丸法。居四年，迁分守湖南道参议, 驻宝庆。总兵官王平者，与公同城居，公折
节与交，相得欢甚，兵戢而民不扰。楚俗尚巫，巫以祸福挟人，民甘鞭笞不为怪。
久益狂悖，乃至以刃断人臂。公捕置之法，抛其神于江，民初骇之，既乃悦服。
境有濂溪周先生祠，乱后废圮，出俸钱修葺之。迁分巡琼州道付使兼理学政。琼
镇总官高进库素跋扈，视督抚大吏蔑如也。公独枝柱之，不少屈兵虐民者，逮治
之。与将卒约勿扰市肆，凡鬻物一钱之值必准市价，商贾负担咸安堵焉。靖南王
驻广州，旗人暴横，有司莫敢问。一日，有三人跨马佩刀登公之堂，自称藩人，
睥睨自如。公缚之，而以状申三院，靖南为谢过乃己，自是藩人无敢横海南者。
迁分守金衢道参政。遇登极，覃恩进阶中俸大夫，赠父如其官，母封太淑人。会
禁旅入闽。刍茭扉屦所需，咄嗟立办师行，而民忘其劳。居无何，以裁缺归。甲
辰丁母忧。庚戌起补江西督粮道参政。江西漕事当积弊之后，积逋二十余万，前
官降適死亡者至十五人。人为公难之。公毅然曰：“夸娥移山，精卫填海。江漕
即难，较山海差易。吾乐为其易，谁为其难者？”于是钩稽积案，如理乱丝，如
察血脉。得其纠绳膏盲所以然者，乃昌言于巡抚董中丞曰：“伏见江西督粮一道，
覆辙相望，无一能善全，其后讵皆不肖而自甘罪戾乎？究其本源，厥有数端：曰
实荒之屯田未清也；逃亡之漕课未豁也；缺额之运船佥造无从也；山邑之漕米转
运维艰也；以及运弁久挂之漕欠，州县借兑之，南粮官役侵蚀挪移之，款项未清
而追捕迄无归着也”。前后凡数万言，不啻痛哭流涕。阅三岁，完解积逋银六万
两有奇，米三万五千石有奇。乃请蠲宁州、新喻、新淦、庐陵、诸州，南昌、九
江、二卫，荒绝不能赔补者。运弁旗丁及州县官吏，挪移折耗漂没烂，积年无征
者，本折又几二十万。于是案牍一洗，领悟空虚。又禁水脚，以苏民困；省较斛
烦费，以恤民艰。军民感功德，相率建祠于滕王阁之右。癸丑以湖南报奏失实，
部议降级，公怡然解组归，得船水西别，业侯仙园，长松荫庭，飞流激涧，日啸
咏其间，无复用世意也。次子逢庥，令武康，迎养餍舍铜宫风渚间，幅巾筇杖，
以山水自适。逾使载，壬戌始起补天津海防道副使，癸亥遂移疾归里，又六年卒。
公恂恂公谨。与人游处如饮醇醪。一当盘错，则光芒迸出。惜其浮湛监司使余年，
虽所至有以自见，而犹未见其用也。公事亲孝，事兄恭，通籍后推田宅于二兄。
治两尊人丧，必诚必信，悉自任之。宗族子弟而向学者，必资给推挽之。淄川邱
君璐，官扬州同知，逋官钱罪且及孥，公解金赠之无吝色。其于乡党皆此类也。
逢庥令武康，自矢饮前溪一杯水，又少年有干局，积猾巨盗为之累息。公入其疆，
舣舟村坞。屏去驺从，遇父老妇稚，访令治行如何。既得实乃大喜，抵县署谓曰：
“吾诚不意孺子为吏能至于是! ”盖公之教于家者又如此。公生于万历四十七年
六月十四日丑时，卒于康熙二十八年未时，年七十一。配郭氏，累封淑人，子二
人；逢庶选贡生，朝城县教谕，先卒。逢庥，贡监生，广西新宁州知州，女三人，
张安吉、于豸绣、李祚之，其婿也。孙四人：逢庶子一，中吉卒；逢庥子五，牧
吉、泽吉、津吉、枚吉、丹吉；津吉立为逢庶后，合于《礼》，“小宗继补”之
义。孙女五人。铭曰：公直门下，始为谏官。讵厌承明，出佐外藩。士歌鹿鸣，
边人尸祝。手编虎须，骄王习伏。盘根错节，力媲夸娥。章贡汤汤，流此恩波。
独乐园中，八节滩畔。良苗怀新，冷风送善。白山之阴，锦水之阳。宜尔子孙，
山高水长。
明诰赠一品夫人亡妻王氏墓志铭
赐进士第、柱国光禄大夫，原任少保兼太子太保、工部尚书，夫杨梦衮撰文
并撰盖书丹。
一品夫人王氏者，削藉尚书杨梦衮妻也。不肖衮十七岁为诸生，弱冠犹未婚
也。邑中故家温饱者，见贫士则望望去之。先君为之择配，迟之数年乃得。夫人
父曰继周，邑诸生，早卒。母孟氏，孀而贤。夫人十四而归余，攻苦食淡，事其
舅姑。舅卒，与其姑形影相吊也。余困诸生中几二十年，当负笈出游，夫人日守
空闺无怨言。岁戊午，余始举于乡；明年成进士，入翰林。庚申，夫人之姑卒。
癸亥余起复，与夫人如京师。甲子出补兵科给事中，有巡视大工之役。是役也，
三朝之旷典。而余以天启四年受事，至七年而事竣，累升工部尚书加宫保衔。而
夫人亦由孺人、而淑人、而夫人、而一品夫人。盖人世之所迟回数十年不能邀致
者，一旦骤得之，余亦自知犯造物之忌矣。先是衮补给事中时，逆党魏忠贤横甚。
衮疏其罪，告先帝曰：“忠贤，掖庭蟊贼也，宜早除之。为忠贤者，亦鉴王振、
刘瑾为前车”。疏入，罚俸三月。及衮督工，忠贤耽耽视也。屡伺不允，几以小
已殉一官。虽幸脱虎口，而夫人亦奄然逝矣。工完先帝殡天。今上初登大宝，不
敢以请。少间，五疏乞骸，乃得持夫人之丧以归。是时忠贤已死，波及者众。衮
归，席未及暖，御史以附珰为言，主上置不问。继又以委官张凌云等乾没金钱数
百万罪，坐巡视者，突有削职勘之旨。闻报之夕，诸亲来慰问，竟彷徨莫知所为。
余乃取劾忠贤及凌云二疏示之，出斗酒饮客。客醉，髫上指冠，慷慨悲歌。而余
二幼女及诸婢子竟不问客之扼腕者何事，而余竟不以告也。内阃若无人者然，鸣
呼。
二十年而为诸生，夫人与我共贫贱；十年为官，夫人与我共恩荣，今日之事
余则自当耳，夫人不与共焉。余于是羡死者之乐矣! 余老矣，家无五尺之童；夫
人之丧，余临穴而送归地下，异日者余一旦填沟壑，竟不知待不知名之何人临穴
而送也。夫人聪慧明察，人不能欺，其才辨有过人者。居恒好听人诵书史及稗官
小说，入耳即解；善记忆，授之诗句，终身不忘；即一家之老幼生辰忌旦，余尽
懵如，夫人历历如指诸掌。综理家政，内助居多，独其性刚心傲。意少拂则词色，
辄以胜气出之，余每折之曰：“如行，且荷纶绋，彼宜人、安人、淑人三字作何
解乎？”余孑然一身，藐无兄弟，中年有五丈夫子，皆横遭夭折；为箕裘计，不
得已而卜妾。直夫人以谓得志之秋，欲弃置糟糠淫纵以逞也，以是与余大相左者
数年。而余始信齐家之难耳。夫人素健，丙寅六月忽项后发肿，数日而溃，延三
医技穷竟不起。属纩之前数日，余就榻前问曰：“何以嘱我？曰：“加餐”。其
兄初聘以例贡，适候选都门，问曰：“何以嘱我？”曰：“孝母”，又曰：“恤
孤”，盖指亡弟初召女也。落落数言简切类知道者。夫人生于万历十一年三月二
十三日，卒于天启六年六月十四日，得年四十四岁。生五子，长名暹，小字佛奴，
聪慧能读书，十四岁夭。次仙奴，殇于痘。余或周岁或数月耳。女三，一殇；一
适增生范无违男廪生胤昌；一许聘廪生韩元节男儒生士藩。以崇祯元年之十月二
十二日葬祖莹之次。礼命妇一品者，当赐葬祭。而余罪废之人，不得侥异数为地
下光。夫人有知目不瞑矣。铭曰：原之西，惟尔之栖。原之北，唯尔之魄。尔则
已矣，我则彷徨。彼蒿目而忧者，能如尔之逍遥于无何有之乡!
元中山郡伯焦侯碑
泰定三年，元明善撰，翰林学士知制诰。
焦氏出姬姓。《春秋传》谓：虞、虢、焦、滑，皆姬姓是也。汉之时延寿，
其后也。子孙散处齐梁间，济南之焦姓始此。世为青城望族，历唐宋金显宦不绝。
金之季，有名之彦者，登童子第优等，授长山主簿。天兴壬辰，国兵破济南，焦
氏族尽死，谱亡不可考矣。之彦子讳瑾，即侯之父中山伯也，年十三得不死，俘
以北，后五年而归。中统三年，李坛分兵围青城，城且破。中山伯缒城绐贼曰：
“城降矣!将以金帛牛酒献，请缓攻”。贼为少却。翌日官兵至，坛败走。全城，
伯之力也。伯娶刘氏，生侯，讳文炳，性至孝。母郡君刘氏病，疫七日不汗且死，
医皆议去。侯吁天以刃剌胁取肝一脔，诡为药，进哺入口，大汗而苏。而侯亦病
矣。时五月，济南多蝇。口替肤动以千万计，而莫近所伤处。后母盲，侯夜稽颡
北辰，旦则舐母目，旬日复明。乡党至今称之。侯之行如此。至元丁亥六月，侯
卒。年六十。娶杨氏，生子五：长彬，从仕郎，昌邑县尹；次祥，擢湖南道宣慰
司令吏，生子名澍，大都转运盐使奏。侯之弟二子，侄十有七，女四；孙男二十
有二，孙女十有二；曾孙男十有二，女三；元孙女三。其侯之季子，则知府公也，
名荣，字荣卿，年数岁即有成人器。经史子籍，无不贯穿，尤娴国书。年二十五，
推择为中书译使。初尹武康邑，以大治民感功德，众于佛前题曰；清政待郎焦佛
子，以祝公寿。再尹如皋、淮安。万户府出猎为民害者十五年，公纳敕陈论，禁
止之。边戌三百，杂处民居为扰，公置舍处之。历袁州推官，豪民艾九五者，贼
杀邻境民命数人。公廉得其实，贼伏其辜，论死者九人，配戌者四十有四人。知
太和州，民苦役法不平。公会议三岁后，一旦而定，民悦。后遂著为《焦知州役
册》，至今遵之。造六闸以备蓄泄，溉田数十万亩。捐禄廪数百斛为倡，得义谷
八万有奇，如朱文公义仓法，民甚赖之。平反贼盗，活冤狱十二人，未逮七十六
人，诬者胡氏抵其罪，民大悦。提举万亿、绮源，库胝官物如已有，去之日如始
至。同知陕西转运盐使司事，益官课，便盐商，池盐非假煎造。公忠诚感神，初
西南风，水自成盐新池，神庙以报之。至大四年，国朝建封赠之典，始赠侯中顺
大夫、上骑都尉；中山郡伯，妻杨氏中山郡君。而公授同知湖州路总管府事，时
甲有诉乙盗锅直，而杀其兄者，狱成。公阅他卷，甲兄常为盗，乃知乙所杀盗锅
者也，乙遂免死。因公行浙西，就劝义仓谷共四十万斛，悉如太和法，以备凶岁。
公之德政盖不可悉数，姑略举其尤著者。请老以中大夫、松江府知府致仕，阶三
品，娶王氏，始封中山郡君，加郡夫人。长子伯奇，以父荫从仕郎，提领池州务。
泰定改元，以侯初赠郡伯，应进制加大中大夫、轻车都尉、中山郡侯；郡君杨氏，
赠中山郡夫人；侯父瑾，追赠中顺大夫、上骑都尉、中山郡伯；母刘氏赠中山郡
君。窃尝谓侯舐目、刳肝之孝，盖中山伯盛德所致，若知府公之光明先世，泽流
子孙，皆侯之孝行所致也；焦氏之盛，将垂之无穷，信乎天之报施善人，可谓不
诬矣，俾子孙无忘先世积累之由，庶几他时传述者亦有考云尔。
岱野韩公墓志铭
杨梦衮
万历丁未，二千石韩公卒。越明年戊申，季子元兴持所草状请铭，曰：“先
大夫行谊，则乌能逃执事耳目，孤等亦何敢为溢词。惟是来春将襄事，敢徼一言，
以光不朽”。余生也晚，以铅椠与季子执牛耳艺林中，是役也，固愿为之操觚焉。
按状：公讳容，字可受，号岱野，家世青城。大父齐，弘治戊午举人，令镇安；
父一动，汾州学正，诰赠工部员外郎。公总角时，适伯父宪副公受封章声乐，缥
缈如云韶，群儿奔听，公危坐读书不为动，识者觇其非凡矣。比补博士弟子员，
嘉靖辛酉前禄科不到。封公曰：“霜蹄宁保无一蹶耶，行矣，或有九方皋焉，相
之牡骊黄外也”。时宜兴曹大司空为济南太守，得公卷奇之，荐于台使者，取冠
多士，是科遂捷。壬戌上春官不利，愈发奋下帷，杜绝请谒，邑侯盖比之澹台子
羽云。后曹公复督学山左，公困公车，曹乃延公西席，其子北面受学，隆庆辛未，
与公同登进士。公授宜兴令，频行封公戒之曰：“官以才为锋，守为硎，锋利故
可试于割，硎坚故不忧于磷，吾不必而为锋，能必而为硎”，公书诸绅。莅任刚
直耿介，斤斤以三尺从事。时曹公有悍奴，付公扑杀，公谢曰：“奴改罪不当死，
必死之，非死法，死势耳，先生门下士，断不杀人媚人”。曹公闻之竦然。邑有
布衣，张盖喝道雄行通衢者，公曰：“是至亡等也! ”置之法。指挥潘某，睚眦
杀人，业已褫官矣，而席宠肆螫，客有乘艨艟来者，稍触怒，辄撞碎之；公廉得
其状，罪如律，诸凶敛迹。邑旧有眉山书院，日就颓，公为一新，聚多士课读其
中。癸酉宜兴捷五人，皆公作养士也。万历甲戌封公捐馆，讣闻，公仰天号泣曰：
“吾拮据数年为两尊人耳，乌乌未及反哺，竟不获一诀也，盖终身以为恨焉! ”
服阕。令武陟，武俗故悍，又岁祲，多盗。公至赈贫戢盗，百姓安堵。而又精于
简士，已卯入帘拔二士，皆中州杰也。越五载当选，而公不善逢世，有从中齿奇
齿奇之者。借迁天雄别驾，寻守泽州。泽多宗藩，横不可训。公申严祖训，强者
除之，诸宗奉法惟慎，其秉正不阿类如此。久之，以资迁留都(留都：明之南京，
仍设六部官署，设官员如京师) 。工屯田司员外。己丑复奏最时太宜人春秋高，
公将归养，无何有高州之命，乃上疏乞骸骨，遂以高州守致仕。及太宜人服除，
厌城市嚣尘日高，春则乘一款段，诣郊园中，醇醪一杯，山月溪风，自相宾主，
冷然畅也。公面色严冷，少语笑，对客不作软美态，毅然有包孝肃之风焉。家居
阃无声伎，座无杂宾，门无车徒。冠盖过其庐，戒竖子不与通，仅以名刺相报而
已。即邑大夫虚大宾位，干旌诣门，侯公再四，终不往。林下十五年未尝以尺牍
干贵人。戚党强之，谢曰：“以吾从大夫之后，常不欲人挠吾法，彼辇上诸君子
当亦如之”。岁时伏腊，率用古礼，至习俗靡文一切却不用。公虽鼎贵乎，节约
自御，一介不轻取予子弟，恂恂无贵介风。其课子严而庄，一经世传诸子，渐露
头角季尤秀拔。野史氏曰：“以余观于韩公，其天性方正，有执人也，为诸生苦
志如老头佗，为孝廉贞静如处女，为官杨历中外，门清如水，道直如绳；为乡祭
酒醇谨无机事，如汉阴丈人骎骎乎有道君子矣。”铭曰：矩之方兮璞不琢，太音
希声元酒薄。公也，古人行何卓! 夭矫苍虬秋空鹤，牙签万卷藜与藿，一朝健翮
翔廖廓，墨缓甘棠謇且谔，归来无囊亦无橐。翩然五马对山阁，屏绝苞苴驰鞭扑。
简易不代大匠斫，入为冬官督工作，三千石禄讵非渥，其奈高人志邱壑。大素由
来不丹艧，众口亦任恣谣诼。黄金横腰甘澹泊，浑浑沌沌谁能凿。饬示簠簋修帷
箔，我独清兮众皆浊，绿蚁盈樽自斟酌。园扉深掩无剥啄，膝下麒麟于鸑鷟。乘
彼白云游广漠，千载高阡矗西廓，清风穆穆宛如昨。
长白山樵墓志铭
杨梦衮
长白山樵者，不知何许人。尝往来长白醴泉间，闻涧流泠泠，见岚翠扑人，
眉睫欣然，乐之曰：“人间世火坑中，乃有此清凉境界! ”。坐磐石上，辄终日
不去，与衲子、牧竖班荆藉草，攸然适也。雅不欲言其姓名。樵初意欲结茅长白
以老，已而长白浅，欲觅深林邃壑、人迹绝如桃花源者而居之。矫首云外，若昂
昂野鹤，惟恐为樊笼所羁者。客曰：“夫夫也，巢许之流欤? ”识者曰：“樵盖
有托而逃者。樵当熹庙时，曾都修三大殿，累官大司空，加宫保衔；前此为太僕
卿，为太常少卿，为给事中，为翰林，至贵显者。后言者丑诋其附珰侵帑，名挂
爰书，罪废不齿。天子神武，执法如山，率不许人置辨。而樵居官，实不敢受人
一文钱，居言路首劾魏珰，反复数千言，疏上，罚俸三月，昭昭在人耳目也。一
旦长安风波起，含血喷人，一网打尽。”樵乃叹曰：“吾不意半世硁硁，老来作
负涂豕也，吾不敢再见海内贤豪矣! ”，于是屏迹林间，自号长白山樵，慨然思
与渔父啸做江潭客也。居恒“诵世弃君平，君平弃世”二语，谓其友曰：“子知
吾志否？吾将敕断家事，楚弓塞马，蕉鹿黄梁，一笔勾却；空斋绳床，如王摩诘；
扫地焚香，如韦苏州；斗水卷石，如白乐天，寄宅种竹，如王子猷；北窗高卧，
如陶彭泽；抚琴动操，众山皆响，如宗少文，棋枰在右，酒杯在左，玩弄烟霞，
逍遥日月，此吾颐老第一妙诀。吾侪久居尘世，如蜣螂转丸，浑身是秽，须净洗
心源，寒潭秋月，不受纤埃。假令红尘一点飞入，譬眼中著屑，翳我明，吾事败
矣。吾欲觅深林邃壑、人迹绝如桃花源者，而居之以此? ”友曰：“善哉，政恐
尘缘未易割也”。樵曰：会当割之。樵有傲骨，不好仰为攀，俯为结，在朝泛泛
如水中凫。尚曰：“所不为百足虫者，死其僵乎! ”为人不立城府，生平多疏多
旷、多懒多散、多迂多拙、多率多直是用，为人所欺、所负、所卖，而市井轻薄
子其或乘机斗捷，操戈反噬。樵曰：“吾汉阴丈人也，如彼中山狼何哉”。樵无
兄弟，幼与父聚首茅檐纸窗之下，同治博士家言，及樵为诸生有声，父日夜望其
成立，竟未及见而殁。妻卒官邸，六子皆殇，只二女一适范一适韩。天下孤苦至
樵而极。辛未冬，济上兵变起，樵忽忽不乐。明年春，抱疴食不下咽者数月，曰：
“吾其死乎! 负桃花源约矣!”或曰：“子死，谁当志子？” 樵曰：“嘻，若敖
也，不可以为子婿；靡也，不可以为臣敢辱名公笔。”乃援笔自志曰：长白山樵，
无名氏，以某年某月某日生，以某年某月某日死。惭负四朝，虚延六帙，小草无
补，桐堪伤。死不宜入先人墓，当以虆埋之长白山麓，以片石题其神道曰：云林
樵塚。足矣。樵所著书甚多，将死或请广其传，樵尽取焚毁曰：“焉用文之”。
铭曰：樵，非凡亦非仙。古之人有投湘而死者，吾殊不以为然。负薪行歌，聊以
卒其天年。乐哉斯阡，比之江鱼之腹不少便便乎？
樾依韩公墓表
淄川举人 张元撰
真定府定州知州韩公既卒，之明年，其孤具状来请余文，以表诸墓。余惟公
伟人也，宜得当代名唧巨笔，以光泉壤。而顾不尔，意以公与先大父为金石之交，
而余自髫年常追随于过从谈宴之间，与闻绪论则，公之行谊宦迹宜所深悉。而公
性孤介，又素不借权要显贵以相引重，故以文属余，乃公本意，而与世之攀援以
为名高者异也，其可得而辞哉! 按状：公讳逢庥，字越依，一号四勿，先世直棣
枣强，始祖讳瑜始迁居山左之青城县，为望族。祖讳太素，字玉藻，岁贡，赠通
政大夫。考讳廷芑字燕翼，壬辰进士、翰林院庶吉士，累迁督粮道布政司参议，
授通奉大夫，寄居淄川。公生而倜傥，大参公知其天资卓荦不可绳以章句，乃援
例通藉，出为武康令，武为浙东严邑，时三藩构逆，军兴旁午。公以弱冠初仕，
经画于兵弋抢攘之际，厘然就理，而民安无事。总师武定李文襄公雅相器重。大
参公至叹曰：“不谓孺子，遂能如此! ”以卓异升广西新宁州知州。其俗僮瑶杂
处，罔知功令，一唯瑶目是从，往往为所鱼肉，即死不敢至城市。公至则恤其疾
苦，而谕以礼法，瑶民感戴，至于流涕。三载，上宪廉知，已拟首荐矣。公以伯
兄早世，亲老须养，遂告归。终父忧，补直隶滦州知州，州所属旗民杂处，而皇
庄庄头尤为暴横，积威所劫，官吏士庶听其凌虐，莫敢正视。公独毅然执法不为
屈。有庄头李得阳者，家人庆贺，以同里监生方自亮他出未到，立令其子率众入
自亮家尽劫其家口财物以归，令其妻女即于筵前行酒。自亮归，再三哀求，始放
还，而其妻以被污辱，于得阳墓中自缢死。公廉得其情，怒曰：“如此尚有王法
乎？”立详上宪，按律置于法，疏上而文久未下，人皆为寒心，而公屹不为动，
越四月而案结。其他庄头，如张灿公之乱伦、程天宠之窝盗，公皆严绳以法，不
少贷。于是诸恶震恐，无敢以暴横肆虐者，滦民德公，有“白面包公”之目。会
上北巡，访及地方能员，抚臣李公光地首以公对，调繁真定府定州知州为九省通
衢，供应颇费，日不暇给，公出之裕如。州有驿递，其房垣修造，旧派各里，所
需草豆亦于秋后征收发价，侵渔扣克，久为民累，公概裁革。士有家贫向学者，
为延名师，以司督课。士气鼓舞，文风丕变，故州人歌公德政，有“仕之爱鼎，
自公始”之语，盖谓此也。城东偏有众春园遗址，韩魏公所创；苏文忠公所尝宴
游，置雪浪石处也。公惜芜没，重加修葺。已复，掘地得石与盆构亭三楹，置于
前，仍颜曰：众春，而题后以记，遂为州中之胜观。治定三年，廉明懋著。公乃
以病乞归，州人挽留不待，至有叩头流血者，盖其得民之深如此。归卧林下三十
余年，以乾隆三年八月二十四日卒，享年八十有四。公长身修髯，貌古神清，年
逾衰而颜童步健，见者讶为神仙中人。高谊古道，未可枚举。间有闾里乡党，其
先世负贷者，悉召其子至，付券焚之。与先大父道义交好，五十余年始终一节，
忘形投契，有古陈荀庞马之风。岁戊午，以公诞辰，拜床下，公遽曰：“闻君曾
祖一门三烈，大节已允旌表，此君祖生前遗恨，而君能成之，因极嘉叹。”盖先
父尝以请旌未得，痛结心中，而斯时适值命下，故深为故人喜慰，而不觉矢口，
及之如此也。呜呼!此岂今世之人哉!公娶伊氏，赠宜人。子五人：牧吉，广西贺
县知县；次泽吉，候选训导；次津吉，候选训导；出嗣次枚吉，候选州判；次丹
吉，候选主簿。孙十五人，曾孙十七人，元孙一人。余惟公以宏才伟抱，当服政
之年遽作解组之计，视去名位如脱屣然；及其归老邱园，养直葆朴娱泉石，而散
襟抱，萧然高寄，与古为徒，斯其意趣岂易测哉! 然其遗爱在人，高风被世，则
固有不没者。余故综厥生平，以表诸墓，使后世子孙有以考，而余以先人旧好因
为载笔，而相附以传也，亦与有深幸也夫!
朝议大夫原任山西提学道按察
司佥事候补参议绣章董公墓表
呜呼! 此山西提学道绣章董公之墓也。公讳朱衮，字绣章，山东青城人，顺
治戊子举人，联捷乙丑进士，任山西平凉府庄浪县知县。行取尚书郎，迁山西督
学道佥事，升参议后补。卒于家，时康熙乙卯正月十八日也。越丙辰庚戌进士杨
鹗言，公姻家也；持嗣君状、姚大中丞志铭诣都门，求余以表七尺之石。余与公
同待漏者十载，公宦余晋者四年，交公深、知公悉，又何容辞。公聪明沉毅，嗜
学不倦，抉六经之奥，咀百家之英。博洽精密，如董景道；下帷讲求，足不窥园，
每试冠军，连掇巍科，对策如董仲舒。其治庄浪也，抚孑遗之黎，化箐林之盗，
邑居不闻夜吠之犬，牧人不睹饮羊之风。廉洁强项，如董少平。及奉命榷杭也，
清介自持，苞苴不污，节蹈羔羊之素，如董幼宰。监督大工也，练达勤慎，良实
忠纯，躬膺缎马之锡，如董休昭。典试西蜀，所拔尽知名士，论文如董思恭。督
学山右，中试皆前茅，选明达如董仲道。至手捧纶綍而称觥，一董黯之融也；
委嫩之徒，绅佩之士，望形表而影附，聆嘉声而响和；又曰：收朋劝诲，善
诱能教。嗟尔来世，是则是效。题陈太丘曰：善诱善导，仁而爱人；又曰：德务
中庸，教敦不肃，政以礼成，化行有谧；又曰：含光醇德，为士作程，资始既正
守终有令。呜呼! 孔子不置一词焉，中郎累言之，不能尽焉。余非中郎，又何以
尽公哉! 虽然公居有道、太丘之间，衡鉴两省，其余有道、太丘之奖掖，所得孰
多，用书大略以轻树于阡，使后之过而观焉，知前之董子为醇儒，后之董子为纯
臣，易地皆然，其揆一也，将于征士董夫子之墓，并昭千古、旌墓门、禁樵采也，
已若乃世系及子女婚嫁，详姚大中丞志语，不悉载。
陈琢亭先生墓志铭
先生姓陈讳献玉，字琢亭，武定府青城人也。溯妫育于姜国，导清源于颍川。
枣强原隶，明初肇迁，始祖居青邑城东河沟庄；三世祖子仪徙居五里坊；曾祖益，
成祖大德乡饮耆宾。本生父廷检，太学生，父廷柱，太学生，候选守御所千总；
胞兄献珠，字合浦，岁进士，孝友家庭，懿范庠序，有道德兼有文章，教耕课读，
利物济人，重诗书，更重阴陟，至其举孝廉方正而固辞，终庠。禄称进士而无女
鬼，又人所共叹服者也。先生幼笃埙篪，长承训诲，家学渊源，比眉山之辙事轼；
明道称情，等河南之颐称颢；是以文采风流，兄先弟后。先生弱冠游泮，壮年食
饩，继授廪贡，旋膺教授，振木铎于昌平，学传四世，代主祭于圣庙，乐聆大成。
不逾年，荣归故里。敦孝友，广施济，亲邻多被其温恤，友谊咸赖其助资，绝无
骄吝之气，远播仁后之风，里乡声藉藉焉。邑中适有修文台钟楼之举，绅士共推
先生为首事。先生负任其责，不辞辛苦，且慷慨捐资，以倡其始。乃事甫兴工而
先生遘疾。至二年正月初四日卒，时年五十有二。邑中绅民莫不涕息，及其归窆，
会葬者不止千人焉。余与先生以道相契，自元年延为家塾童子师，未就馆而先生
殁，情不自胜。因其男桂云为父立碑，求文于余，因序及铭，以志感慨：云山毓
秀，济水储英。景彼陈氏，吉吉士挺生。世笃其庆，弟友其兄。既擅文艺，兼敦
学行。教授阙里，矜式青城。缅怀彼美，山榛显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