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辑 艺术风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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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两宋词坛一流大家,稼轩词的艺术风格既主体分明,又绚丽多姿。
豪放悲壮,是辛词的主体艺术风格。豪纵奔放,源于词人炽烈的爱国激情,和以
天下为己任的广阔胸次;沉郁悲壮,则可归结为二:一是悲剧时代的反映。由于南宋
朝廷苟安江南,游移于和与战之间,致使广大爱国志士常处于报国无路的境地。二是
个人身世遭遇和思想性格的表现。稼轩以北归之身遭人猜忌,更两次罢居18年,此生
壮志难酬;又秉性执着,“呼而来,麾而去,无所逃天地之间” (陈亮《龙川文集·
辛稼轩画像赞》) ,胸中常蟠结一股勃郁愤懑之气,触处辄发。因此,稼轩勉友之作
常昂扬奋发,主“雄放”一格;于己抒情,则常沉郁顿挫,趋“悲壮”一路。此类作
品犹如一根红线贯穿稼轩一生。试读其出仕闽中所作《水龙吟·过南剑双溪楼》:
举头西北浮云,倚天万里须长剑。人言此地,夜深长见,斗牛光焰。我觉山高,
潭空水冷,月明星淡。待燃犀下看,凭栏却怕,风雷怒,鱼龙惨。
峡束苍江对起,过危楼,欲飞还敛。元龙老矣,不妨高卧,冰壶凉簟。千古兴亡,
百年悲笑,一时登览。问何人又卸,片帆沙岸,系斜阳缆。
此闽中巡视途中作。双溪楼因剑溪及樵川二水于此交汇而得名,而据有关书籍记
载, 剑溪是传说中的宝剑化龙之所。 是以词人满怀爱国激情,起笔即呼唤宝剑清扫
“西北浮云”(指驱金复国),堪称志壮气豪,但以下却笔转婉曲。人言此地剑光冲天,
他俯仰天地,却有高山压顶、潭空水寒之感;才欲燃犀觅剑,却又畏惧鱼龙飞舞,风
吼涛怒。一语一转,一步一顿挫,写出既欲觅剑报国,又因现实冷峻而忧谗畏讥的复
杂心态,若借用下片起处景语描述,则犹如“峡束苍江”、“欲飞还敛”,表现出一
种沉郁顿挫的风格。正因如此,下文遂有比况元龙“冰壶凉簟”清淡高卧之想,登楼
远眺而生“千古兴亡”之慨。结韵一片“斜阳”,深寓国忧;卸帆系舟,也终以国事
难为而兴归去之念。
稼轩此种慷慨悲壮、沉郁顿挫的艺术风格表现在《破阵子·为陈同甫赋壮词以寄》
一词中尤为显豁而奇特: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
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
题目所称“壮词”者,即上文言及的“雄放”。词共十句,前九句确乎“雄放”
之“壮词”。但起句挑灯看剑,豪壮中已隐含悲凉意味,为结句伏笔。“梦回”以下
倒叙梦境,从奏乐啖肉豪迈热烈的军营生活,到沙场阅兵待发;从马飞弦惊的阵前鏖
战,到完成北伐大业的宏伟抱负,可谓一路奔放,雄壮之至。然则结句由梦境返回现
实,却陡然峰回路转,一个特大跌宕顿挫,情绪一落千丈,“可怜白发生”,一声浩
叹,化“雄壮”为“悲壮”。此词虽为契友陈亮而作,但亦如梁启超所评:“无限感
慨,哀同父,亦自哀也。”(《艺蘅馆词选》引)所以词风仍归穴于沉郁悲壮。
诙谐幽默,是稼轩词艺术风格的一个重要侧面。稼轩此类词并不止于一般的生活
戏谑,而是常用“寓庄于谐”的手法,或讽刺世俗,或自我戏嘲,既妙趣横生,又具
有严肃的思想内涵。讽刺世俗者,如《千年调·蔗庵小阁名曰卮言,作此词以嘲之》,
出色地讽嘲了那种俯仰随人、巧言令色、八面玲珑、四方讨好的世俗小人;《夜游宫
·苦俗客》则生动地为故作清高、附庸风雅的俗客画像,笔锋犀利,入木三分。此类
作品堪称稼轩词中绝妙讽刺小品。稼轩自我戏嘲者,则如:
杯汝来前!老子今朝,点检形骸。甚长年抱渴,咽如焦釜;于今喜睡,气似奔雷。
汝说“刘伶,古今达者,醉后何妨死便埋”。浑如是,叹汝于知己,真少恩哉! 更凭
歌舞为媒。算合作,人间鸩毒猜。况怨无小大,生于所爱;物无美恶,过则为灾。与
汝成言:“勿留亟退,吾力犹能肆汝杯!”杯再拜,道“麾之即去,招亦须来”。
——《沁园春·将止酒,戒酒杯使勿近》
醉里且贪欢笑,要愁那得功夫。近来始觉古人书,信着全无是处。昨夜松边醉倒,
问松“我醉何如?”只疑松动要来扶,以手推松曰“去!”
——《西江月·遣兴》
《沁园春》词题就略见诙谐。词人将“酒杯”拟人化,并用主客对话体,以“酒
杯”为“客”,本身就给人妙趣横生之感。词以“杯汝来前”一声断喝开篇,继之,
历数“酒”之鲜恩寡义和条条罪状,言辞激烈,愤形于色,以致意欲砸杯使之粉身碎
骨而后快。不想“杯”以礼为先,再拜曰:“麾之即去,招亦须来。”真是无愧稼轩
之“知己”,会心之语,令人忍俊不禁。而所谓“寓庄于谐”,即指作品通过戒酒而
又不能这一特殊矛盾,深深反映出词人政治失意后的含怨茹痛之心理。“醉翁之意不
在酒”,狂饮,无非借酒自浇胸中块垒而已。此种意向和狂态在《西江月》词中表现
尤著。全词围绕一个“醉”字着笔,借醉写愁抒愤。“欢笑”唯在“醉里”,说明醒
时满怀皆愁,只有求醉忘忧。“近来”两句貌似醉后狂言,实是针砭现实之激愤语:
古道不行,读书何用? 下片追忆昨夜“欢笑”一幕,醉后狂态,妙笔解颐,但从中也
可略窥词人那种独立不阿之倔强个性。
稼轩为词不唯亦庄亦谐,而且也是能刚能柔。其闺情词便充分体现出这一“柔性”
的传统婉约词风。试读以下二词:
宝钗分,桃叶渡,烟柳暗南浦。怕上层楼,十日九风雨。断肠片片飞红,都无人
管,更谁劝、流莺声住? 鬓边觑,试把花卜归期,才簪又重数。罗帐灯昏,哽咽梦中
语:是他春带愁来,春归何处,却不解带愁归去。
——《祝英台近·晚春》
金谷无烟宫树绿,嫩寒生怕春风。博山微透暖薰笼。小楼春色里,幽梦雨声中。
别浦鲤鱼何日到,锦书封恨重重。海棠花下去年逢。也应随分瘦,忍泪觅残红。
——《临江仙》
《祝英台近》词以忆昔别离开篇,以下折回现实伤春。“怕上层楼”者,怕见风
雨送春。说“无人管”说“更谁劝”,是怨春匆匆归去之痴情语。下片极写闺妇盼归
之情。鬓边觑花,数瓣卜归,才簪又数,婉曲深细。结处“哽咽梦语”,更是传神之
笔。不怨春归人不归,却怨春带将愁来,不带愁去,留愁于人,实无理而妙。清人沈
谦《填词杂说》云:“稼轩词以激扬奋厉为工,至‘宝钗分,桃叶渡’一曲,昵狎温
柔,魂销意尽,才人技俩,真不可测。”《临江仙》依然闺怨,忆昔伤今,极尽缠绵
悱恻之情。上片结联之隽美,绝不逊于晏几道的“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临
江仙》) 。陈廷焯《白雨斋词话》虽谓“稼轩最不工绮语”,但也赞赏此词曰:“婉
雅芊丽,稼轩亦能为此种笔路,真令人心折。”此类情词也正如刘克庄《辛稼轩集序》
所言:“秾丽绵密者,亦不在小晏(几道)、秦郎(观)之下。”
稼轩为词不仅能刚能柔,更能开创摧刚为柔、刚柔相济的独到风格。这类词的特
色是“刚”的思想内涵和“柔”的艺术表现相结合,即周济所谓稼轩“敛雄心,抗高
调,变温婉,成悲凉”(《宋四家词选序论》)。其代表作除本章第二节中提到的《摸
鱼儿·暮春》借伤春、宫怨以抒国忧外,尚可举《汉宫春·立春日》为例:
春已归来,看美人头上,袅袅春幡。无端风雨,未肯收尽余寒。年时燕子,料今
宵、梦到西园。浑未办、黄柑荐酒,更传青韭堆盘。却笑东风从此,便薰梅染柳,更
没些闲。闲时又来镜里,转变朱颜。清愁不断,问何人、会解连环? 生怕见,花开花
落,朝来塞雁先还。
词写立春日复杂的心理感受:既喜春之早归,又畏春之早逝,其间更杂以南燕、
塞雁、东风诸意象陪衬,使词意变得婉曲而朦胧,味极柔。若究其深沉内蕴,则国忧
乡愁,更不无讽嘲寓焉,意至刚。余寒未尽,风雨无凭,不亦朝廷匆促南渡,时局未
稳之写照? 南燕未北,唯“梦到西园(故都御园)”,此家国之思。“东风”忙于“薰
梅染柳”,妆扮春色,实是隐刺朝廷上下醉生梦死,点缀升平,致使爱国志士镜里徒
叹年华消逝,复国壮志难酬。“清愁”总承上文。结处想像来日情景,“花开花落”,
忧好景之短暂,春逝之迅速,“塞雁先还”,与上片“燕到西园”相映衬,雁先北归,
雁还人不还,无限乡国之哀。
以上仅就稼轩艺术风格之荦荦大端而言,实则稼轩艺术风格转益多师,丰姿多采,
远不止此,如稼轩自我标举的就有“效花间体”、“效白乐天体”、“效朱希真体”、
“效李易安体”等。此外,又有檃栝体、天问体、招魂体、会盟体、戏宾体、独木桥
体、药名体等,不一而足。总之,兴之所至,不拘一格一式,但纵情挥洒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