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何杰出诗人必然是驾驭语言的高手。辛弃疾在这方面同样具有卓越的表现。大
体说来，当有以下特色：
稼轩善于吸收民间谚语、口语入词。词自中晚唐渐次转入文人手中以来，语言上
的总体倾向是日趋“雅”化。然则，在某些词人作品中也还在不同程度上保留了民间
词的“俗”，而辛弃疾则是其中颇为突出的一个。诸如以下语例随处可见：
叹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八九。
——《贺新郎》
踏碎铁鞋三百緉，不在危峰绝壁。
——《念奴娇》
从此酒酣明月夜，耳热，那边应是说侬时。
——《定风波》
稼轩词中更有通篇用口语者，如：
万万千千恨，前前后后山。傍人道我轿儿宽，不道被他遮得，望伊难。
今后江头树，船儿系哪边?知他热后甚时眠?万万不成眠后，有谁扇?
——《南歌子》
走去走来三百里，五日以为期。六日归时已是疑，应是望多时。鞭个马儿归去也，
心急马行迟。不免相烦喜鹊儿，先报那人知。
——《武陵春》
两首全用口语写成，纯是民歌风情。《南歌子》词的心理描画细腻真实，层层设
想行人别后的生活处境，写绝了送行女子的一片痴情。《武陵春》词写行人归心似箭。
感情真率、纯朴、开朗，语言流畅明快，描画行人远途急归那种焦虑和喜悦的心态，
十分逼真而生动。
善于最广泛地借用或化用前贤哲语、诗语入词而了无斧凿痕，是辛词语言艺术的
又一重要特色。吴衡照《莲子居词话》云：“辛稼轩别开天地，横绝古今，《论》、
《孟》、《诗小序》、《左氏春秋》、《南华》、《离骚》、《史》、《汉》、《世
说》、《选》学、李杜诗，拉杂运用，弥见其笔力之峭。”试读其晚年名篇《南乡子
·登京口北固亭有怀》：
何处望神州?满眼风光北固楼。千古兴亡多少事?悠悠，不尽长江滚滚流。年少万
兜鍪，坐断东南战未休。天下英雄谁敌手?曹刘，生子当如孙仲谋。
词的上片以“千古兴亡多少事”发问，而借杜甫《登高》诗句作答，既应眼前长
江实景，贴切自然，又有不尽余味之妙。下片以“天下英雄谁敌手”发问，而化用、
借用《三国志》曹操语议论作收，既浑然天成，直如己出，更一气而下，对答如流，
倍见功力。
“诗在经营惨淡中”(《鹧鸪天》)，稼轩为词，有时刻意锻炼字句，如：
疏蝉响涩林逾静，冷蝶飞轻菊半开。
——《瑞龙吟》
因风野鹤饥犹舞，积雨山栀病不花。
——《鹧鸪天》
显然，此类诗句均系苦思久吟而得；而尤令人注目者，则是他的“以文为词”，
即以自由的散文句式入词，如：
襟以潇湘桂岭，带以洞庭青草。
——《水调歌头》
溪边鹭，来吾告汝：“溪边游鱼堪数。主人怜汝汝怜鱼，要物我欣然一处。”
——《鹊桥仙》
首例本是四言骈句，今为词人散化，形成骈散结合的句式。次例更杂以对话，显
得格外自由灵动。稼轩亦有通篇“以文为词”者，如其《踏莎行·赋稼轩》，但因是
“集经句”而成，过于散文化，而了无诗意，不足为训。其真正的佳篇乃是诗与文的
结合，如其代表作《贺新郎》：
甚矣吾衰矣。恨平生、交游零落，只今余几! 白发空垂三千丈，一笑人间万事。
问何物能令公喜? 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情与貌，略相似。一尊搔首
东窗里。想渊明、停云诗就，此时风味。江左沉酣求名者，岂识浊醪妙理。回首叫、
云飞风起。不恨古人吾不见，恨古人不见吾狂耳。知我者，二三子。
词为家园“停云堂”山水而赋，更仿陶渊明《停云》诗饮酒思亲之意。作品融铸
一系列前贤的古语、诗句入词，与此相应，则是语言上诗与文的完美交融；有意境，
富诗味；既严守音律，又自由疏畅；堪称一篇优美的散文诗。
融典入词，议论为词，属表现手法，也关涉语言功力。大量用事，好为议论，是
辛词一大特色。但前人于此褒贬不一。褒者美其“龙腾虎掷，任古书中理语、瘦语，
一经运用，便得风流”(刘熙载《艺概》)；“横竖烂熳，乃如禅宗棒喝，头头皆是。”
(刘辰翁《须溪集·辛稼轩词序》) 贬者则或讥其为“掉书袋”(刘克庄《跋刘叔安感
秋八词》) ，或称其为“词论”(见毛晋《稼轩词跋》)。实则，要害不在用事和议论
的多少，而在用事是否贴切自然，“融化不涩”(张炎《词源》语)，议论是否流于枯
燥空泛，味同嚼蜡。若以此标准论辛词，则有得有失，优劣兼具。试读其成功代表作
之一《贺新郎·别茂嘉十二弟》：
绿树听鹈鴃，更那堪、鹧鸪声住，杜鹃声切。啼到春归无寻处，苦恨芳菲都歇。
算未抵、人间离别。马上琵琶关塞黑，更长门翠辇辞金阙。看燕燕，送归妾。将军百
战身名裂，向河梁、回头万里，故人长绝。易水萧萧西风冷，满座衣冠似雪。正壮士
悲歌未彻。啼鸟还知如许恨，料不啼清泪长啼血。谁共我，醉明月!
此送别词，其离情别绪全凭中间四事托出，故前人谓此词“尽集许多怨事，全与
太白《拟恨赋》手段相似” (见沈雄《古今词话》) ，“上三项说妇人， (按：此谓
“长门”句用汉武帝时陈皇后失宠被贬事，不确。此“长门”实为冷宫之代称。) 此
二项言男子；中间不叙正位，却罗列古人许多离别，如读文通《别赋》，亦创格也。”
(许昂霄《词综偶评》)就词论词，词人不囿兄弟之情，兼暗涉家国之恨，故昭君和番，
戴妫归陈，李陵别苏武，易水送荆轲，四事不谓不贴切。就章法言，词以啼鸟兴起，
花尽春归托意，更以“算未抵人间离别”枢纽承转，导入人间离别四事曲意传情；继
之，又以啼鸟束住，归结到别后的孤独；通篇既文思跳荡，又词意融贯，用事无堆垛
割裂之弊。就用事的语言看，并非冷漠的抽象的概括，而是带有感情的生动具体的描
述。故王国维《人间词话》称此词“章法绝妙，且语语有境界”。
再看其另一首著名代表作《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
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斜阳草树，
寻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
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赢得仓皇北顾。四十三年，望中犹记，烽火扬州路。可堪
回首，佛狸祠下，一片神鸦社鼓。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词作于开禧北伐前夕、出守京口之时。通篇迭用五事，借古喻今，近乎“词论”。
然则，其一，三国孙权建都，宋武帝刘裕起兵，宋文帝北伐败绩，敌军直达长江北岸
瓜步，并建行宫与佛狸祠，即兴怀古，一切均与京口有关，纯乎本地风光人物，用来
贴切，一无生拉硬拽、杂凑成篇之弊。其二，其用事或激励人心，或引为鉴戒，都针
对时局而发，内涵深刻，富有现实意义。其三，用事虽多，却凭词人一股爱国激情融
会贯通，略无散乱堆垛之态。其四，善于将故实和议论融化于具体生动的描叙之中，
且手法多变，所以读来不觉枯燥乏味。如怀孙权，从“舞榭歌台”无觅处立意，念寄
奴，则从“寻常巷陌”有迹处落笔；“元嘉草草”，明用事，“佛狸祠下”，暗用事；
而结以廉颇自况，表现其人老雄心犹在、抗金意志不衰的精神，尤为警动感人。
无庸讳言，稼轩用事自有不当处。如《六幺令·用陆氏事送玉山令陆德麟》，即
堆砌一系列陆姓人氏的典故，颇有逞才炫学、食古不化之弊。又如《定风波·用药名
招婺源马笋仲游雨岩》，隐括不少药名入词，虽显现一定文字技巧，却也迹近于文字
游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