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作为一种新兴诗体，较之传统的诗，在艺术表现上力主婉曲，因而也就尤重
比兴寄托，即不直赋情思，而是借助某种社会人事或某种自然物象婉转道出，从而使
作品收到耐人寻味的艺术效果。在这方面，稼轩有独到成就，如其脍炙人口的《摸鱼
儿》便是杰出代表作：
更能消、几番风雨，匆匆春又归去。惜春长怕花开早，何况落红无数。春且住。
见说道、天涯芳草无归路。怨春不语。算只有殷勤，画檐蛛网，尽日惹飞絮。长门事，
准拟佳期又误。蛾眉曾有人妒。千金纵买相如赋，脉脉此情谁诉? 君莫舞，君不见、
玉环飞燕皆尘土!闲愁最苦。休去倚危栏，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
词题曰：“淳熙己亥，自湖北漕移湖南，同官王正之置酒小山亭，为赋。”知此
词作于淳熙六年(1179年)三月，时稼轩由湖北转运副使改调湖南转运副使。词貌似伤
春宫怨，实是用比兴手法，写忧国之情和身世之感。一本题作“暮春”，词即以暮春
景色起兴。起句破空而至，喷薄而出，总摄题旨，明赋风雨伤春，实伤国势飘摇。以
下惜春、留春、怨春，层层推进，步步深入，而以蛛网殷勤惹絮留春最为传神，曲折
传出词人耿耿国忧和知其不可而力挽之情。 下片直抒宫怨。 然则，报国无路、北伐
“佳期又误”者，“有人妒”也，故怨极而怒，“君不见”两句矛头直指误国群小。
结处烟柳斜阳，回应篇首作景语收，谓国势昏暗，前途黯淡，情绪十分凄婉。正其如
此，据宋人罗大经《鹤林玉露》，谓“寿皇见此词，颇不悦，终不加以罪，可谓盛德”
。此外用美人香草比兴手法以抒情言志的，尚有《蝶恋花·月下醉书雨岩石浪》诸篇。
至于借助自然物象比兴寄托的，则如其《归朝欢》一阕：
我笑共工缘底怒，触断峨峨天一柱。补天又笑女娲忙，却将此石投闲处。野烟荒
草路。先生拄杖来看汝。倚苍苔，摩挲试问：千古几风雨? 长被儿童敲火苦，时有牛
羊磨角去。霍然千丈翠岩屏，锵然一滴甘泉乳。结亭三四五。会相暖热携歌舞。细思
量：古来寒士，不遇有时遇。
词题曰：“题赵晋臣敷文积翠岩。”赵不遇字晋臣，时罢居铅山。稼轩对此深有
惋叹，乃借积翠岩托意寄情。因境遇相似，故不无自我身世之感。词谓积翠岩乃“补
天”之石，却被弃置未用，“投闲”于“野烟荒草”。不止冷落无闻，更迭遭“儿童
敲火”、“牛羊磨角”之折磨。但“霍然”以下，陡然振起，千丈翠屏忽然大放异彩，
终为时人所赏识。显然，这是为友人鸣不平，并期待其来日必受重用，大展“补天”
之才。结处巧妙关合友人的名字作结，收一石三鸟之效：既概言古今怀才不遇之人事，
又暗指友人赵不遇终有际遇之时，三则自叹今生未必“有时遇”。
为了增强词作的形象性、生动性，稼轩调动了多种艺术表现手段，诸如比喻、夸
张、想像、拟人等等，常是不拘常式地交揉综合运用，使其所描摹的物象格外灵动多
姿，如词人笔下的青山：
青山欲共高人语，联翩万马来无数。
——《菩萨蛮》
争先见面重重。看爽气、朝来三数峰。似谢家子弟，衣冠磊落；相如庭户，车骑
雍容。我觉其间，雄深雅健，如对文章太史公。
——《沁园春》
青山意气峥嵘，似为我，归来妩媚生。
——《沁园春》
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情与貌，略相似。
——《贺新郎》
堪称千姿百态，动静皆美。《沁园春》词博喻而奇特，尤为前人所激赏：“说松
(按：当为“山”字之误)而及谢家、相如、太史公，自非脱落故常者，未易闯其堂奥。”
(杨慎《词品》)而后二例则不限拟人，已臻情意相通、物我交融之境。
再看词人笔下的泉声和江潮：
渐翠谷、群仙东下，佩环声急。
——《满江红·题冷泉亭》
有怒涛声远，落花香在，人疑是，桃源路。又说春雷鼻息，是卧龙弯环如许。不
然应是：洞庭张乐，湘灵来去。我意长松，倒生阴壑，细吟风雨。
——《水龙吟·题雨岩。岩类今所画观音补陀。
岩中有泉飞出，如风雨声》
望飞来，半空鸥鹭，须臾动地鼙鼓。截江组练驱山去，鏖战未收貔虎。
——《摸鱼儿·观潮上叶丞相》
翠谷泉声优美，宛若仙女佩环琤琤；岩间飞泉音响，则仿佛卧龙鼻息、洞庭仙乐、
松吟风雨，可谓奇想妙喻，联翩而下，令人美不胜听。写钱塘怒潮远来疾至的宏伟景
观，则势如群鸥蔽空，声似万鼓齐擂，壮若白衣白甲的队队勇士激战方酣。
他如元夕之夜焰火璀璨、灯光绚丽：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青玉案·元夕》
落星万点，一天宝焰下层霄。
——《婆罗门引·赵晋臣敷文张灯甚盛， 索赋，偶忆旧游，末章因及之》
又如白雪覆盖后的江路、青山、群树：
缟带银环江上路，惟有南枝香别。万事新奇，青山一夜，对我头先白。倚岩千树，
玉龙飞上琼阙。
—— 《念奴娇·和韩南涧载酒见过雪楼观雪》
此外，如写家国之恨，则“旧恨春江流不断，新恨云山千叠”(《念奴娇》)。写
奸佞群小之猖獗，则“一饷聚飞蚊，其响如雷”(《洞仙歌》)。写宦海生涯中的忧谗
畏讥，则“目断秋霄落雁，醉来时响空弦”(《木兰花慢》)。写不堪官场险恶，意欲
全身远害，则“秋江上，看惊弦避雁，骇浪船回”(《沁园春》)。总之，大都不用直
笔，均托诸某种意象或景物，作形象生动的描述。
浪漫幻想，云天翱翔，是稼轩词的一大艺术特色。此类词读来颇似古之游仙诗，
但又自有其不容忽视的深厚的思想内蕴。试读以下两篇：
左手把青霓，右手挟明月。吾使丰隆前导，叫开阊阖。周游上下，径入寥天一。览玄
圃，万斛泉，千丈石。钧天广乐，燕我瑶之席。帝饮予觞甚乐，赐汝苍壁。嶙峋突兀，
正在一丘壑。余马怀，仆夫悲，下恍惚。
——《千年调·开山径得石壁，因名曰苍壁。事出望外，意天之所赐邪，喜而赋》
我志在寥阔，畴昔梦登天。摩娑素月，人世俛仰已千年。有客骖鸾并凤，云遇青
山、赤壁，相约上高寒。酌酒援北斗，我亦虱其间。少歌曰：“神甚放，形则眠。鸿
鹄一再高举，天地睹方圆。”欲重歌兮梦觉，推枕惘然独念：人事底亏全? 有美人可
语，秋水隔婵娟。
——《水调歌头》
《千年调》词因开山径得石壁，意上天所赐，而喜赋此词。于是词人把霓挟月，
由雷神引导，直达天庭；神游于昆仑玄圃，宴饮于西山瑶池；最后天帝赐壁，乃恍恍
然而下。词主要化用屈原《离骚》诗意，大则取其上下求索、追求理想本意，小则超
尘脱俗，自我排遣人间郁闷。因是游仙词，故神奇虚幻，最富浪漫色彩。而其结处化
用《离骚》“仆夫悲余马怀兮，蜷局顾而不行”语意，不肯绝然仙去，表现出对人间
故国的无限眷恋，这也正是稼轩神似屈子处。《水调歌头》用东坡中秋词韵，情韵也
略近似。词以“梦登天”领起，至“天地方圆”，全属梦境、仙境。揽素月而超越尘
世，跨鸾凤而遨游太空，飘飘欲仙。邀太白和东坡直上高寒，援北斗而饮，敞胸怀而
歌，人间何来此乐?形眠神驰，鸿鹄凌霄，一览天地方圆，则又系屈原上下求索之意。
由此可见，词人承《离骚》余韵，继太白、东坡遗风，着力于精神的追求和理想的探
索。而这一切在现实生活中无法实现，唯有托诸梦幻，其悲可知。词人梦觉后的惘然
一问，正是此种矛盾心理的反映。
在稼轩浪漫词篇中，别具一格的是《木兰花慢》，词序曰：“中秋饮酒将旦，客
谓前人诗词有赋待月，无送月者，因用《天问》体赋。”
可怜今夕月，向何处、去悠悠?是别有人间，那边才见，光影东头?是天外，空汗
漫，但长风浩浩送中秋?飞镜无根谁系?姮娥不嫁谁留?谓经海底问无由，恍惚使人愁。
怕万里长鲸，纵横触破，玉殿琼楼。虾蟆故堪浴水，问云何玉兔解沉浮? 若道都齐无
恙，云何渐渐如钩?
引《天问》体入词，即为创格。再者，《天问》中问月仅四句二问：“夜光何德，
死则又育?厥利维何，而顾菟在腹?”辛词不但一气九问，且王国维称前五句暗合天体
学说：“词人想象，直悟月轮绕地之理，与科学家密合，可谓神悟。”(《人间词话》)
尤应指出，《天问》虽一百七十余问，博大精深，但缺少文学气息。辛词以“送月”
立意，紧扣月体运行，善浪漫想像，富出色描绘，丰美瑰丽，把对天宇的探索和神话
传说熔为一炉，创造出一种新的艺术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