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语言运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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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花扇》之所以为人称赏,与作者在语言运用方面侧重典雅而不失其真,雅而
不失其俗,不无关系。

一、侧重典雅
孔尚任是按着严格的现实主义原则创作《桃花扇》的。剧中朝政得失,文人聚散,
皆确考时地,全无假借,至于儿女钟情,宾客解嘲,虽稍有点染,亦非乌有子虚之比。
这种历史真实和艺术真实结合在一起的指导思想,是规定和制约其语言风格的前提和
基础。因此,要使剧中人物的语言风格与其身世地位、文化修养、所处环境协调一致,
贴切自然。而剧中主要人物,或为复社文人领袖如侯方域,属于“当今才子”;或为
秦淮名妓如李香君,色艺俱佳;或是博古通今的艺人如说书之柳敬亭、唱曲之苏昆生;
或是精通文墨的“书画传人”如杨龙友、蓝田叔。至于位居上层者,忠奸二相史可法、
马士英及权奸阮大铖都是进士出身,谈吐崇尚典雅是其共同特点。为他们填词制曲,
设计宾白,势必要侧重于此,才能自然贴切。即以男主人公侯方域而言,在剧中所唱
曲子,十之八九为清词雅调。《题画》一出,连用十支典雅南曲,淋漓尽致地刻画其
重赴旧院欲会香君之复杂心情,人称“整练出色之文”(第二十四出《题画》尾评)。
女主人公李香君也唱过不少雅词丽曲,如第二十三出《寄扇》中所唱〔驻马听〕,前
四句“绣户萧萧,鹦鹉呼茶声自巧;香闺悄悄,雪狸偎枕睡偏牢”,以动衬静,独卧
青楼之孤寂心情,全在字里行间。“榴裙裂破舞风腰,鸾鞾翦碎凌波靿”二句,化用
晏几道小词《鹧鸪天》之句反用其意,确系雅词丽曲。
同时,明迄清初,戏剧语言是大半重雅轻俗,尤其重视曲之典雅。曲在不少文人
手中,竭力要向诗词靠拢,以作诗填词之法制曲,或将曲写成雅诗丽词,以提高其地
位。《桃花扇》中词曲侧重典雅,大都典丽工致,或似温韦花间绝调,或如西昆体诗,
或系哀婉宫词,或为秦柳词,多是雅曲而非俗语。第二出《传歌》,李贞丽所唱〔秋
夜月〕:深画眉,不把红楼闭;长板桥头垂杨细,丝丝牵惹游人骑。以雅秀之词,将
烟花旧院旖旎风光、撩人春意尽皆画出。而写景手法,则是由近及远,意境渐阔,是
古诗词中常用手法。这与第二十三出《寄扇》中所唱〔北新水令〕(冻云残雪阻长桥,
闭红楼冶游人少。栏杆低雁字,帘挂冰条;炭冷香消,人瘦晚风峭)则迥然而异。镜
头是由远而近,意境渐小,最后凝聚到主人公身上。这也是古人诗词中常用之法,用
的也是雅词丽句。
而且,明迄清初,由于崇尚典雅而轻俚俗,故曲中多有骈词丽句。《桃花扇》亦
难免受此影响,其中有两句、四句、六句相对者,也有将不同格式的对句连用者,而
且连宾白中对句也时而可见。这都是侧重典雅的结果。

二、重雅而不失其真
《桃花扇》的语言因受人物文化素养、身世地位限制和时尚风气影响而偏重典雅,
只是一个方面。另一个方面,作者为达到“惩创人心,为末世之一救”的目的,就必
须塑造典型形象,使人物个性鲜明,“须眉毕现”,“勃勃欲生”,才具有真实感人
的艺术魅力。因此,其语言必须典雅而不失其真才能收到预期的效果。即如作者使曲
如诗词,也并非是徒博典雅,以谐时尚,而是重在逼真地刻画人物性格。李贞丽所唱
〔秋夜月〕支曲的写景手法,是由近及远,乃是因为此曲出自鸨儿之口,“门户人家,
歌袖舞裙,吃饭庄屯”,浓妆艳抹,畅开楼门,招徕王孙公子,恰是烟花本等,写景
由近及远,正是为显出她手在画眉,却心系游客而向远方含情顾盼卖弄风骚的情景。
而李香君所唱〔北新水令〕中写景却是由远而近,乃是因为此景此情由孤守妆楼的香
君口中道出,显然与彼时彼地贞丽眼中之景有天壤之别。写景由远而近,正是为了突
出她由盼望侯郎早归到坚持自我节操的心理变化过程。运用不同手法,以诗情画意为
景曲,不仅典雅清丽,实在还是服从于逼真刻画人物个性之需要。
再如,为使词曲或宾白典雅,作者曾用骈俪对句,而且大都用得恰当无误。第十
出《修札》中,柳敬亭唱道:“你那里下笔为文,我这里胸中画策。舌战群雄,让俺
不才;柳毅传书,何妨下海! ”是以合璧对与联璧对相结合,正是为了突出柳敬亭的
才学不凡、胆识过人。这种个性特点,作者在《听稗》等出中早就有所渲染,读者对
其博古通今早已留下深刻印象,所以,此处写他口出对句,才感到真实可信。剧中,
即使在人物宾白中运用对句,也能口吻毕肖,个性明显,“无不人人活现”(刘中柱:
《桃花扇题辞》)。第四出《侦戏》,阮大铖上场后,便以骈俪典雅的独白自报家门:

下官阮大铖,别号圆海。词章才子,科第名家;正做着光禄吟诗,恰合着步
兵爱酒。黄金肝胆,指顾中原;白雪声名,驱驰上国。可恨身家念重,势利情多,偶
投客、魏之门,便入儿孙之列。那时权飞烈焰,用着他当道豺狼;今日势败寒灰,剩
了俺枯林鸮鸟。人人唾骂,处处击攻。细想起来,俺阮大铖也是读破万卷之人,什么
忠佞贤奸,不能辨别?彼时既无失心之疯,又非汗邪之病,怎的主意一错,竟做了一
个魏党?

整段独白,基本由四六对句组成,犹如辞赋,典雅工致,且无晦涩古奥之弊。
而出自进士阮大铖之口,也真实可信,贴切自然。
《桃花扇》中的语汇来路甚广。或从古书中引用诗词歌赋,或引用古文古事,运
用成语典故,或化用古书精神旨趣,加工锤炼,或独抒机杼,自铸伟词新语,不仅能
使曲白文采缤纷,典丽雅正,更能与真实地描写人物个性和谐一致。第二出《传歌》
中,李香君学歌时,作者引用的是《牡丹亭》的几段艳曲,因为女主人公在向往自由、
追求爱情方面与杜丽娘确有一致之处;苏昆生行令时,作者引用了《西厢记》中丽句,
暗含以莺莺之娇美比喻香君之意,自是恰如其分;第六出《眠香》,侯生所写定情之
诗,出自《四忆堂诗集》,用以赞美香君丽冠群芳,确当中肯;同出《催妆诗》,原
是并非剧中人物的余怀所作,被杨龙友顺手拈来,形容香君婀娜娇小,既生动有趣,
也显出杨之个性圆滑。又如第三十一出《草檄》,苏昆生所唱〔念奴娇〕三曲,本是
《琵琶记》中蔡伯喈中秋玩月唱词,而其中蔡之思念发妻、盼望“人月双清”的心情
恰与昆生思挂侯生、盼其早出囹圄也能“人月双清”的心意默然契合,真实地揭示了
苏氏重友情的可贵品质。剧中这些出自古书中的名曲佳诗,并非随意借用,聊以塞责,
而是精心选择,已成为剧中故事情节和刻画人物性格的重要组成部分,不仅使语言清
丽典雅,着实增色,而且读来也全无游离隔膜之感。剧中所用成语典故大都为古书中
常见者,绝少冷典僻事。而且,“信手拈来,不露饾饤之痕。化腐为新,易板为活,
点鬼垛尸,必不取也”(《桃花扇凡例》)。复社领袖吴次尾斥骂大铖所唱〔千秋岁〕,
揭露奸阮趋炎附势、迫害贤良的罪行,骂得痛快淋漓,却无一句粗鄙之词。这就真实
地揭示了复社领袖疾恶如仇的个性特点。因为勾践尝粪、邓通吮痈、张彖以杨国忠为
靠山等一连串典故,出自满腹才学的复社领袖之口,在场的又都是文人学士,观众自
然感到真实自然。不过,更多情况下,作者只是化用古书语言,掇取精神,发其旨趣,
没有因袭之痕,甚至“不用书中一个字”,但仍然能够真切描画人物个性,最为论者
所称道。第一出《听稗》,化用贾凫西《木皮鼓词》之句,成为柳敬亭的五段唱曲,
人称“千古绝调” (《眉批》 ),就是因为借以表白柳生志向,恰如其分;第三出
《閧丁》,“俱自《史记》脱化”,人称“奇文”,就是因为此曲“慷慨激昂,如见
须眉”(《尾评》);第四出《侦戏》,宾白“俱自《左传》脱化”,人称“妙文”,
就是因为“拟议顿挫,如闻口吻”(《尾评》)。

三、雅而不卑其俗
在处理语言的雅与俗的关系方面,孔尚任也表现了创造才能。他不像旧剧作者那
样,将“街谈巷议”视为“不可作语”而摈弃不用,而是既以古代优秀文学作品为借
鉴,“凡古三百篇,汉魏乐府,唐诗,宋词,元曲,莫不细读其文”(孔尚任:《蘅
皋词序》),从书中汲取精华;同时,也不忽视现实生活中的街谈巷议、里乡土语。
《桃花扇》中也有一些方言、土语、歇后语、笑语、谑语、嗑语、市语、偈语,而且,
大都能成为叙述故事情节和刻画人物性格的重要组成部分。《投辕》出故意摔杯、饿
急内食之举,讽刺左良玉东下就食之误,实际上就是将“是人都是心做主”这句俗语
加以形象化、动作化的精彩表演。《閧丁》出,老赞礼投身殴阮行列,脱口而出“打
你个知和而和的”这句邹鲁乡谈,逼真地刻画出老人疾恶如仇的个性,通俗而饶有情
趣。《眠香》出,清客妓女所说嗑语,《却奁》出保儿毒骂嫖客的顺口溜,似乎是鄙
言俚词,却能反衬出侯、李爱情的纯洁真挚。
孔尚任作《桃花扇》时,曾明确提出,所作之曲,“全以词意明亮为主”,革除
“南曲艰涩扭挪,令人不解”之弊;“说白则抑扬铿锵,语言整练”,上下场之诗句,
也不用“旧句俗句,草草塞责”(《桃花扇凡例》),而是俱为独创。因此,在雅俗
两类人物出场的情况下,基本是雅人雅语,俗人俗话,使场面的冷与热、氛围的庄与
谐、语言的雅与俗相辅相成,和谐统一,从而达到雅俗共赏的目的。如第六出《眠香》,
当秦淮旧院准备新婚宴席时,杨龙友来送妆奁,所唱〔一枝花〕秾丽秀艳,自是典雅
之曲。而庸役保儿开口即俗。当新郎侯生同陪客登门成亲时,侯之上场诗,对众妓的
评语,尽皆典雅,与其才子身份相称。而陪客歌妓之间的打情骂俏、相互嘲谑则全是
俗言俗语,与其帮闲凑趣身份也正相合。当众人吃喜酒时,侯生所写定情诗,表白迫
不及待心情的二曲,都是清词丽句,而丑角郑妥娘的自嘲和趣话又都是俗人俗语。当
欢送新人进入洞房时,侯生所唱〔节节高〕,充满诗情画意。尤其〔尾声〕一曲,遣
词婉丽,脂粉气浓,与柳耆卿的“浅斟低唱”极为相似。但作者在二曲中间穿插了清
客妓女“配成对儿”之类科诨语,于是,在典雅之中增添了俚俗成分。整出戏中,雅
人与俗人,或先或后或同时、同场演出。骈词俪句,鄙俚俗语,交错间出,熔为一炉。
因为观众有高低贵贱之别,也总会各有所好的。同时,孔尚任也努力使剧中人物中的
每一个人都有雅俗两种语言,交错使用,相互映照,既突出人物本质属性制约下的不
同个性侧面,不至使人物个性分裂,强调了人物语言的可变性和差异性,又能使雅士
俗子都可赏心悦目,“上不悖清议之是非,下可以供儿女之笑噱”(梦鹤居士:《桃
花扇序》)。此可谓孔尚任在戏剧语言艺术方面更深一层的可贵探讨。
以史阁部而言,主要是以典雅之曲突出其耿耿忠心。南明建后,他以阁部而督师
扬州,分明是明升暗降,他却全不介意,仍以操兵防江为务,“忠肝义胆,人所难能”
(第十八出《争位》眉批),故出场即唱〔北点绛唇〕,词气激励,用语典雅古朴。
在与四镇军事头目商议军情时,他又满怀激情地唱〔混江龙〕曲,连用古人古事,排
比成语典故,语豪气雄,词华顿宕,与其儒将风度和主帅气概正相适宜。至于在劝说
高杰时所唱〔煞尾〕,以作者亲游熟知之扬州美景之名组合成清词丽句,华而不艳,
婉则不哀,而又寄予谆谆劝诫之意,堪称高雅之曲。而突出史公刚正倔犟之处,则全
用朴直率真之语。然而,史公毕竟难有回天之力,而终于山河破碎,落得个悲剧结局。
此是表现史公品质感人至深之处,定要观者入耳动心不可,故以雅俗共赏之语,濡血
蘸泪地道出:“撇下俺断篷船,丢下俺无家犬,叫天呼地千百遍。归无路,进又难前。
累死英雄,到此日,看江山换主,无可留恋。”这是史公以身殉国之前的沉痛哀歌,
又是尽节忠臣的热情颂歌。曲中有生动比喻,有典故活用,语若贯珠,可歌可诵。
由此可见,作者运用雅俗共赏之语妙处全在于与人物所处环境、社会地位、人际
关系、性格变化等和谐一致。词曲、宾白都有这种特点。当史公与其参谋侯生谈弘光
不可拥立的五大罪状时,两人对白典雅端庄,因为这是两个文人聚谈严肃的社稷大事,
自应如此。而《阻奸》出史公斥责阮大铖之白,却又是那样明白畅晓。奸阮昏夜扣门,
阴谋拥立弘光, 纠缠不休, “定要一见,要说极有趣的话”,当即遭到史公叱骂:
“唗,放屁! 国破家亡之时,还有什么趣话?赶出去,闭上宅门!”通过貌似粗俗实则
决绝之语,将史公疾恶如仇的个性生动写出。当扬州岌岌可危,作为主帅激励士卒时
的道白却又是那样慷慨激昂,气势充沛,给人以一字千钧之感。而且杂以排比对仗,
读来铿锵有声,一字一句都迸发出扬州将士同仇敌忾、气壮山河的英雄气概。如此文
字,大雅不觉其直,平人不嫌其雅,才是真正的本色当行。其实,不仅是重要人物,
即使出场不多的次要人物的语言亦非同一声腔,能够令人信服其雅俗变化的原因。当
弘光监国时,还没忘记“高皇旧宇”、“祖德重光”,因此开口庄重。当大臣劝其称
帝时,他嘴上还以“才德凉薄”为由谦辞不就,故所唱〔本序〕二曲,“词意冠冕”,
尽皆典雅之词。及至荒淫误国,便服出逃,心知皇帝已难坐稳,却本性难移,仍是心
系嫔妃时,故所唱〔香柳娘〕曲仍是婉丽香艳之词。而到乞食村庄,成为无处容留的
丧家犬时,一见黄得功,便只好首先低声下气地问道:“黄将军一向好吗? ”不能不
纯是大白话了。成了降将手中俘虏,昔日那称孤道寡的文言词语便丢得一干二净,只
剩了徒然挣扎和粗直问话:“你背俺到何处去?”雅俗之不同,正是形势使之然。
当然,《桃花扇》的语言,也有典雅有余、本色不足之弊,其“宁不通俗,不肯
伤雅”的偏颇主张也限制了其在通俗方面的努力。在音韵与词谱曲调方面,也有不当
之处。然而瑕不掩瑜,《桃花扇》语言的雅俗共赏,也是其广为流传的重要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