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三十年（1691年）秋，国子监博士孔尚任从一举子手中典衣买得一件名贵古
代乐器，叫做小忽雷。“小忽雷，长尺许，龙头弧体，制如胡琴。其木色紫黝，坚如
金石，乃外域娑罗檀也。脉纹盘绕，簇成凤眼，摩弄日久，光莹可鉴。头上刻缕，丝
发纤细，传为鬼工；项下刻‘小忽雷’三篆字，两弦穿其下，腹蒙蟒皮，弹之声若忽
雷，故以名。考《南部新书》载：唐韩入蜀，伐奇木如紫石，匠云‘为胡琴槽，他木
不能并。’遂为二胡琴，大曰‘大忽雷’，小曰‘小忽雷’，后献德皇。唐人段安节
《乐府杂录》云：‘文宗朝，两忽雷犹在内库，宫人郑中丞特善之。训、注之乱，始
落民间。’兹盖其小者。项后刻‘臣手制恭献，建中辛酉春。’乃韩自制。，画龙名
手也。”（《孔尚任诗文集》卷八）
小忽雷由韩献给唐德宗后， 却又流落到崇仁坊里， 而且还引出一段传奇故事：
“文宗朝，有内人郑中丞，善胡琴。内库二琵琶，号大、小忽雷。偶以匙头脱，送崇
仁坊南赵家修理。大约造乐器悉在此坊，其中二赵家最妙。有权相旧吏梁厚本，有别
墅在昭应之西。正临河垂钓之际，忽见一物浮过，长五六尺许，上以锦绮缠之。令家
童接得就岸，即秘器也。及发开视之，乃一女郎。妆饰俨然，以罗领巾系其颈。解其
领巾伺之，口鼻有馀息。即移入室中，将养经旬，乃能言。云是内弟子郑中丞也。昨
以忤旨，命内官缢杀，投于河中。锦绮，即弟子相赠尔。遂垂泣感谢。厚本即纳为妻。
因言其艺，及言所弹琵琶，今在南赵家。寻值训、注之乱，人莫有知者，厚本赂乐匠，
购得之。每至夜分，方敢轻弹。后遇良夜，饮于花下。酒酣，不觉朗弹数曲，洎有黄
门放鹞子过其门，私于墙外听之。曰‘此郑中丞琵琶声也。’翌日，达上听。文宗方
追悔，至是惊喜，即命宣召。乃赦厚本罪，仍加锡赐焉。”（《乐府杂录》）从唐人
韩制作小忽雷，到康熙三十年孔尚任得到它，历时九百多年。孔尚任自是不胜感慨，
因而作诗二首：“古塞春风远，空营月夜高。将军多少恨，须是问檀槽。”“中丞唐
女部，手底旧双弦。内府歌宴罢，凄凉九百年。”并且刻于小忽雷上。而且，唐末李
训、郑注之乱，以致大唐灭亡，祸根在于昏君当道，宦官专权。南明覆亡的原因，亦
是如此。由小忽雷之遗事“亦足觇唐室之兴衰”（林纾：《枕雷图记》）。孔尚任认
为据此传奇故事写一剧本，也可以像《桃花扇》那样，“借离合之情，写兴亡之感”，
于是决定写作《小忽雷传奇》。因好友顾彩多才能诗，精通音律，所以孔尚任“指署
斋所悬唐朝乐器小忽雷”，请顾彩合写此剧。于是，一时之间，“刻烛分笺，叠鼓竞
吹，觉浩浩落落，如午夜之联诗”（顾彩：《〈桃花扇〉序》）。剧本结构，全部出
自孔尚任之手。其余曲文，则是分笺联句，二人合作。
该剧叙演唐文宗元和年间，秀才梁厚本文武全才，于上巳节游玩时，在曲江亭壁
题诗，受到翰林独孤郁的赏识。独孤郁之岳父宰相权德舆因而特将梁厚本请进相府，
让他与女婿独孤郁一起研习诗书。江湖郎中郑注有时出入权相之家，见梁厚本有才华，
又是宦官梁守谦的侄子，且受权相器重，便主动将妹妹郑盈盈与梁厚本定下婚约。一
日，梁厚本于赵二古董店买得一名贵琵琶小忽雷，原是宫中乐器，后因战乱散落民间。
此事为任职五坊使的宦官仇士良发现，仗势将梁厚本打骂，并将小忽雷抢去，献于朝
廷。由此与梁厚本结下冤仇。仇士良便借其他案件，弹劾宰相权德舆、宦官梁守谦，
使其罢官。郑注因而赖掉梁郑婚事，转而投身仇士良门下。适值淮蔡吴元济叛乱，宰
相裴度奉命领兵平叛，梁厚本便弃笔从戎，被裴度任命为参谋，为裴帅出谋划策。雪
夜奇袭吴元济，大获全胜，梁厚本荣立首功。请功表落入仇士良之手，便将梁厚本之
名挖补改换成郑注，郑注得官，将妹妹郑盈盈献进宫中，弹奏小忽雷，任职“女中丞”。
梁厚本徒然有功，只好参加科举，本来应中状元，卷子却被仇士良有意刷去而名落孙
山。不久，郑注与仇士良争权夺利，矛盾尖锐。郑注等人欲借仇士良观看“甘露”之
机，诛杀仇士良之类宦官，激起“甘露之变”，仇士良反将郑注等官杀死，进而迁怒
其妹郑盈盈，逼其夜晚为皇帝侍寝，盈盈坚决拒绝。仇士良生拖硬拽，盈盈手持小忽
雷掷打，仇头受伤，小忽雷匙头也被打坏。因此，仇士良假传圣旨，将郑盈盈勒死，
投尸御河。梁厚本夜晚于河边垂钓，忽见上游流下画箱一个，捞起打开，却是未婚之
妻盈盈，将其救活，养息数日。后得知小忽雷损坏，已送赵二店中修理，便将其偷偷
赎回。二人完婚，偶尔偷弹忽雷，却被小宦官窃听，知是郑中丞弹奏，便回报皇帝。
“甘露之变”之后，仇士良失宠。皇帝正为盈盈之死遗憾，便下令将梁厚本、郑盈盈
带进宫中，免罪赐婚。裴度等官又奏梁厚本平叛淮蔡之功、考中状元之事，于是梁郑
封官加爵，夫贵妻荣。仇士良前来祝贺、认错，受到斥责。
作者以梁厚本、郑盈盈之间的爱情故事作为线索，有机地穿插了中唐后期元和、
太和年间的重大历史事实，如平淮蔡、甘露之变等，在历史事实的基础上加以点染，
比较真实地反映了中唐后期朝政腐败、权奸当道、忠良受害、贤士蒙冤的黑暗现实，
对祸国殃民的权奸特别是宦官集团进行了有力抨击与鞭挞，塑造了一个奸慝狠毒、飞
扬跋扈的宦官头目仇士良的反面形象。而南明政权是由凤阳总督马士英与阉党余孽阮
大铖狼狈为奸、联合四镇军事头目而建立的一个极其昏庸腐朽的封建小朝廷。马、阮
权奸卖官鬻爵，搜刮金银，选歌征舞，捉拿复社文人，同宦官仇士良集团残杀朝臣，
广选美女，缢死郑盈盈，打击白居易，迫害梁厚本等文人，其阴谋同样奸险，手段同
样毒辣。所以，此剧的深刻意义在于揭示了南明覆亡的原因，借梁郑遗事道出了自己
的“万恨千悲”。再加剧中成功地塑造了郑盈盈光彩照人的形象，比较集中地刻画了
她忠于爱情、不畏权奸的斗争精神，情节具有传奇色彩，语言典雅清丽，第三十二出
《秋宫拨怨》尤为精彩。此出为全剧重场戏，最为精彩感人。盈盈怒掷忽雷，砸破仇
头，拒不侍寝之举，大有香君撞地毁容，血溅桃扇以拒婚田仰之概，果然刚烈不屈，
琤琤玉立。继而毅然面君，据理力争：“便去，谁怕你来！”慷慨激烈，掷地有声，
也大有香君雪地骂筵之势。其抗拒权奸、宁死不屈之斗争精神，登时光彩照人。而之
所以如此，又皆以其矢志不渝之爱情为坚实基础。故《秋宫拨怨》所唱［丰调笑］、
［乌夜啼］、［感皇恩］数曲，既以深宫秋夜、细雨孤灯、寒衾冰弦之凄凉景象加以
渲染，又以文姬思汉、明妃远别、绿珠坠楼等伤情典故加以衬托，语言清丽而不秾艳，
沉郁而又蕴藉，情真语切，感人肺腑。而［哭皇天］、［四块玉］诸曲，又杂以“闷
葫芦”、“没头鹅”、“胡乱扯”等俚言俗语，生动比喻，不着色相，情意独至。不
施朱粉，本色当行。至于盈盈面君前夕，所唱［黄庭尾］所表现其忐忑不安，仇士良
下场前一番独白，所表现其“好意”、“愤恨”，亦尽在情理之中。足见作者才情富
丽，甚得曲家三昧。
因此，一经粉墨扮演，便取得了较好的艺术效果：“今《小忽雷》清词丽句，大
似灿花。 而《秋宫》 一折，直夺关、马之席，此道茫茫，斯为绝唱! ”（孔尚任：
《商调集贤宾套·博古闲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