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辑 近代墨学的复兴和研究

Original URL: http://lib.sdsqw.cn/bin/mse.exe?seachword=&K=zzmj&A=13&rec=49&run=13

1840年鸦片战争后,中国进入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在其后80多年的发展历程中,
墨学的历史命运发生了重大转折,即在经历了长达两千多年的沉寂、衰微之后,墨学
开始被有识之士和社会精英所重视,逐步走向复兴和繁荣的发展道路。
墨学在近代复兴的主要标志有三:(1) 经过研究家的校勘、训诂,《墨子》始成
为可读之书;特别是对《墨子》书中最深奥、最错乱的《墨经》部分,不仅进行了全
面剔抉爬梳,而且进行了卓有成效的研究。(2)墨子和《墨子》,一改长期遭受冷落、
贬斥的命运,得到了研究者乃至学术界的普遍赞扬和推崇。(3)涌现了一批墨学专家,
出版了54种有关《墨子》的专著和校著,发表墨学论文81篇。 (据《墨子知见书目》
所作统计。严灵峰:《墨子知见书目》,台湾学生书局,1969年第1版。)其著作数量
比秦汉以后两千年的总和还要多,而且研究的深度和广度与以往两千年决不可同日而
语。完全可以说,墨学成为一种学问,应始于近代。

一、墨学在近代复兴的原因
任何一种思想的产生、兴盛和衰落,不仅有它的历史条件,而且还有不受任何外
在偶然因素所影响的内在因素。墨学也不例外。墨学在近代的复兴,从根本上来说,
是因为它的合理的内在因素适合中国近代社会发展的需要。中国近代社会的发展过程,
就是中国逐步沦为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民族矛盾和民族危机日益加深的过程。在救
亡图存成为中华民族首要任务的时候,传统的占官方统治地位的儒学思想越来越不能
独立承担起这项艰巨任务,于是中国社会的仁人志士不仅把目光投向西方文明,而且
也投向了几千年来备受统治阶级排斥、压抑的社会下层文化--墨学。通过对儒学与墨
学、中学与西学的对比和反思,人们重新认识了墨学的社会价值和历史地位。
墨学复兴的具体原因,则根据社会发展的不同阶段有所区别:
(一)从鸦片战争(1840年)到甲午战争(1894年),以自我文化中心为特征的“西学
中源”说成为墨学复兴的主要驱动力。鸦片战争以后,西方文化汹涌东渐,逐步粉碎
了中国人“天朝上国”的文化优越感。面对西方文化的挑战,一部分封建士大夫和具
有维新思想的知识分子提出和鼓吹“西学中源说”。
(二)甲午战争后,危机四伏,中国面临着亡国灭种的危险,救亡图存成了时代的
主旋律。洋务运动的深刻教训之一,就是救亡不仅仅在于掌握和使用近代先进的武器,
而且更在于重塑国民的人格精神。事实证明,传统儒学的“修齐治平”已不能独立承
担这一使命,而墨家的“摩顶放踵利天下”、“赴汤蹈火、死不旋踵”、救世之患、
急人之难的人格精神显示出巨大的魅力,受到了资产阶级维新派、革命派的一致推崇。
时代召唤墨家精神的再现和弘扬,极大地促进了墨学研究和墨学复兴的进程。
(三)辛亥革命后,新文化运动兴起,为墨学的研究和复兴提供了新的动力。新文
化运动的主旨就是反对以儒学占主导地位的封建文化,汲取西方的近代精神,学习西
方近代文化,建立一个适应中国社会发展需要的新文化系统。近代精神指自由民主精
神、科学理性精神和宗教伦理精神。这些精神在传统儒学中比较欠缺或者根本不具备,
而在墨家学说中则得到了较为充分的印证。所以许多有识之士纷纷与儒学分道扬镳而
归于墨学。

二、近代墨学研究
近代墨学研究是墨学第一次复兴和繁荣时期。根据历史发展和墨学研究的不同特
点,近代墨学研究可以分为三个阶段:第一阶段,从鸦片战争到甲午战争;第二阶段,
即戊戍变法和辛亥革命时期;第三阶段,从辛亥革命后到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大致结束。
(一)从鸦片战争到甲午战争前的墨学研究
这个阶段是墨学复兴的起始阶段,其研究特点是,墨学研究者以西学为镜,把西
学比附于墨学,不断发现墨学与西学的相通之处,从而不断挖掘墨学的价值。这种文
化心态是,墨学研究者在西方侵略不断加深、天朝上国文化优越感被逐步打破的情况
下,或由于对西学的一知半解,或由于为减少封建顽固派的阻力以宣传西学,于是以
研究墨学为契机,宣传“西学中源说”,造作出许多亦真亦幻、荒诞不经的神话,以
此满足中国人的自尊需要,表现出自我文化中心主义倾向的幼稚心态。
近代首倡“西学中源说”的是广东南海人邹伯奇(1819-1869) 。他通过对西方科
技与《墨经》的比较研究,断定“西人天算未必本之和仲,然尽其伎俩,犹不出墨子
范围。”(《邹征君遗书》卷一,第21页。)王运、张自牧、皮嘉继邹氏之后推波
助澜。王运说:“释迦、耶稣皆无位而奉为圣师,墨学之赐也。” (王运:《墨
子七十一篇序》,1904年江西官书局刊《湘绮楼全书》本。) 张自牧分析更详:“其
教(基督教)以煦煦为仁,颇得墨氏之道。耶稣二大诫:一曰:全灵魂,爱尔神主,即
明鬼之者也。凡欧罗艺术文字皆著于《经上》之篇,以此知墨子为西学之鼻祖也。”
(张自牧:《蠡测卮言》,见《小方壶斋舆地丛钞》,第十五册。)著名维新派人士黄
遵宪说:“以余讨论西法,其立教源于墨子。……其谓人有自主权利,则《墨子》之
尚同也。其谓爱邻如己,则墨子之兼爱也。其谓独尊上帝,保汝灵魂,则《墨子》之
尊天明神也。”他还说,西人擅长器械之学,源出于墨家的备攻、飞鸢之术;西学精
通物理,源于《墨经》上、下篇,甚至认为“至于今日,而地球万国行墨之道者,十
居其七。 ” (黄遵宪:《日本国志·学术志》,《日本国志》,台北文海出版社,
1974年第2版。)其他学人如薛福成、郭嵩涛等人也持类似见解。
这一时期,对《墨子》的校注和训诂工作取得了重大成绩。要研究《墨子》,首
先要读懂《墨子》 , 这就要做《墨子》的校注、训释工作。这项工作经清初傅山注
《墨子·大取》开始,中经汪中(1745-1794)、卢文 (1717-1796)、毕沅(1730-1797)、
王念孙(1744-1832)、孙星衍(1753-1818)、张惠言(1761-1802)、王引之(1766-1834)、
俞樾(1821-1907)等人的整理,最后到孙诒让(1848-1908)著成《墨子间诂》,取得重
大成绩。
孙诒让为清末古文经学家,他依据道藏本《墨子》、毕沅校本、明代吴宽写本、
顾广圻校本、日本刻本等,并参考了毕沅、苏时学、王念孙、王引之、张惠言、洪颐
煊(1765-1833) 、俞樾、戴望等人的注释,著成《墨子间诂》。该书共十四卷,包括
《墨子传略》 、 《墨子年表》、《墨学传授考》、《墨子绪闻》、《墨学通论》、
《墨家诸子钩沉》。俞樾说此书“整纷剔蠹,脉摘无遗;旁行之文,尽还旧观;讹夺
之处,咸秩无紊。自有《墨子》以来,未有此书。”(俞樾:《墨子序》,见孙诒让:
《墨子间诂》。) 梁启超认为,“大抵毕注仅据善本雠正,略释古训;苏氏(苏时学)
始大胆刊正错简;仲容(孙诒让)则诸法并用,识胆皆绝伦,故能成此不朽之作。”他
盛赞“盖自此书出,然后《墨子》人人可读。现代墨学复活,全由此书导之。” (梁
启超:《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东方出版社,1996年第1版,283-284页。)
(二)戊戍变法和辛亥革命时期的墨学研究
这一时期的墨学研究表现出两个特点:一是以实践理性的方式表现出来,研究墨
学立足于现实,其目的在于创造未来,而不再是那种狭隘的由于文化心态失衡而引起
的心理补偿需要。二是逐渐扬弃“西学出于墨学”的虚幻之说,以新文化心态反思传
统,接受外来文化,并寻找二者的相通之处,以古化今,试图从传统中寻求与近代世
界同构的结合部。
首先,这一时期,不论是资产阶级改良派还是革命派,都对墨学给予极大的关注,
撰写了一批论著,大力宣传和弘扬墨家的精神。他们都大力推崇和颂扬墨子,以墨家
的人格理想和自我牺牲精神作为自己变革社会、挽救国家的精神支柱。
梁启超自幼好墨,自称“墨学狂”,他认为墨家“轻生死、忍苦痛”的武侠精神
可以挽救中国的衰亡,断言“欲救今日之中国,舍墨学之忍苦痛则何以哉,舍墨学之
轻生死则何以哉?”(梁启超:《饮冰室合集》,上海中医学院出版社,1989年第1版,
48页。) 谭嗣同说:“我自少至壮,遍遭纲伦之厄,涵泳其苦,殆非生人所能忍受,
濒死累矣,而卒不死。由是益轻生命,以为专块然躯壳,除利人外,复何足惜。深念
高望,私怀墨子摩顶放踵之志矣。” (《仁学·自序》;《谭嗣同全集》,北京中华
书局,1981年增订版,289-290页。)他不仅是墨家精神的宣传者,而且更是这种精神
的勇敢实践者。戊戍变法失败后,谭嗣同高呼“有心杀贼,无力回天,死得其所,快
哉快哉!”慨然赴刑,英勇就义,其视死如归的大无畏精神正来自墨家的牺牲精神。
资产阶级革命派也高扬墨家精神,并以此作为推翻清朝帝制的精神动力。1905年,
资产阶级革命派的机关报《民报》发行,卷首列古今中外4位伟人肖像,墨子与黄帝、
卢梭、华盛顿并列,墨子被尊为“世界第一平等、博爱主义大家”。孙中山对墨子的
“兼爱”推崇备至,认为中国“古时最讲爱字的莫过于墨子”。 (孙中山:《三民主
义·民族主义》第六讲;《孙中山全集》,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2版。)章太炎十
分推崇墨家道德,认为“墨子之学,诚有不逮孔、老者,其道德则非孔、老所敢窥视
也” 。 (章太炎:《诸子学略说》,见《中国现代学术经典》,河北教育出版社,
1996年第1版。)
其次,他们对墨学进行了全面研究,其杰出代表当推梁启超。
梁启超于1904年以“中国之新民”的署名在《新民丛报》分期发表《子墨子学说》
和《墨子之论理学》,就墨学与诸子之学、墨学与西学进行了全面比较研究,提出了
许多崭新观点。
梁启超认为,在中国诸子之学中,杨学(即提倡贵生为我的杨朱之学)为祸甚烈。
杨学“为我”,墨学“兼爱”利他;杨学重己,墨学则为天下;杨学“贵生”,墨学
“轻生死”。“今举中国皆杨也。……杨学遂亡中国。”(梁启超:《子墨子学说》,
上海中华书局,1936年第1版。)对于儒学,梁启超认为,儒学“爱有差等”与杨学之
重“身之发肤”有千丝万缕联系,儒学杨学虽势不两立,但二者却有相通之处。儒学
与墨学也有重大差别。他说,墨学的纲领,“其实只从一个根本观念出来,就是兼爱”。
孔子也讲泛爱,但孔子所讲的爱“和墨子有根本不同之处”。“孔子是有‘己身’、
‘己家’ 、 ‘己国’的观念,既已有个‘己’,自然有个‘他’相对待;‘己’与
‘他’之间,总不能不生出差别,所以有‘亲亲之杀尊贤之等’”;如果当“己”与
“他”发生利害冲突的时候,就要“损害他身以利己身”,“损害他家他国以利己家
己国”。(梁启超:《子墨子学说》。)
梁启超对墨学和西学进行了比较研究后认为,(1) 墨学精神与基督教精神相通。
他说“平等无差别之普及于一切人类,泰东之墨子,泰西之耶稣,其所宣示之爱说,
皆属此类。”(梁启超:《饮冰室合集》,30页。)(2)墨学精神与西方民主精神相通。
梁启超认为《墨子》 中包含“民约论” 思想,墨子思想与霍布斯极为一致。他说:
“墨子之政术,民约论派之政术也。泰西民约主义,起于霍布斯,盛于洛克,而大成
于卢梭。墨子之说,则视霍布斯为优,而精密不逮卢、洛二氏”,如墨子所说“选择
天下贤良圣知辨慧之人,立为天子”(《墨子·尚同中》)的国家起源说,与霍布斯、
卢梭的思想十分相似。但他又对墨子与霍布斯的思想作了区分:“今墨子民约之精神,
果与霍氏一辙乎,是不可不深察也。墨子所以欲举万民以法天子者,以为天子固天下
之仁人也。”(梁启超:《饮冰室合集》,48页。)他认为墨子所主张的是贤人政治;
而霍布斯主张的则是法治政治。(3) 墨家理想与社会主义相通。梁启超认为,墨学与
先秦诸子之学不同,不同点在于其根本精神与西学相类通:“墨子政术,非国家主义,
而世界主义,社会主义也,其言曰:‘天下无大小同,皆天之邑也。人无长幼贵贱,
皆天之臣也。’曰:‘视人国若视其国,视人家若视其家。’举国界家界尽破之,而
一归于大同,是墨子根本之理想也。”(梁启超:《饮冰室合集》,52页。)
(三)新文化运动时期的墨学研究
新文化运动发端于辛亥革命后,延续到五四运动后一段时间。新文化运动的主旨
和内容就是提倡民主与科学,反对以儒学为核心的封建思想文化。在这一阶段,新文
化运动的干将陈独秀、胡适、鲁迅、吴虞等人猛烈地批判了儒家封建思想文化,进一
步肯定了墨学和墨家精神,吸引了更多的知识分子关注和研究墨学。他们大力推崇墨
学和致力于复兴墨学,其目的是想从传统文化中寻找新文化的生长点,推进新文化运
动的发展。当时陈独秀为反传统主义的权威,但他对墨学心驰神往,把墨学奉为国粹,
认为“墨子兼爱,庄子在宥,许行并耕,此三者诚人类最高之理想,而吾国之国粹,
奈何为孔孟所不容何?”(陈独秀:《答李杰》,见《陈独秀文章汇编》上册,北京大
学出版社,1988年第1版,215页。) 鲁迅十分推崇墨家精神,在《非攻》、《铸剑》
中, 分别塑造了救世奋斗、 以苦为乐的墨翟和具有强烈墨家精神的黑衣人侠客形象
(鲁迅:《鲁迅小说全集》,河南人民出版社,1994年第1版,337页-358页。),认为
只有这些墨家人物才是埋头苦干、拼命硬干、舍身求法的人,才是中国人的脊梁。共
产党早期领导人蔡和森也尊墨批儒,试图把墨学的“兼爱”思想与西学中的平等思想
融合起来,以求在消灭贫富贵贱等级差别的基础上实现“兼爱”与平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