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辑 卜辞诸亳考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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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社科院历史所研究员 张永山

上古时期立国于黄河中下游的王朝,由于自然的和政治的原因,造成国都经常迁
徙,而且也把原有的地名随之转移①。文献记载商王朝屡屡迁都,自契至成汤八迁,
汤至盘庚五迁,即所谓前八后五②。史籍对于所迁都城没有比较明确的地理方位记载,
亳都就是一个明显的例子,自汉代以来对亳都所在聚讼不休。由于郑州商城的发现,
人们依据新的地下材料,开始怀疑汉代学者提出的三亳说有无根据,而偃师商城的再
现,又向当代学者论证的一亳说出了难题。是三亳说对,还是一亳说正确,抑或有其
他选择,至今仍无定论,学术界正在继续探寻更切合历史实际的答案。针对这两座时
代大体相同而规模大小和地理位置不同的古城,学者们各抒己见,有的考订郑州商城
为亳(郑亳),把偃师商城视作别邑或桐宫③,另有人主张偃师商城为西亳④,郑州
商城则被看作仲丁迁于隞的隞都⑤。可惜这两座古城都没有发现与城的时代相近的文
字资料,足以证明自身为亳,所以究竟那座城为汤都之亳,短时间还难以统一认识。
这就要求我们在慎重考虑古人意见的同时,重视地下出土的考古材料和文字资料,为
深入探索这一问题寻求新途径。有人在这方面已作了尝试,从商代遗留下来的文字资
料中找证据,把卜辞中的地名亳证成商汤都城亳(郑亳)⑥。这种方法应该提倡,但
其说是否已很完备,有待进一步研究证实。
亳, 作为地名在卜辞中不只一处, 目前所见至少有三个地方以亳为名,一是与
(髳) 方相关联的亳(《合集》20398,即《屯南》4513),二是与沁阳田猎区中鸡
地毗邻的亳(《合集》 18341) ,三是征人(夷)方途径的亳(《合集》41753,即
《英藏》2524)。这三个以亳为名的地点不仅地理位置不同,而且各自所指的地域范
围差别也甚大,彼此又相距很远,说明同一时代确实不只一处以亳为地名。那条与髳
同见于一条卜辞的亳是指一个酋邦,它与商代都城无关。全辞是:丁未卜,令(命)
口止止口止止(征)髳、亳。
这是一条武丁时代的组卜辞。辞中令字后的征字为人名,后一征字是动词,全辞
是说丁未这天占卜,贞问命令征之人去征伐髳和亳⑦; 或把两个征字均视作动词,为
“征髳征亳”的错刻⑧,即贞问令某人征髳和征亳,亦通。武丁时期卜辞还多次占卜
商王是亲自、还是派大将去“伐髳”“征髳”(《合集》6557—6565),可见髳是一
个与商王国为敌的方国或酋邦。 前人考证这个(髳) ,与其下从人的为一字,认为
“契文称或方,即《尚书·牧誓》之髳”,又通作髳⑨。果真如此的话,这个髳方当
如《诗·小雅·角弓》 郑笺云: “西夷别名,武王伐纣其等有八国从焉”之髳⑩。
《括地志》则说:“姚府以南古髳国之地有髳州。”(按:商周时代的髳国未必在髳
州,很可能是后来南迁的髳国所在地。)这个髳国或以为商王国南土江汉一带,或以
为在今山西平陆附近。卜辞中伐周侯的大将仓侯虎,也曾是伐髳方的统师,当时周在
陕西岐山以西,平陆之髳正位于伐周的通道上。不管髳方是在商王国本土的南方,还
是西方,与它邻近的亳国显然不可能位于原来商都亳城所在地。从地理方位上看,这
个亳国与《史记·秦本纪》宁公遣兵“与亳战,亳王奔戎”之亳似有因袭关系。《集
解》引皇甫谧云:“亳王号汤,西夷之国也。”其国位于陕西北部的三原始平地区,
此地正边邻商王国的西土。后世人们把这个国名之亳与商汤都城混为一谈,使本来就
难以确指的汤都亳更为混乱,卜辞为我们澄清这千余年来的历史疑团提供了较为可信
的依据。另外,就近年发现的商城的时代而论,郑州和偃师商城都是武丁以前建立的
都邑,也没有见到相当于武丁时期的文化层叠压在二里岗文化层之上,这就从另一个
角度说明被商王武丁征伐的亳,绝不是指郑州商城或偃师商城所在地而言,必是一个
有自己的政权和一定地域范围的方国或酋邦。
下面分析与鸡地毗邻的亳位于何处。
□辰卜,争,贞令(命)亳宁鸡贝鬯。《合集》18341
贞乎(呼)取亳宁。《合集》7061正
这两条武丁时期卜辞里的亳是地名,其后的“宁”字当为族名或人名。同期卜辞
里有“令宁□途禽” (《合集》6048),“令宁以射”(《怀特》962),“令宁□
沚戓”(《屯南》2438),等等,证明这个“宁”字的确是族名或人名。“亳宁”是
表示宁居於亳地。“宁”后的“鸡”字有学者亦认为是地名,它距榆二日至三日行程
(《英藏》2544),榆又近于噩(《合集》28915)。榆、噩都是沁水西边的大猎区,
那么鸡自然也应是以沁阳为中心的畋猎区内一个重要地点,并且与噩相邻近(《合集》
37734),商王经常在这里狩猎(《合集》29032,37363,37494等)。他辞有“王田
于鸡麓,隻大兕”(《怀特》1915)的占卜,麓表示山林所在,故知这个鸡是一座山
的名称,该山位于沁阳西北方。与鸡相邻的亳,也必在沁阳地区无疑。从亳地有宁族
人居住可知,这是一处邻近山地的居民点,它与大河之南的殷商前期的亳都规模不可
同日而语,因而它也必不是我们考察商代亳都的对象。
再看征人方途径的亳与灭夏后的商都有无关系。相关的重要卜辞有:
[癸丑]王卜,才(在)商,贞今[日]步于亳,亡灾。
甲寅王卜,在亳,贞今日[步]于工鸟,亡灾。
乙卯王卜,在工鸟,贞今日步于鬲丑,亡灾。《合集》36567
癸巳[王卜,贞]旬亡[祸,在]十月,[王征]人方,□□。
癸卯王卜,贞旬亡祸,在十月又一,王征人方,在商。
癸丑王卜,贞旬亡祸,在十月又一,王征人方,在亳。
癸亥王卜,贞旬亡祸,在十月又一,王征人方,在必隹。
癸酉王卜,贞旬亡祸,在□,十月又二,王征人方。《合集》41753
在讨论这两版帝乙十祀征人方的卜辞之前,我们先应确知人方的方位。商王在征
人方的过程中曾“步于淮” (《合集》41762),同时期的金文载明商王出征人方是
“唯来东” (已酉戍命彝),正与卜辞征人方需“从东”(《合集》37856)的方向
是一致的,表明商军是从大邑商往东或东南方进军,扑向人方所在淮河地区。西周时
期征淮夷和南淮夷大多在淮河流域进行,说明金文中的淮夷与卜辞中的人方同在一个
地域,很可能商代的人方是西周时的淮夷之一。这个大方向定了,再探寻征人方途径
的亳,便容易把握它的方位。
各家排定的征人方日谱,都是从帝乙十祀九月甲午告祭大邑商开始,下面我们列
出从大邑商至亳的简要行军日程表。
九月甲午征人方告于大邑商《合集》36482
九月癸亥征人方在雇《合集》36485
十月癸酉征人方在力《合集》16504
十一月癸卯征人方在商《合集》41753
壬寅[癸丑]在商今日步于亳
甲寅在亳今日步于工鸟
乙卯在今日步于鬲丑《合集》36567
癸亥征人方在必隹《合集》41753
时间表告诉我们,商王九月甲午祭大邑商的宗庙后,率大军进三十日(九月癸亥)
抵达雇,十日之后(十月)的癸酉才到力,又经过三十日的行军(十一月癸卯)进抵
商,而后进至亳,至甲寅日来到工鸟。历时七十余日,商王的大军方进驻商、亳地区,
并以此为基地向前推进。期间虽然有些时日花在畋猎和其他事物上,但从前引《合集》
41753卜辞安排的时间表看, 一直把“征人方”放在首要位置,足见这次商王亲自出
征的军事行动是很紧迫的任务。假若专家们考证的大邑商确是朝歌的话,大军从此地
出发,费时两个多月才到达商和亳,设想每日若以十里或二十里的速度进军,七十余
日当行进千里或千余里,可见大邑商与商和亳之间距离是相当遥远的,已大大超过了
沁阳猎区的范围,而“从东”和“来东”的行军方向又指明大军确是在朝歌东或东南
方渡河寻找作战对象。倘若把这样的行军路线考订为是绕道西南方渡河,再折而向东,
显然是违反行军常识,商王及其随行将官不会愚钝至此,放弃平坦道路不走,偏要从
丘陵起伏和沼泽地较多的地带穿行,既疲劳军队,又给自己制造不利于战胜敌人的条
件,反而使敌军以逸待劳,稍有军事经验的人都不会走这样的行军路线。由卜辞排定
的征人方里程推知,商王大军至亳时已迫近人方所在地,以商、亳为基地的畋猎活动
当与接战前的军事演习有关,提高军官临战的指挥艺术和士兵作战的群体意识,这是
战前不可缺少的增强战斗力的行动。
卜辞标明商至亳不过一、二日行程,亳至工鸟仅一日行程,符合这种地理位置关
系的地点,在古籍中是有迹可寻的。《左传》庄公十二年有“公子御说奔亳,南宫牛、
猛获帅师围亳”的记载,该亳即僖公二十一年和哀公十四年之薄。宋景公时桓魋阴谋
“以鞍易薄。公曰:‘不可。薄,宗邑也。’”这里“宗邑”二字道出了亳的地位和
性质,说明它与晋国曲沃的地位相当,《左传》说曲沃是“君之宗也”。杨伯峻《注》
云:“曲沃为桓叔之封。桓叔,晋献公之始祖,晋宗庙所在,故为宗邑。”襄公二十
七年《传》载齐国崔氏的“崔,宗邑也,必在宗主。”这些都表明凡称“宗邑”的地
方,必是始祖的宗庙所在之地,而宋之亳并无先君宗庙,故清人雷学淇说:“宋之君
无都亳者,宗邑之称,即以汤为言。”由此可知,宋亳必是商汤的早期都城。王国维
对春秋时宋国亳的方位曾有详细考证,他说:
左氏庄十一年《传》,宋万弑闵公于蒙泽,立子游,群公子奔萧,公子御说奔亳,
南宫牛、猛获帅师围亳。冬十月,萧叔大心及戴、武、宣、穆、庄之族,以曹师伐之。
杀南宫牛于师,杀子游于宋,立桓公。猛获奔卫,南宫万奔陈。杜《注》以亳在蒙县
西北。如杜说,则亳与曹接境。曹师之伐,先亳后宋。猛获在亳,故北奔卫,南宫万
在宋,故南走陈。是宋之亳,即汉之薄县。又哀十四年《传》,桓魋请以鞍易薄,景
公曰:不可。薄,宗邑也,乃益魋七邑。鞍,桓魋之邑,地虽无考,当与薄近。是岁
魋入于曹叛,时曹地新入宋,虽未必为魋采邑,亦必与鞍邑相近,则其所欲易之薄,
亦必与曹相近,殆即前汉山阳郡之薄县,而此薄为宋宗邑,尤足证其为汤所都。
王氏从宋亳与四邻的地理关系分析出其地必近于曹,是可信的。该地秦汉时仍称
亳, 《史记·樊哙传》 、《灌婴传》和《靳歙传》都提到“攻秦军,出亳南”,破
“河间守军于杠里”的史实。樊哙是在攻“东郡守尉于成武(即今山东成武)”之后
奔至杠里的,而这个杠里又在成阳之南,故而“亳南”应指邻近曹地之亳的南面,不
应远至“宋州谷熟县西南四十里”的地方。若把“亳南”理解为谷熟南面,势必把樊
哙迅速奔袭杠里秦军的行动化为乌有,近似白白让他从成武南下百余里再折返北上,
岂不贻误战机,还有何功可言。或把卜辞中征人方途径的亳看作是位于黄河岸边,抑
或把它与近于沁阳猎区鸡地的亳相混,恐怕都与卜辞指示的地理方位不符,也与使用
卜辞的商人后代子孙宋人的历史知识相左。所以根据秦汉薄(亳)县的设立和《左传》
有关在亳、曹二地发生的历史事件,王氏国维力主亳近于曹是对的,正与清人江永指
出亳在归德府治之北相吻合,即约距今商丘北四十余里。由以上论述得知,从春秋至
汉代这里一直被称作亳,是有它的历史缘由的。
知道了卜辞中亳的位置,工鸟地所在也就不难确定了。从前面列举的材料已知亳、
工鸟之间只一日行程,两地相隔必不过数十里。作为地名从鸟工声的工鸟字亦见于金
文工鸟弔簋,它与《说文》从鸟江声的鸿本是一字,段注鸿云“字当作工鸟。”文献
确有以鸿为地名的记载,《左传》昭公二十一年“齐师、宋师败吴于鸿口。”杜注:
“梁国睢阳县东有鸿口亭。”《左氏会笺》指得更具体,“鸿口,今河南归德府商丘
虞城二县界”。这样的地理位置恰在亳之东南数十里,正与卜辞“在亳,今日步于工
鸟”的里程相合。商、亳、工鸟彼此相邻的地理关系与文献记载之间如此密合,绝不
是偶然的,当是商周历史传承的真实反映。
上面简要分析了卜辞中三个亳的地理方位,它们分别位于沁阳、渭河和淮河流域,
彼此相距甚远,是三个不同规模和级别,互不相干的地名,仅在命名上相同而已。当
然难于把它们与新发现的郑州商城和偃师商城直接挂勾,但从与商城时代最接近的卜
辞中找到了与商汤有关的亳,它是商汤灭夏前的都邑,也是帝乙十祀征人方途经的亳。
这个亳的存在及其所处的地理位置,不失为探索先商文化的另一个区域。正因为卜辞
中这个亳是商汤灭夏前的都城,它与文献中所称的汤建都“西亳”不是一回事,故我
们在考察郑州和偃师商城的时代和性质时引用卜辞要慎重。另外,从卜辞中诸亳的出
现,表时商代以亳为名的地点较多,汉以后学者考索殷商都城提出三亳说不是杜撰,
而是有它的历史缘由的。商代迁都频繁,以商汤为界,前八后五,同时还把地名随之
搬迁,后人总结出商都三亳说也就不足为奇了。由此启迪我们,后世文献对探讨古史
的作用和价值不容低估,要予以足够的重视,因为那是距历史发生不太远的古人所见、
所闻的大量史实和史迹材料,经过综合研究的结果。
(刊中国文物研究所编《出土文献研究》第三辑,中华书局1998年)

注释
①商志香覃:《说商亳及其他》,《古文字研究》第七辑。
②王国维:《观堂集林·说自契至于成汤八迁》。
③邹衡:《西亳与桐宫考辨》,《纪念北京大学考古专业三十周年论文集》,文物出
版社,1991年。
④赵芝荃等:《河南偃师商城西亳说》,《全国商史学术讨论文集》《殷都学刊》增
刊,1985年。
⑤安金槐:《试论商代“汤都亳”与“仲丁迁隞”》,《中原文物》1981年特刊。
⑥郑杰祥:《夏史初探·商汤都亳的考证》,中州古籍出版社,1988年。
⑦《小屯南地甲骨》下册4513片考释。
⑧姚孝遂、肖丁:《小屯南地甲骨考释》第4513片。
⑨于省吾:《甲骨文字释林·释髳》,又参见《骈续·释》。
⑩《后汉书·西羌传》注引孔安国语云:“皆蛮夷戎狄也”;《尚书今古文注疏·牧
誓》疏亦有类似解释。
顾颉刚:《史林杂识·牧誓八国》;又《左传》成公元年有“伐茅戎”。
见《合集》6552—6554片。
《读史方舆纪要·陕西》三原县条,又参见《史记·秦本纪》正义引《括地志》语。
李学勤:《殷代地理简论》第52页。
卜辞中的“才”即“在”字,今以“在”代之。
薛尚功:《历代钟鼎彝器款识》卷二。
古代荥阳至郑州以东多沼泽地,有荥泽和圃田泽等著名泽薮。
《左传》哀公十四年。
《左传》庄公二十八年。
参见《左氏会笺》哀公十四年笺引文。
《左传》哀公八年宋灭曹以为邑。
王国维:《观堂集林·说亳》。
《汉书补注·樊哙传》。
《史记·樊哙传》正义说。
杜金鹏:《先商济亳考略》,《殷都学刊》1988年3期。
江永:《春秋地理考实》。
杨伯峻:《春秋左传注》庄公十二年注。
见《文物》1986年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