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海钩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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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玄“客耕东莱”考
初钊兴
《后汉书·郑玄传》(以下简称“本传”)载:“玄自游学十馀年乃归乡里。家贫,客耕东莱。学徒相随已数百千人。及党事起,乃与同郡孙嵩等四十馀人具被禁锢。遂隐修经业,杜门不出。”东汉时的“东莱郡”领黄、昌阳、不其等10县和掖、嵫(“山”旁应为“巾”旁)2国,郑玄究竟何时、客耕东莱何处,本传却语焉不详。1800多年过去了,尽管注家蜂起,“郑学”代不乏人,但这一问题仍悬而未决。本文试从本传、地方文献和实地考察来回答这一问题,并就教于方家。

郑玄“客耕东莱”的时间:公元167~184年
郑玄何时“客耕东莱”?最早之说见之于清末举人丁晏《郑君年谱》,谓汉灵帝延熹八年(165),郑39岁(虚岁,下同)时;最晚之说见之于刘汝霖《汉晋学术编年》卷五,谓汉灵帝建宁四年(171),郑45岁时。笔者赞同郑珍《郑学录》、陈檀(“木”旁应为“鱼”旁,下同)《郑君纪年》、侯登岸《汉大司农康成郑公年谱》、沈可培《郑康成年谱》、王利器《郑康成年谱》等著作的观点,即汉永康元年(167),郑41岁时;只是侯登岸先生将41岁当作实岁,因而误为汉灵帝建宁元年(168)。笔者确认为永康元年的主要依据有二:一,本传“戒子书”明曰:“年过四十,乃归供养,假田播殖,以娱朝夕。”可知40岁或40岁以前的说法是不对的。二,本传谓“乃西入关,因涿郡卢植事扶风马融……玄在门下三年不得见……乃召见于楼上,玄因从质之疑义。问毕,辞归。融喟然为门人曰:‘郑生今去,吾道东矣!’”马融逝于汉延熹九年(166)(见上海辞书出版社沈起炜《中国历史大事年表》),即郑玄辞融的当年。时,郑40岁。翌年167年初到家,正是41岁。
郑玄回乡,因“家贫”无所依,便携亲“客耕东莱”。那么,郑玄何时遭禁锢的?王利器《郑康成年谱》73页谓:“而《戒子书》乃云‘十有四年而蒙赦令’者,盖郑君虽为杜密故吏,未挂朝籍,且游学初归,客耕教授,名不甚显,故初举钩党时,尚未连及,及一二年后,禁愈密而牵引愈多,始陷文网。故党禁十六年,而郑君被锢只十四年也。”既然知道184年党禁解,又知道遭禁14年,可知171年,即建宁四年遭禁。那么,郑玄为什么还乡?史无明文。按常情推测,一是客耕已久,老父思乡,党锢一解,喜出望外,自然要归故乡。二是党禁一解,郑玄名声大振,当权者纷纷争聘,“家今差多于夕”(见本传“戒子书”),经济上也有条件还乡了。郑玄何时由东莱还归故里?167~184年,前后17年间,没有资料可证明他离开过“东莱”“客耕”之地。需要说明的是,“禁锢”,是一种处罚,“谓禁止做官或参与政治活动”(见《汉语大词典》),同时遭禁锢而隐居他乡、闭门著述的大儒远不止郑玄一人,如颖川人荀爽遭禁锢,就是隐居东海杜门修业的(见《后汉书·荀爽传》)。郑珍《传注》据本传“坐党禁锢十有四年而蒙赦令,举贤良方正有道”说:“此举叙在辟大将军前,则为中平元、二年之间。”即184~185年之间。及至汉中平五年(188)冬,黄巾破北海,康成是年与申屠幡(“巾”旁应改“虫”旁)、荀爽被征,袁隗旋表为侍中,以遭父丧不行。(见清胡元仪《北海三考·卷一》和本传)由此可知,郑玄自东莱还乡的时间,一般在184年,不晚于185年,更不会晚于188年。

“客耕东莱”的具体地点:长学山
一说,在“掖县”。见之于1990年10月山东人民出版社《高密县志·人物》:“郑玄……168年(应为167年,即延熹十年)回原籍,家贫无依,即转去东莱(原注:今掖县),一面种田,一面讲学。”这里所说的“今掖县”,未列出任何根据。编者可能以为东莱郡的治所在“今掖县”,故作此括注。实际上东汉的“东莱郡”迁治于黄县(见《后汉书·郡国志》或1996年中国华侨出版社张明庚等编著《中国历代行政区划》)。再说,不能认为“客耕东莱”就是客耕东莱郡驻地。不论是今莱州(掖县),还是今龙口市(黄县),迄今都没有发现郑玄“客耕”于此的记载或传说。故此说无须多谈。
二说,在不其山或崂山。持此说者以清代郑珍为代表。他在《郑学录》卷一说:“按假田即《传》云‘客耕东莱’也。时于劳山、不其之间,盖有亲知在彼,故奉亲以往,令群弟治耕,而己开门教授欤?”语气虽不肯定,但引用此说者多。关于郑玄隐居崂山、不其之间的记载,最早见之于晋人伏琛《三齐略记》:“郑司农常居不其城南山中教授。黄巾乱,乃遣生徒,崔琰、王经诸贤于此挥泪而散。”《后汉书·灵帝纪》:“中平五年(188)十月,青徐黄巾复起,寇郡县。”《三国志·崔琰传》:“徐州黄巾贼攻破北海,玄与门人到不其山避难,时,谷籴县乏,玄罢谢诸生。”汉初平元年(190),黄巾军张饶部再次攻入青州北海,大败北海相孔融(见1979年9月福建人民出版社朱绍侯主编《中国古代史·上册》)。郑玄“乃避地徐州。徐州牧陶谦接以师友之礼。建安元年(196),自徐州还高密。道遇黄巾贼数万……”(见本传)时“玄与门人,东入不其山。今山东有村曰书院,即其教授之处。”(见1993年12月齐鲁书社周至元编《崂山志·卷四人物志》)唐李吉甫《元和郡县图志·莱州即墨县》亦有康成“领徒于劳山”的记载。总之,郑在崂山、不其的授业,都与避黄巾军有关,与20年前“客耕东莱”不是一回事。从崔琰等本传就师的时间也可以推算出,时郑玄已过60岁;再说,东汉虽将“不其”改属东莱郡,但习惯上人们仍称不其为“琅琊不其”,如《后汉书》张步、王扶等传,或称“琅琊不其人”,或称“客居琅琊不其”;不其、二崂为齐东地望,又是东莱郡最西南的县分,如果确在不其、崂山客耕,尤其从高密来看,说“客耕不其”或“客耕二劳”要比说“客耕东莱”自然、合理得多。《后汉书》与《三国志》人物传中,多次直称“不其”,而无一处以“东莱”代“不其”的。
三说,在不夜城南山。晋人晏谟《齐记》:“汉郑康成居不夜城南山中教授,遭黄巾乱,与弟子崔琰、王经挥泪而散。”西汉的东莱郡设“不夜县”,时今文登北部属于不夜,南部属昌阳;东汉撤不夜县,入昌阳县。晏谟沿用古称是可能的,但“黄巾乱”发生在公元184年,与郑玄“客耕东莱”不搭界。
但是“不夜城”之西南百里、今文城西30里有山曰“长学”,却因郑玄长期在此耕读讲学而得名。所以,清光绪本《文登县志》认为晏谟“不夜城南山”,“南”字之前掉一“西”字。
四说,在昌阳县(今文登市)长学山。
笔者持此论,证据有四:
一有碑刻为证。
长学山阳有元代“宣武将军管军总管兼领东征汉军招讨使司事刁通墓”,敕葬,墓前至元十九年(1282)碑云:“故老相传,长学山乃先儒郑司农讲学之所。西接昆嵛,东俯昌水,南揖沧海,北据甘泉,蔚然而雄秀,宜笃生英杰之士。”此碑之东一里,有明崇祯六年(1633)“圣皇庙”碑:“山名长学,先代郑司农讲学处也。”
二有地方志为证。
文登建县始于天统四年(568),但现在能见到的明代《文登县志稿》,是文登历史上最早的志稿,收在明嘉靖二十七年(1548)成书的《宁海州志》中,出自县人南京工部尚书丛兰之手。该志“建置第三”载:“长学书院在县西五十里(应为三十里),相传为郑司农教书之处。”雍正乙巳(1725)《文登县志》全志十卷,卷一“山川”“古迹”,卷三“学校志”,卷八“人物志·先儒”,卷九“艺文志”,卷十“外志·丛谭”,五卷均载有郑司农事。“艺文志”载刘储鲲《汉郑司农考》780余字,谓:“旧志‘乡贤’:汉郑司农,名籍失传。性恬退,不乐仕进,教授长学山中。以行谊举,拜司农,旋复归里,从游日众。今岩石题‘长学书院’,屋址犹存。……邑旧乘称:司农杜门修业,种稻埘菘,与《东汉书》所云‘客耕东莱’极合,特语焉而不详耳。”这里所提的“旧志”“旧乘”,指明万历十五年(1587)、天启六年(1626)和清康熙十一年(1672)所修《文登县志》,现已失传。雍正《文登县志·艺文志》载该志主编毕对(“对”字应加“雨”字头)诗:“山色清如沐,康成旧讲堂。经传毛氏注,地接郑公乡。秋草埋书带,晴云袅石房。吾乡有长学,千载道源长。”又载刘滋(“滋”三点水应改“金”字旁)的七言诗:“司农会此训群英,筑室山头教铎鸣。岳麓清风堪并美,鹅湖高义可齐名。膻(“月”旁改“鱼”旁)堂日久云常锁,黉舍年深草自生。千载涧中流出水,琅琅犹带读书声。”其卷十“丛谭”载:“论曰:文称山海粤区,古多隐君子。汉党祸起,郑康成教授于长学山中。”道光十九年(1839)、光绪二十三年(1897)定稿的《文登县志》对此均有记载,光绪志尤详。其中卷一“古迹”载:“郑司农讲堂,旧《登州志》:在县西三十里长学山,汉郑康成教徒于此,有书堂遗址。邑人赛珠曰:长学山以东诸村,皆名郑家庄,为汉郑司农寓居故里。”
三有文登人千百年来的信仰传承为证。
《后汉书·孔融传》:“郡人甄子然临孝存知名,早卒。融恨不及之,乃命配食县社。”此为祭祀乡贤之始。但此后至元代,全国没有祭祀乡贤的统一规定。“明清时,凡有品学为地方推重者,死后由大吏题请祀于其乡,入乡贤祠。”(见《辞源》)又,光绪本《文登县志·卷二上》:“明洪武四年(1371),诏天下学校各建先贤祠。左祀贤牧首令,右祀乡贤。此二祠附学宫之始。”文登“乡贤祠在大成门外之西,三楹,祀汉寓贤高密郑司农康成……”至清末,文登乡贤祠共祀郑玄等26位。试想,一位逝去的高密人,为什么他的木主一直居文登乡贤祠首位?因为他寓居文登长学山近20年,授徒著书;他的高风亮节和渊博学识,给文登人民以深远的影响,开“文登学”之先河。当然,其中也有过争论。清雍正《文登县志·卷八人物志·先儒》载:“郑康成,有考,详‘艺文志’……邑侯王公(王一夔)议更木主(原为画像),未及行,适有诏复先儒郑康成祀(指恢复孔庙两庑配食)。或曰,从其重者,既祀两庑,不宜复置主(木主,又称神主)乡贤祠。或曰,吾邑之祀先生,当视(比作)高密。两庑者,天下之公典也;乡贤者,吾邑之私慕也。旧主可勿撤。当事君子,必能权度其平矣。”事实上,郑玄在文登乡贤祠的木主,一直享祭到民国末年拆庙时。至于长学山前的“长山村”,村民至今传说着郑先生在此教书的故事,有的村民代代在房前屋后栽植“康成书带草”。
四有康成讲堂和古郑家庄遗址为证。
笔者三次考察这些遗址。长学山是昆嵛山东南余脉,东西长4里余,主峰海拔257米。山之阳,约150米高处,巨岩耸峙,林木扶疏,岩前一小坪,尚存石屋南墙的基础,东西长7.5米,由12块巨石砌成,“门中石”长1.77米。雍正间毕对(加“雨”字头)和刘滋(水旁改“金”字旁)长学山怀古诗中描写的杂草丛中的“石房”和“黉舍”早已坍塌,散落在房基周围的巨石,“石花”斑斑。山岩上“长学书院”的刻字,已被1958年滑坡的山岩所遮压。由此向西南方行200米下山,越过山涧,便是元代招讨使刁通儿孙三代的陵园,占地40亩,围墙尚在。再向西南约150米,即长山村西北百余米的果园,就是古郑家庄遗址。20世纪50年代,这里还有郑氏最后一幢住房的墙基。清末民初,这里曾出土一陶缸,内有“王莽钱”。1957年,村民刁国璞等在房基东南约30米处为生产队饲养室刨土,挖出一石碑,约高70、宽50厘米,正面刻五六字,近八分体。他只记得头二字是“郑家”。因石质较差,当时又不懂文物保护,竟用镐头敲碎了。次年,他在房基附近耕地,翻出一磨秃了的生铁铸的犁头,足有2公斤重,比现在的犁头笨重得多。从这里隔着山谷向南西看,有一小岭挡住视线。小岭北半坡,就是“郑家岚子”。1958年前,那里有一座郑氏坟茔。20世纪50年代初,一位郑姓男子专程从外地来此上坟。至于长学山之东,现有南、北郑家二村,《村志》谓建村于明末,是为纪念郑玄曾寓居长学山阳而命名的。
东汉末年,朝政腐败,社会动乱。郑玄不求仕进,却无端遭禁锢,隐身于东莱郡昌阳县(今文登市)长学山阳近20年,耕读授徒,遍注群经,为华夏文化留下了弥足珍贵的遗产。尽管碑记、县志、遗址有如此连续而具体的记载和佐证,但除了《四库全书》中《山东通志》《大清一统志》有“长学山康成讲堂”等记载以外,未见其它古籍记载。这与长学山地处偏僻的山东半岛东端、史家罕至有关吧。
(载于《管子学刊》2006年第一期)
责任编辑 鞠志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