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老归荣堂记
王越
归荣堂者，知宁阳县事、关西翟弁为其邑之二老作也。二老学同塾，进同籍，仕同朝，官同品，退同归，绯袍金带，苍颜华发①，并舆联席，望之若神仙。乡人荣之，为父者起教子之心，为臣者兴忠君之念，乃是邦家之光，非特闾里之荣而已也。弁知其然，构堂以“归荣”名者，有由然矣。
堂直县治之南稍西，朝元观故址，厥位面阳，效欧阳子②画舫斋之制。木不加雕，斫之而已；墙不加饰，圬③之而已。高明亢爽，足快心目。中前为二门，面崇墉④，背丽谯⑤，灌木阴翳，禽鸟和鸣，暇日燕游其间，凝眸远睇，万虑俱忘，意豁如也。
工部主事、嘉禾⑥倪廷瞻适以水利驻节宁阳，谓盛事不可无传，乃走书索余文记之。
呜呼！仕宦而至将相，富贵而归故乡，二老有焉。二老者，顺天府尹王公惟善、礼部左侍郎翰林学士许先生道中也。公起家乡举，登乙榜⑦、授校官，升户科给事中，进光禄少卿，以至今官。守法奉公，京民仰戴，忠劳著于辇毂，清声闻于朝野。今年七十有八。先生由进士历翰林检讨、编修、修撰，升太常寺卿，今皇上新复大宝，首进今官，诏入馆阁，当大言之任。凡铺张神藻⑧，黼黻⑨鸿猷，供奉左右者，多先生笔。已而为奸回所谮⑩，出参陕藩，寻有赐环之命，今年七十有一。
夫士之遭遇盛时而得进退，始终俯仰无愧，若二老者，几何人哉！计其所生之年，当国朝统御之初，太平全盛之日，天地浑厚，灵长之气得之最先，故能全所赋予，究所设施。其进也，半功伟烈，足以羽仪乎朝廷；其退也，盛德雅望，足以敦厚乎风俗。此堂之所以作、而余之所以记欤。
若裴晋公之绿野，韩魏公之昼锦，张齐贤之午桥庄，名虽不同，而所以为归老计则一也。或曰，功成名遂身退者，天之道也。何益于世而使人歆艳之？若是哉，不知凤凰、麒麟非可以资服乘也；醴泉、芝草非可以资食饮也。然一日至焉，山川为之光辉，草木为之玉润，奚必有利于国者而后为世之盛哉？故今二老将八袠，气宇清明，精神奕闿，宜其有以召和气启寿域，古人谓之“人瑞”，而福及吾民也。抑何幸矣！作《二老归荣堂记》。
记成，而复系之以诗，曰：
白发萧萧雪满簪，归来都荷圣恩深。
邦畿执法王京兆，海宇驰名许翰林。
酒熟每邀同席饮，诗成还许对床吟。
耆英会里私相贺，一日安闲抵万金。
注：①苍颜华发：苍，苍老；华，同“花”，即谓面色青黑，头发花白。
②欧阳子：即欧阳修。
③圬：用泥涂抹。
④崇墉（yōng）：墙高而厚。
⑤丽谯：高楼。
⑥嘉禾：古代浙江嘉兴府的别称。
⑦乙榜：举人的别称。
⑧铺张神藻：铺张，文学渲染。藻，指词藻。
⑨黼（fǔ）黻（fú）：古代礼服上的花纹。
⑩谮：诬陷。
裴晋公：指唐裴度，字中立，唐朝山西闻喜县人，贞元进士。元和十二年（817）讨伐蔡州刺史吴元济有功封晋国公。与白居易、刘禹锡常宴乐郊野。
韩魏公：即韩琦，字稚圭，北宋安阳人。天圣五年（1027）进士，英宗时封魏国公。致仕归里后，建昼锦堂，与朋友相乐。
张齐贤：字师亮，宋代冤句（今山东曹县）人，致仕归洛阳，得唐裴度别墅午桥庄，日与亲旧畅饮其间。
服乘：指车马、衣服等旅行行李。
袠（zhì）：十年。此说起自白居易“年开第七袠，屈指几多人”句。
《东鲁先生文集》序①
王越
余少家食，时闻东鲁许先生善古文，屡欲裹粮相从，弗果。长而遊宦②京师，始获趋问。先生不鄙贱余，出示古文二十七卷。余读之，竟乃知先生之文本乎浩然之气也。
夫浩然之气，至大至刚，塞乎天地之间。人得之斯有形，形斯有声，声斯有言，言极其精而文，文极其精而古气充之也。苟自馁焉，形声虽具，有言不文，奚以古为？且文所贵古者，非取其辞不同于今，意不同于人，特以其道有合于古人尔。古人之道，顺理而已。气充则辞达，辞达则理顺，理顺则道与古人不相背。是以三代而下，司马迁充是气而文古于汉，韩退之、柳宗元充是气而文古于唐，欧阳永叔、苏子瞻充是气而文古于宋，先生充是气而文古于今。文不同而同归于古，是皆天地浩然之气贯古今而流通。
故先生之文，或有若重林邃谷者，气之深远也；若羊肠鸟道者，气之曲折也；若冰壶秋月③者，气之清明也；若太羹④元酒者，气之冲淡⑤也；若波旋马逸者，气之驰骋也；若天地包涵六合⑥，不见端倪者，气之沉冥⑦浑厚也；若烟云出没万状，莫测机缄⑧者，气之摩荡⑨变化也；若鹏抟⑩霄汉、鹰扬原野、龙盘而虎踞者，气之高迈、遒劲、雄壮也。文随气指，气随文肆，义无尽句，势无尽体。彼文学马迁者，见之以为似汉；学韩柳者，见之以为似唐；学欧苏者，见之以为似宋，不知果汉乎、唐乎、抑宋乎？质之先生，先生亦不知其为汉、为唐、为宋。然则余知之矣，先生其不汉而汉、不唐而唐、不宋而宋欤。何也？气相似也。气虽相似，而非气者，其能尽相似乎？马迁、韩、柳、欧、苏，在当时皆不得大行其道，身困志穷，发为文辞，传诸后世。先生十八举进士第，寻入翰林为庶吉士，历官检讨、编修、修撰，老职馆阁。身在朝廷，殆五十余年，望重位隆，涵养有素，文章见诸于功业，载在简册，足以传诸永久，又何其不相似耶？此非气不相似，命不相似也。命不相似，复何损于文？
先生闻其言，顾谓余：“汝论文，及言气言命，理恶在？”余曰：“气之浩然，命之穷通，悉有理以为之主。”先生曰：“汝言不泥，可书以序吾文。”遂书其言。先生名彬，字道中，号养浩，世家鲁之宁阳，学者称为“东鲁先生”，故“文集”因其称而名之。
注：①此序为许彬门生王越撰，载《黎阳王太傅集》中，清版《宁阳县志》和1994年版宁阳《许氏族谱》皆误为薛夫子。
②遊宦：异乡为官，迁转不定。
③冰壶秋月：比喻人的品格如冰纯洁、如秋月明亮。
④太羹：肉汁。
⑤冲淡：平和淡泊。
⑥六合：天地、四方，古人称六合。
⑦沉冥：阴晦。
⑧机缄：气运。古代道家认为大地万物有一个主宰的力量，就称为机缄。
⑨摩荡：激荡。
⑩抟：同“转”，即旋转。
马迁者：西汉武帝时著名史学家司马迁，他忍辱负重著成的《史记》开创了我国纪传体史书的先河，被后人誉为无韵之《离骚》。
韩柳：“韩”即韩愈，字退之，唐代著名文学家。“柳”即柳宗元，字子厚，唐代著名文学家。
欧苏：欧，即欧阳修，北宋著名文学家。苏即苏东坡，字子瞻，号东坡居士。
发：奋发。
恶（wū）：怎，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