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颜钧与“大中哲学”

Original URL: http://lib.sdsqw.cn/bin/mse.exe?seachword=&K=c8a&A=6&rec=90&run=13

明代思想家颜钧是“泰州学派”的重要传人,也是一个富有传奇色彩的哲人。他自述其学源于王
阳明,直接于王艮、徐樾之传。颜钧作为“泰州学派”传人,他首先是王艮“大成学”的继承者和传
播者。
泰州学派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个启蒙学派。它产生于明代中后期,由泰州人王艮创立,历时两朝,
风行天下,在中国思想史、哲学史、文化史上都占有重要的地位。
王艮于明朝正德十五年(公元1520年)至嘉靖七年(公元1528年)从王守仁(阳明)为师,学习、
研究“王学”,为泰州学派奠定了基础。王守仁死后,王艮自立门户,在南京、泰州等地传道讲学。
在此之前,他曾在安徽、浙江、泰州等地讲学,不少人前来求学、研讨,一时王艮的弟子遍布天下。
其后,他在家乡开门授徒,泰州学派正式形成。其中,王艮及次子王襞,二传弟子颜钧,三传弟子罗
汝芳、何心隐、王襞弟子李贽是主要代表人物。泰州学派的传授对象以下层群众为主。由于泰州学派
不满于传统的儒家学说,敢于突破传统的规范,创造性地发展学术思想,富有鲜明的战斗性,所以学
派中许多人遭到封建政府的迫害,颜钧被充军,何心隐被杀,李贽被迫害在狱中自尽,书被焚烧。李
贽之后,学派活动渐少,但其思想影响仍在民间流传,深入人心。
颜钧自诩受传于王阳明“良知学”和王艮的“大成学”,并对二者“会而通之”,说他“日以阳
为明造,时以心为斋阳,上益神明,启师徒交震互发; 驯致大成, 错综理学之续余,直合夫邹鲁一
贯之道脉”,终于得到了“千古正印”(《颜山农先生》卷一《急救心火榜文》下引该本只注明卷数
及篇名),而他本人又要付衣钵于四方:“千古正印,昨日东海传将来;四方公凭,今朝江西发出去。”
(卷四《履历》)将儒学的传授看作禅家衣钵的传授,这是泰州学派的特色之一。
颜钧认为人性是一颗明珠,本无污染,人们可率性行事,纯任自然。故在给弟子罗汝芳宣讲时,
提出“制欲非体仁”的思想。他认为人的天赋道德观念永远不会泯灭,如果人们时刻保有它,发扬它,
就无须从“制欲”着手,从而公开反对理学家一再宣称的“存天理,制人欲”的思想。他的思想在王
艮的基础上又有发展。颜钧具有“自立宇宙,不袭古今”的独立精神和创造精神。他将王艮的大成学
衍化为他自己的大中学,确是一种富有特色的理论创造。
所谓大中学:即其所谓“大学中庸”之学。在颜钧看来,“大学中庸”体现了儒学的精神命脉,
所以他称为“仁神正学”(卷三《大学中庸大易》序言),这是他独特的宇宙观和人生哲学理论。他
自己说“大学中庸”四字是他“一生行动。”(卷六《耕樵问答·晰大学中庸》)《大学》、《中庸》
原系《小戴礼记》中的两篇,宋以前并不为儒者所重。自汉至唐,《大学》无别本;《中庸》别本虽
有数见,然未见传世。宋以后,义理之学兴,《大学》、《中庸》尤为程、朱一派理学家所推崇。朱
熹将其与《论语》、《孟子》合称为《四书》,并将大学列为《四书》之首。朱熹说:“《大学》是
修身治人的规模,如人起屋相似,须先打个地盘。”(《朱子语类》卷一四)又说“学问须以《大学》
为先……《中庸》工夫密,规模大。”还说《中庸》所以名篇,本是取“时中”之中;是兼已发而中
节,无过不及者得名(参见上书卷之二)。程朱理学成为官学以后,《四书》列为科举考试的课程,
已是成为必读之书。
颜钧的大中学源于儒学经典,而直接于王艮的大成学。颜钧从《大学》、《中庸》阐述儒学的基
本精神,并未超越前人,而他将“大学中庸”四字各自作为独立哲学范畴,并使之错综变化,则是超
越前人的理论创造。
颜钧大中学的哲学基础,不是程朱派的理气论,而是陸王派的心性论。如他所说:“大中学庸,
学大庸中,中学大庸,庸中学大,互发交乘乎心性,吻合造化乎时育。”颜钧认为, 天地间最可宝
贵的是人, 人最可贵的是心,故人是“天地之心”,心是“人身之主”,且此“心”无所不包,无
所不至,神工莫测,“默朕渊浩,独擅神聪;变适无疆,统率性融;生德充盈,润浥形躬; 亲丽人
物, 应酬日用,自不虑而知,不学而能者也。”(上引均见《急救心火榜文》)
颜钧从贵心论出发,强调人的主体精神与其能动作用,故以“自我”诠解“大学中庸”其说如下:
大——“自我广远无外者,名为大”;
学——“自我凝聚园神者,名为学”;
中——“自我主宰无倚者,名为中”;
庸——“自我妙应无穷者,名为庸”;
此所谓“自我”即“心”,即认识主体。颜钧以此来界定大、学、中、庸诸范畴,使之均从属于
“自我”,从而显示心的至大至广,至园至神,至上至中,千变万化,妙应无穷。然而,此心并非无
所依归,而是“人人身有之”者。他又说:“吾心精神只是一片”,“亦惟在此片中融性命道德尔”,
“是故指一片之变化莫测曰神,聪明睿知曰精,生生无已曰性,分定不易曰命,一心直形曰德,曲畅
旁通曰道。”(上引均见《晰大学中庸》)他把精神、性命、道德融入大学中庸之中,也就赋予其大
中学以哲学与伦理的双重意义,而且要使“大学”、“中庸”发挥其“自能”,具备各种功用。在他
看来“大学中庸”四字之中,“大以为学,庸乎其中。”大与中是占主导地位的,学与庸则为辅翼。
如他在《论大学中庸大易》一文中,讲“五在”、“四绪”,谓曰:“在故学乎其大也,则曰在明明
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知在格物,心不在焉,如此而曰五在,昭揭其大以为学。庸乎其中也,则
曰率性,曰修道,曰慎独,曰致中和,如此而晰四绪。绪扬其中为时庸。”在其《晰行动》 一文中,
又说“大之方体”,体现在“明德”、“至善”、“知在格”、“意心身”、“家国天下”诸方面;
而“中之主宰”则表现于“天命性”、“道睹闻”、“独隐微”、“天地万物”之中。但要“识道识
心”又须“翼以学庸”,所谓“学之所以聚乎其大”正是“立生已生人生天下之大本也”,“庸之所
以承乎其中”乃是“达成已成人成天下之化道也。”颜钧在此虽未明言体用,实则以大中为体,以学
庸为用。可见“大中庸学”有体有用,自成体系,是颜钧大中学的首要特色。
颜钧像许多平民儒者一样,缺乏深厚的知识底蕴,因而难以构筑起较为严整的思想体系。但是颜
钧又不同于一般的平民儒者(如韩贞)是一位颇有理论思维头脑的哲人,颇能“心造”出自己的哲学
语言。 除上述“大中学庸” 外,“神莫”也是他的独家发明。现存的《颜山农先生遗集》中尚存有
《辨精神莫能之义》与《辨性情神莫互丽之义》两篇短文,讲论心学,虽然文字晦涩难懂,但有思想
特色,值得研究。
颜钧认为,人是天地的中心,“心”是天地万物的主宰者和创造者,所谓“人为天地心, 心帝
造化仁, 是仁惟生。”(《论三教》)又说,“心”有很高的灵性,“夫是心也,自帝秉御,浩渊
天性,神莫精仁,以为仁道。时适乎灵聪之明,为知格诚正之修,允端天下大本者也。”(《辨精神
莫能之义》 ) 在颜钧看来,“心”作为哲学范畴,可以一分为二:一曰性惰,二曰神莫。颜钧所谓
“神莫”,即其“精神与莫能”的复合词。颜钧说:“心之精神是谓圣,莫能载大,莫能载小为中庸。
无非立己达人,人人好仁无尚,心心知秉莫能,以遂精神,为时时、生生、化化、循环无始终也。”
(《辨精神莫能之义》)这样,颜钧又把精神莫能与大中学庸结合起来,赋予其大中学以精神力量和
神秘主义色彩。
颜钧的大中学宣传“急救人心” 的道德救世思想。大中学是平民儒学,故其与官方儒学不同,
不重在教人如何“做官” “治世”,而是重在如何“做人”“救世”,乃至表现出一种宗教救世精
神。颜钧比起他的老师王艮来,似乎更少理学家气象,更多宗教家色彩。他宣称要以孔孟救世,以先
觉觉后觉,自谓“破荒信,彻良知,洞豁乐学,始以耕心樵仁为专业。承流孔孟, 辙环南国, 继以
安身运世为事功”,“救人心火;以除糜烂。”所谓“救人心火”即是“单洗思虑嗜欲之盘绕,教之
以快乐,而除却心头炎火。”(上引均见《急救心火榜文》)颜钧在这里讲的“思虑嗜欲”,是专指
人们的名利心,并非把人们引向“存天理、灭人欲”的正统理学教条。相反,他希望人们放落名利心,
尤其劝告青年士子不要“谜痼”科场,追逐功名利禄,要有勇气从传统思想的禁锢中解脱出来。明嘉
靖十九年(公元1504年)颜钧在南昌同仁祠向应试士子讲演“急救心火”时指出:“秦火之焰,虽焚
经而经存;心火之焰,不焚经而经亡。”秦始皇焚书,并未能焚绝儒家的经书,可是,儒者的名利心,
却能使儒家自身走向灭亡。故他主张依从“孟子放心之旨,乃将名利之心一切放落。”(以上均见卷
首何属乾:《颜山农先生遗集序》引《急救心火榜文》)他在《急救心火榜文》中提出“六急六救”,
其内容如下:
一、急救人心陷牿,生平不知存心善养性,如百工技艺,如火益热,兢自相尚。
二、急救人心奔驰,老死不知葆真完神,而千层嗜欲,若火始燃,尽力恣好。
三、急救人有亲长也,而火炉妻子,薄若秋云。
四、急救人有君臣也,而烈焰刑法,缓民欲恶。
五、急救人有朋友也,而党同伐异,灭息信义。
六、急救世有游民也,而诡行荒业,销砾形质。
上述“六急六救”反应出颜钧所处时代的各种社会弊端,同时也反映出颜钧一派平民儒者的道德
救世理想。
颜钧还提出:“体仁之妙,即在放心。”按“放心”二字最早见于《孟子》。孟子讲“放心”,
主要讲追求学问时,要专心致志,博学审问。朱熹《孟子集注》说:“学问之事,固非一端,然其道
则在求放心而已。盖能如是,则志气清明,义理昭著,而可以上达。不然,则昏昧放逸,虽曰从事于
学,而终不能有所发明矣。故子程子曰:‘圣贤千言万语,只是欲将已放之心,约之使反复入身来,
自能寻向上去,下学而上达也。’此乃孟子开示之言, 程子又发明之, 曲尽其指,学者宜互膺而勿
失也。”程、朱解释孟子“放心”说,与历代诸家基本一致,即使如二程所说如求“放心”,“自能
寻上去,”也还是讲要把心收回来,使心系于学。颜钧则从心学角度发挥孟子“放心”说。在他看来
所谓“放心”,即:一是要能“自见其心”,“自信其心”;二是心不能有所系,不应有思想束缚;
三是此心要能顺应自然,不断自我扩充;四是“放心”与“体仁”相联系,与“制欲”相对立。应该
说,颜钧对于孟子“放心”说的理解,虽不尽符合原典精神,但他另立新说,超越传统,在当时程朱
理学处于官学地位的历史环境中,他这个说法也不失为一种观念的更新。
颜钧作为儒者,他坚守儒学的基本立场,但不排斥佛道。他有论“三教”一文,讨论了儒、佛、
道三教的形成,思想特征及其短长。他认为,三教都是至人原宗,口传心受,年惯积造,逐渐形成的。
但是三教又各有程级品第,“如曰圣学,则有御天造命,事天立命,畏天俟命,三级程造也,能此等
而上之,皆可神道设教,生天地人物而位育也;如曰佛教,则有上中下乘,最上乘之阶为四区也,亦
存乎各志灵员自造自巧自等而上之者也;如曰仙教,则有天仙、人仙、地仙、神仙四项之品第也。”
在他看来,佛道二教,虽然教义深奥, 群学之士也不易超越, 但他“总不如尼父之传,有《大学》、
《中庸》、《易经》之门阶阃奥,有默识知及,仁守庄莅,动礼成乐之学。”又说“宇宙生人,原无
三教多技之分别,亦非圣贤初判为三教为多技也。只缘圣贤没后,豪杰自擅,各揭其所知所能为趋向
……各随自好知能以立教,教立精到各成道。”于是三教各立宗旨分别。他指出,三教也有各自的短
处,如“习乎儒也,读书作文获名利;习乎仙也,符录法界迷世俗;习乎佛也,念经咀符惑愚民。”
但他又认为,无论是儒者竞名利,仙家迷世俗,佛徒惑愚民,他们又都为了自谋生路,“以遂衣食计”
的。
颜钧钦羡孔子开创儒学的精神,并以孔子的继承人自命,试图于理学之外重构儒学。其所作《邱
隅炉铸专造性命》(卷四)一文,即是他重构儒学的一篇宣言,他认为,“孔子一生精神,独造大学
中庸。晚创杏坛,聚斐居肆,肩承师任,陶冶己心人性,同修晬盎,自适乎左右逢源之身;各善立达,
诱掖乎家齐国风仁天下”,为后世垂范。所以他要继承孔子发展平民儒学,申言:“杏坛也,邱隅也,
创始自孔子,继袭为山农,名虽不同,岁更二千余年;学教虽各神设,而熔心铸仁,实无两道两燮理
也。 岂夫子慎独之至止, 大成之化工,真千古无及哉!”(按:《庄子·渔父》有“孔子游乎缁维
之林,休坐乎杏坛之上”的故事;邱隅,见于《诗·小雅·绵蛮黄鸟》:“绵蛮黄鸟,止于邱隅。”
也是比喻讲学处。春秋时期,孔子首创私学,“有教无类”,故儒学开创伊始就具有平民色彩。)颜
钧效仿孔子杏坛讲学,其目的是要开创其大中学。但是,由于颜钧学养不够,加上时代的变迁,佛老
的兴盛,故他将读书求学变成登坛修道,把孔子的杏坛变成了自己的道坛,并立有《道坛志规》。他
提出:“六道六洗”令人瞩目,所谓“六道”即是:
一、自立宇宙,不袭今古,此可以登道坛之人。
二、青天白日,人皆见仰,此可以立道坛之心。
三、肩任圣神,万死不回,此可以同道坛之志。
四、默识天性,以灵于视听言动,鼓运精神,而成乎晬盎礼乐,此为道坛之学。
五、孝弟谦和,修斩义利,此为道坛之德。
六、持载覆帱,善养不倦,此为道坛之教。
《道坛志规》鼓励学生应有自立和创造精神,要求学生有仪表,重德教,光明磊落,万死不回,
坚毅不拔,志同道合。所谓“六洗”,则是规定若干行为准则,如他要求老师本人(即颜钧)先洗去
自己的厌倦心以及“讲晰不明,引导不循”种种不足。又如所谓“言动毋违六道,违者急裁”等,类
乎戒条。
颜钧的大中学,虽然在表现形式上显得简浅、粗俗、神秘,但他却含有明显的平民性和深刻的历
史内容。颜钧深深同情受苦难的人民,在其《耕樵问答·急求溺世方》中,大胆揭露了统治阶级对于
人民的剥削和压迫,大声疾呼:“今天下四十余年,上下征利,交肆搏激。刑罚灭法,溢入苛烈。赋
税力役,科竭蔀屋。逐溺邦本,颠覆生业。触变天地,灾异趵突,水旱相仍,达倭长驱,战阵不息。
杀劫毋厌,海宇十室,九似悬謦。圩野老稚,大半啼饥……近代专制,黎庶不饶,一民尺土。士仕以
上,朝市以下,俱未有一事一难,倘或侵逼,何士何市,何官何吏,亦尝苦辛,经操危虑,而皆知此
病痛险阻, 置思援拯 同恻恻耶?”他认为造成社会民生凋弊、满目疮痍的局面“责在君臣”,朝廷
应负责任。因此他提出“急急拯救”的方案,就是要求朝廷实行以下措施:
——大赉以足民食:诏蠲天下贡赋,三年免征,大苏民困。
——大赦以造民命:随领洗牢,恩赦一切,原恶重狱,均与其生。
——大遂以聚民欲,怨女、旷夫、漂流无告者,富豪士民量力周护,所欲与聚,在在人人而得所,
所谓匹夫匹妇咸被堯舜之泽;
——大教以遂民性:广搜学德智仁贤能者,均授孔氏心造,衍教四方,丕易人心,暮年归仁而有
成,数月悦服而尊亲。
这个救世方案,充满激情、理想和幻想。其中心思想是个“民”字,要求救民于水火,免除人民
所受的压迫和痛苦。这反映出颜钧善良、美好的愿望。当然在封建君主专制制度下,他的这种愿望是
根本不可能实现的。颜钧的一生经历了许多磨难,但他从未停止其醒世救民,乃至上书当道、为民请
命的活动。由此可见,颜钧大中学的本质特征是人民性,其历史光辉是永恒的。明中叶泰州学派揿起
的平民儒学潮,在中国儒学史、思想史上别开生面,其影响及于明清之际的早期启蒙思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