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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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年鉴收录根据口述整理的两篇文章,一篇是《一段湮没在历史尘埃中的老地下党的故事》,叙述姜扶聪生前的事迹,让后人不忘先辈伟绩,用心灵和成就告慰和祭奠先辈;一篇是《1942年,日本鬼子横行在我的家园》,通过对亲历者的采访,控诉当年日本鬼子在海阳犯下的滔天罪行。
姜顺海男,1970年 4月生人。烟台开发区二中教师。著作《利害学》获烟台社会科学优秀成果奖。
杨冬梅女,1965年 7月生人。海阳市后山中涧村。爱好民俗,喜欢搜集民间野史。
一段湮没在历史尘埃中的老地下党的故事——缅怀无名英雄姜扶聪烈士
打小认字时,我便喜欢看一本名叫《红岩》的书。书中人物我最喜欢、最佩服的就是江姐。她被关押在重庆军统渣滓洞监狱,受尽国民党特务的各种酷刑,老虎凳、吊索、带刺的钢鞭、撬杠、电刑……甚至把竹签钉进她的十指,但她在痛苦折磨之下,没出卖同志、出卖组织。她英勇坚强的形象深深打动我幼小的心灵,也是从那时起,我知道了:即使在最黑暗恐怖的时期,也有人在为民族独立解放奉献着一切,直至献出宝贵的生命,他们的名字叫“地下党”。
一次与朋友聊天,无意中谈起他的老爷爷姜扶聪。他说,听他奶奶说,他老爷爷是地下党,后来暴露了身份,被赵保原顽兵抓到万第杀害了,死得很惨,是被铡刀铡死的。
因为从小就崇拜江姐、敬仰地下党,一听有这个线索,我不由得想去了解他的老爷爷,了解当年地下党的真实故事。

早春二月,乍暖还寒。我放下手头的事情,跟朋友到了望宿村,走访老人,打听那段历史。
在望宿村头的卫生室里,我们见到村医姜元荣(六十几岁)和正在卫生室里玩耍的姜元斌(七十多岁)老人。
姜元斌老人说:“姜扶聪的事我知道一些,他是地下党,给共产党做事。我是小时候听我大爹说的,我大爹与姜扶聪是发小,两人是光腚长大的好伙伴”。
据姜元斌老人说,1942年前后,赵保原顽兵配合日伪军大举进犯胶东八路军根据地,其老巢就在距望宿村十五里山路的万第城。赵顽在泉水四乡八疃烧杀掠夺,无所不为,民众稍有抗日言行,即遭捕杀。姜扶聪为人厚道,有文化,毛笔字写得漂亮。起先,他负责管理望宿村学校的日常事务,后在村里开了一间药铺。他明为学校做事和卖药,暗为共产党开展地下工作。
我打断姜元斌老人的回忆问:“你大爹没说过他为共产党做过什么具体的事情吗?”
老人高声说:“咱政府没开辟过来前,地下党都是秘密的,党员开会都在山洞里,他们在暗地里提着脑袋干,哪敢让别人知道,弄不好---”老人用手在脖子处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
我接着问:“你大爹怎么知道他在为共产党做事?”
老人说:“我大爹说,望宿村当时分两派,一派为共产党做事,一派为国民党做事。因当时的形势紧张,共产党的人少,打不过有实力的国民党,共产党就在暗地发展人员,扩大势力,壮大党员队伍。共产党的人正派,村里倾向共产党的人多,大家都知道姜扶聪在给共产党干。”
最后他说,你们去疃里找姜扶聪的孙子们问问吧,他们应该知道得更多些,接着老人把姜扶聪孙子的姓名告诉了我们。

离开卫生室,我们来到望宿村河南岸姜扶聪二孙子姜桂松的家。
在姜桂松破落的院门外,我们正好碰见准备下地干活的姜桂松。老人穿一件单薄、破旧的蓝色中山装上衣,腿有点瘸。听我们说明来意后,他没吱声,蹲下身,把裤腿往上挽起。我说,“天气冷,你露出脚脖子,别冻坏了。”
“没事,只要问我爷爷的事,我一点也不冷,还有点热呢。”他没有让我们进门,而是带着我们去了他三弟姜桂福的养猪场。
姜桂松跟三弟说明我们的来意后,个子不高、身体结实的姜桂福脸上笑开了花。
上炕坐下,坐在炕边的姜桂松先开口说话:“说起我爷爷,心里不是滋味,好好的日子不过,提着脑袋干革命,最后落个尸首分家,连个全尸都没有,尸体埋在哪里都不知道,成了野鬼。有什么用呢?连个烈士都不算。”姜桂松抱怨起来。
姜桂福接过二哥的话说:“说这些干啥,爷爷是条汉子,我觉得挺光荣!”
我急忙接过姜桂福的话说:“你们把知道的情况跟我说说吧,他生前都干过什么?”
两位老人慢慢给我讲起他们从父辈那里知道的爷爷的点点滴滴。
据两位老人的父辈们说,1942年以前,姜扶聪曾任海阳民间自发组织的“职工会”会长,几年后,秘密加入农民自发的抗日组织“农民协会”。
海阳民间“职工会”的成员以给地主扛活的无土地农民为主,“农民协会 ”的成员以穷苦农民为主,两个协会的主要工作都是团结穷人,打击地主恶势力,唤起民众救国救己意识,并秘密为八路军筹集运送粮食、搜集传送情报等。
姜扶聪在就义前的一两年里,在望宿村以开药铺为名,为共产党开展地下工作。姜桂松说,他小时候听父亲和村里的老人们说,爷爷在开药铺时,与下涝泊村卖布的小货郎单线联系。每逢集日,小货郎都挑着布匹来赶望宿集,赶完集,小货郎就留在姜扶聪家里过夜。
我插上一句话:“他们在一起干什么?”
姜桂福说:“那些年太乱,他们在一起干什么,只有他们的上级知道,那阵子的地下党哪敢公开做事。”
姜桂松说,1942年春天,由一个叫孙树吉的人告密,小货郎被抓到万第赵保原老巢受审。
小货郎被抓的第二天,住在鲁疃的赵保原十二师派顽兵和便衣来望宿村抓捕姜扶聪。抓捕前,有村民提前得到信息,但不知道要抓谁,猜测可能是姜扶聪,便告诉他,让他先躲躲,被他拒绝了。
敌人命令村里召开村民大会,赵保原顽兵把会场围得水泄不通。会场空地上摆着一口铡刀,气氛紧张恐怖。姜扶聪蹲在会场边上抽旱烟,一个本家侄子从会场的紧张气氛看出情况不妙,他感觉是针对姜扶聪的,悄悄溜到姜扶聪身边,说:“大叔,我看今天的情况不对劲,你还是出去躲躲吧!”
姜扶聪把烟袋锅里的烟灰,在鞋底上磕干净,淡淡地说:“不要紧,我一个糟老头子,他们能把我怎么样?”
当年,望宿村划分为东保、西保两部分,两保各有一个保长。那天,两个保长充当了赵顽兵的狗腿子。西保保长姜连顺前面领路,东保保长姜建山扛着铡刀和赵顽的便衣跟在后面,来到姜扶聪面前,姜连顺用手一指姜扶聪说:“就是他。”便衣对姜扶聪说:“老头,起来跟我们走一趟!”
全村的村民眼睁睁看着姜扶聪被便衣带到村民姜建章的南厢房里。姜扶聪被带走后,村民大会马上散了。
傍晚时分,姜扶聪被带到赵保原的十二师驻地,离望宿村几里路的鲁疃村受审。
当晚,姜扶聪被关押在鲁疃村一座空房子里,北屋恰好住的是嫁在这村的姜扶聪的本家姑姑。
姜桂福说,他听这位姑奶奶说,在这栋房子里,敌人对姜扶聪使用了灌辣椒水、拇指吊梁 (用绳子捆住两个大拇指往梁上滑,脚离地面一两寸左右)、腿垫砖(想来就是老虎凳)等酷刑逼供。姜扶聪被辣椒水呛得鼻涕、口水都流到腰部,腿肿得像小盆那么粗。
那天晚上,刽子手们“到底招不招”的嚎叫声,一直在鲁疃村夜空中回荡。可是,没人听见姜扶聪喊叫一声——他把声音都憋在心里了。
那天夜里,本家姑姑趴在后窗的墙根下,守候着正在遭受敌人酷刑折磨的侄子,虽然仅一墙之隔,却爱莫能助,她的心都碎了。
说到这里,姜桂松和三弟的眼圈红了。姜桂松说:“我爷爷被抓过两次,第一次是在“农民协会”做事的时候,被海阳局子(旧警察局)抓进去的,家里把几亩地卖了四块大洋,把他赎出来。
“俺老人家以前的家底挺厚实,自从爷爷当上地下党,家人成天为他提心吊胆,卖房卖地赎他,家业都被折腾光了。”姜桂松又抱怨起来。姜桂松抱怨完了,叹了口气,接着说:“我爷爷被抓到鲁疃的晚上,共产党曾派兵到鲁疃劫狱,营救俺爷爷。村里上了年纪的老人说,那天晚上,听见鲁疃村枪炮声响到半夜。据传,后来咱的人没子弹了,撤退了,我爷爷也没救出来。”
姜桂福对二哥说:“我听上了年纪的老人们说,那次仗打得挺激烈,后来快没子弹了,就向海阳地方部队求援,结果因信息有误,送子弹的把子弹送到大阎家的路疃村了。”
我怀着复杂的心情问老哥俩:“后来呢?”
老哥俩平静一下心情,继续给我讲起他爷爷的故事。
第二天,姜扶聪被押送到万第受审。同时,家里接到赵部一个叫陈燕龙的大队长的亲笔信,信中说让他们带四十块大洋去赎人。
姜扶聪的儿子救父心切,把家里的六亩好地和姜扶聪的三间药铺,贱卖成四十块大洋,与本家的几位叔叔,在接信当天带着大洋去万第见陈燕龙。陈燕龙把四十块大洋收下,让他们回家等人。
家人在煎熬中等到七天头上,接到的确是万第监狱的收尸通知。

今年六月二十一号,我与朋友再次来到望宿村访听姜扶聪的有关情况。
在望宿村的河南岸,偶遇姜元新老人,他正坐着马扎在房西头乘凉。当我们对他提起姜扶聪时,老人眼睛一亮,说:“早该为姜扶聪说句话了,他为共产党做事,命搭上了,最后连个烈士也没有混上……”
接着姜元新老人激动地跟我说起姜扶聪被抓的过程。姜元新说,那时他二十四岁,那天也在会场开会。他回忆说,当年望宿村有三家军属,开村民大会时,军属的老婆孩子都被赶在碾子上,站着示众,碾子十几米处摆着一口铡刀,汉奸们握着铡刀把,“噶哒”着铡刀说:“今天非铡死几个不可!”一些年幼的孩子吓得都扎在妈妈怀里,不敢抬头。
老人说,那天去开会的路上,遇见住在河南岸的姜元生,他的脸被马蜂蜇了,脸肿得看不见眼睛,他由父亲领着走路。他问姜元生的父亲:“这样的领出来干什么?”
姜元生的父亲说:“人家告诉说,今天开会一个也不能少。”姜元新说,就连吃奶的婴儿也要抱出来开会,会场的气氛很严肃,大家一句话也不敢说。
听到这里,我心里翻江倒海地难受:“谁出卖了姜扶聪?”
“不知道谁出卖的,只知道开会那天,姜连顺领着几个便衣认出姜扶聪,姜建山扛着铡刀。(解放以后,姜连顺被政府调查,判了十五年徒刑。姜建山每个运动都挨查,他老婆嫌他做的事给儿孙丢人,让他自己去了断性命!后来,姜建山拿着绳子到山上吊死了。”)

之后,我们又来到村里九十二岁的姜扶智老人家了解情况。
“我去闯关东时,姜扶聪就被赵保原杀了,被砍头了。我连他的最后一面都没见到。”老人说着,眼圈红了,接着抽动鼻子哭起来。
老人边擦眼泪边说起姜扶聪的往事:“姜扶聪三十六岁时,老婆撇下五女一男走了,他的大女儿那时候才十岁,姜扶聪又当爹又当娘,拉扯五个孩子过日子,他没有再续弦。”
我问:“姜扶聪是共产党还是汉奸?”
两位老人不假思索,异口同声地说:“他是好人,是为党做事的人。”
我问:“姜扶聪人品咋样?”
姜扶智老人伸出大拇指说:“他是这样的,知书达理,与邻居相处得都很好。”
老人说完,口气变得有些气愤:“要不是叛徒出卖,姜扶聪能死吗?没有共产党,我们能过上今天的好日子吗?”
我又问:“姜扶聪死了,村里纪念过他吗?”
老人又开始哭起来,说:“我们全村的人都不舍得他,大家都把他记在心里了。”
姜扶智老人还在哭泣,我不忍心再刺激他,起身与老两口告别,两位老人蹒跚着把我们送到门口,当我们快走出胡同时,姜扶智在我们身后喊:“去护驾崖找姜扶聪的大孙女吧,她在姥姥家的前河曾见过她爷爷最后一面。”

当天下午,我们开车去了莱阳的护驾崖村,在那里,我们找到姜扶聪的大孙女——已经八十六岁的姜桂娥老人。
老人的身板很硬朗,她正在小儿子门外的水泥台上,给小儿子晒麦子。老人的小儿子听说我们是来了解太姥爷的事情,急忙招呼我们进屋里说话。
提起爷爷,姜桂娥老人就开始哭泣,我和朋友静静地站在她身旁。老人的情绪平复下来后,说:“提起俺爷爷,我心里就难受,我从两岁就住在姥姥家里,偶尔回到爷爷家里,爷爷可亲我了。”
我问:“听说爷爷牺牲前你和他见过最后一面?”
老人用手抹着眼泪:“十五岁那年,我到东土堆村姥姥家的前河洗衣服,看见爷爷被三四个兵夹在中间,赤着一只脚,穿着棉衣,步履艰难地往东土堆村的河西走,我隔着十几米远叫,爷爷~~,爷爷你要上哪去?”
爷爷转过头,声音微弱:“我也不知道上哪去!”
押送的人问:“这个人是谁?”
爷爷说:“我孙女。”
几个兵隔着十几米远吓唬说:“把她抓起来!”
一听要抓她,姜桂娥吓得扔掉脸盆,跑回了姥姥家。
在这之前,姜桂娥并不知道爷爷被捕了。后来她听父亲说,爷爷在万第被铡刀铡死。家里接到收尸通知后,她父亲和几个本家叔叔,带着借来的四块大洋去万第收尸,打开埋着爷爷的土堆时,只见一个不大的泥坑里,埋着血肉模糊的六段人体。据说是爷爷和小货郎的尸体,家人已经认不出哪个是爷爷的,只好重新把泥坑填死,扛着扁担,空手回到望宿。
后来,姜桂娥的父亲用木板给姜扶聪写了一个牌位,他把牌位和一个黄色“农民协会”的袖章一起埋在望宿村。这就是姜扶聪的坟墓。
姜桂娥老人回忆说,爷爷牺牲后,敌人到家里翻箱倒柜搜查过若干次,翻走爷爷的医书,只剩下爷爷写的一本族谱和一个藏在枕头里印着红色字样的“农民协会”的黄色袖章。
后来,家人在收拾姜扶聪的遗物时,在一个蜂蜜坛子底下,发现一个用塑料纸包裹的小册子,小册子上面记录着泉水地区地下党的名单。因为当时家人也不知道把这个小册子应该交给谁,害怕敌人再来搜查,就连夜把小册子烧了。
姜桂娥老人最后说,曾听哪位鲁疃村的姑奶奶说,姜扶聪在受刑时,姑奶奶趁着没人审讯姜扶聪的功夫,隔着窗棂悄悄劝姜扶聪:“侄子,你就招了吧,遭这罪图啥?”
被折磨得奄奄一息的姜扶聪说:“不能招,我有儿孙,就豁上我自己吧!”

饮水思源,忆苦思甜。人民江山来之不易,今天的幸福生活我们应该倍加珍惜。请不要忘记那段历史,不要忘记那些为人民利益不惜牺牲个人利益、家庭幸福的那些革命先烈,他们是最值得我们敬仰和缅怀的人!
写完这段故事,我不由得想起耸立于天安门广场上的人民英雄纪念碑,想起纪念碑上由毛泽东亲自起草、周恩来亲笔题写的碑文:
三年以来,在人民解放战争和人民革命中牺牲的人民英雄们永垂不朽!
三十年以来,在人民解放战争和人民革命中牺牲的人民英雄们永垂不朽!
由此上溯到一千八百四十年,从那时起,为了反对内外敌人,争取民族独立和人民自由幸福,在历次斗争中牺牲的人民英雄们永垂不朽!
1942年,日本鬼子横行在我的家园

说起 1942年那个日本鬼子在胶东 “拉网扫荡”、百姓“跑鬼子”的冬天,像我这个年龄的海阳人(70年前后),普遍听长辈说起过,那是我父祖辈们亲历的一段历史。时至今日,尽管已经过去 71年,但那个寒冷的冬天、那段恐怖的往事依然深深地烙印在每个尚且健在的亲历者的心里。
前些日子,我回到老家,再次听四姨(81岁)和妈妈(82岁)说起那些事,已年近半百的我,完全没有了小时候那种听战斗故事的新鲜感和刺激感,让我深感愤怒的是日寇的猖獗疯狂和伪军的卖国投敌,让我深切同情的是我的善良朴实的长辈们整天生活在惶恐之中,不得安宁。听着她们的讲述,一阵阵锥心的疼痛袭击着我的心。
这是一段不该忘却的历史。今天,亲历者已经在世不多,我想,我应该把那段历史记录下来,告知后人。

山中涧村地处海阳市招虎山的大山深处,村子四面被大山环绕,一层层梯田从山脚延伸至山顶。1904年,我的姥爷出生在这个山村。1905年,我的姥姥出生,她一个善良宽厚的小脚女人,18岁那年嫁给我姥爷,他们育有 4个女儿。
1942年 11月,日本鬼子对胶东地区进行大规模的拉网扫荡。那年,我大姨 18岁,刚出嫁一年多;我二姨 15岁,我妈11岁,我四姨才10岁。
那天早晨,天还不亮,姥姥从逃到我村的人们口中得知,鬼子从行村方向往北部山区扫荡来了。得到消息后,姥姥匆忙带着三个女儿,开始逃命之旅。
姥姥是小脚女人,身体又有病,逃命时,15岁的二姨赶着家里的小毛驴,驮着她,领着两个年幼的妹妹,顺着仙人盆村的北山,往桃口村方向逃。娘几个翻山越岭地逃着,当逃到垛崮村南山时,天已经黑下来,刺骨的寒风不时地向娘几个袭来,她们饥肠辘辘的,已经没有力气再跑了。她们停下来,把牲口拴在松树上,找个背风的地方,准备在山里过夜。正当她们蜷缩依偎在一起取暖时,忽然看见薛家的南山至东庵的山岭上燃起一堆堆大火。不久,连绵的山岭连成一条张牙舞爪的火蛇,把山峦和天空照得通红。
这是鬼子点起的火堆!他们的意图是,由西向东,逐步推进,渐渐缩小包围圈,以消灭我抗日军民。鬼子点完火后,还在山中暗处引诱地吆喝着:“爹——,妈——,快来家吧!鬼子走啦!”到了深夜,鬼子嚎叫声夹杂着“轰咔”的枪声,从薛家村方向传来,吓得姥姥和女儿们汗毛倒竖,卧在山中齐人高的草丛里,一动也不敢动。
在惊恐中,她们睁着眼睛熬过这个寒冷阴森的夜晚。
天刚蒙蒙亮,姥姥一家又开始逃命。她们赶着小毛驴,慌慌张张地从垛崮村的南山往桃口村方向逃去。
垛崮村的山越来越陡峭,树木也更加密集。那头驮着姥姥的小毛驴,已经不能再驮着姥姥走了,姐妹三个只好忍痛,把小毛驴扔在垛崮山上,轮流搀扶着姥姥往前走。
不知道走了多长时间,姥姥和女儿们逃到桃口村。长时间的惊慌奔逃,一家人早已又累又饿。这时,身患女儿痨(女性青春期结核病)的姥姥口渴,要喝水,因不能喝凉水,二姨把姥姥和两个妹妹安顿在一栋闲置房子的门楼下歇息后,拿着从家里带的水壶,去村民家,给姥姥讨热水喝。二姨刚走到村头,突然看见鬼子,分三队,打着太阳旗,分别从通往桃口村西的路上和北山上往桃口村里开来。二姨吓得“哇”的一声,往后就跑,她跑到姥姥和妹妹歇息的门楼下,不顾得解释,拖起姥姥和两个妹妹,跟着刚进村的桃口村民,往桃口南山跑去。
二姨拽着姥姥,领着两个妹妹,拼命地跑,当到桃口南山的一块一里多长的地东头时,鬼子已从这块地西头的山脚下往山上走来。混乱中,四姨被逃命的人群冲散,被冲到这块地的西头。
鬼子越来越近,这块地四周没有隐蔽的树林。姥姥顾不得招呼远在地西头的四姨,拉着跟前两个女儿,跳进地东头一条很浅的还淌着水的水沟里。跳进水沟后,还在病中的姥姥不知从哪里来的劲头,一把把二姨按到水沟里,打开从家里带来的小被子,捂住二姨的头和上半身,然后,又一把把我母亲(那时 11岁)拉过去,俩人一起趴在二姨身上。
二姨在校读书时,秘密加入地下党领导的“青妇会”,为表明自己坚决跟着共产党闹革命的决心,她瞒着姥姥,剪了一头齐耳短发。当时,鬼子中流传这样一句话:“披散毛是八路,大辫子是好人,挽簪的分不清”,只要看见留短发的女人,鬼子定杀不留。
被人群冲到地西头的四姨,清楚地看见鬼子的队伍中隔一段就夹着一段老百姓,鬼子不时地用枪托往他们身上砸。四姨吓坏了,当时,她穿着太姥姥又长又宽的大襟袄,抡打着肥大的棉袄袖,在地西头乱跑起来,她边跑边“哇哇”哭着,找她的妈妈和姐姐。
这时,一个中年妇女从地堰根的苞米丛旁跑过来,把四姨拉到苞米丛后面趴下。那里还趴着中年妇女的两个年幼的孩子。
四姨说,这个女人是黑崮村的,她和两个年幼的孩子刚从黑崮山上跑到这里,就遇上了鬼子。
鬼子押着老百姓,从她们藏身的地堰边的小路往山上走去。这时候,几个鬼子发现她们,走过来,用锋利的刺刀挑去中年妇女年幼女儿头上挽着的假髻。她女儿吓得魂飞魄散,张大嘴巴,不敢哭出声来。
中年妇女见此情景,惊慌地拉过两个年幼的孩子和我四姨,扑通跪在鬼子面前,央告说:“大老爷,行行好吧,这几个孩子没有好命,从小他们的爹就死了,就我一个人把他们拉扯大。大老爷,你们行行好,放我们娘几个一条活路吧!”巧的是,这几个是穿着日本军服的二鬼子。也许,此时此刻,他们看到几个满脸稚气的孩子,瞪着惊恐的眼睛,跟着中年女人跪在他们面前,残存的良知有所发现吧,他们没有去抓,也没有伤害四姨和这娘三个,仅用明晃晃的刺刀指着堤堰根下的苞米丛,问中年妇女:“这里面有没有八路?”中年妇女笑着讨好鬼子说:“几位大老爷啊!刚才有两个背着匣子枪的人,从里面出来,往山上跑了,你们快点走,能撵上他们。”假鬼子闻听此言,跟着日本鬼子的大部队往山上追去了。
其实,鬼子来到这里之前,四姨和中年妇女就亲眼看见两个穿着便衣身背匣子枪的八路藏到这堆苞米丛中。中年妇女的机智救了两个八路和四姨的命。
等鬼子走远后,两个八路从苞米丛中钻出来,跪在中年妇女的面前,给中年妇女磕了几个头,感谢中年妇女的救命之恩。然后,两人迅速组织还藏在山上没被鬼子发现的幸运者,往鬼子扫荡的反方向(垛崮村方向)转移去了。
躲在水沟里的姥姥和女儿们幸运地躲过这场生死劫难,她们和老乡跟着两位八路军,往垛崮村方向转移。等老乡都到了远离鬼子的安全地带,两位八路便告别老乡,转头向鬼子扫荡的方向追去。他们是谁?没有人知道。四姨说,他们很有可能牺牲在马石山,为解救逃难的群众而牺牲。
姥姥和女儿们走到垛崮山上时候,恰巧碰到跟鬼子打麻雀战被鬼子打散队伍的姥爷。姥爷看到姥姥和三个女儿都没事,高兴得又搂又抱。可接着,脸色凝重起来,他对姥姥说:“听邻村的老乡们说,大闺女在朱吴被小鬼子用刺刀挑了。”说着,姥爷忍不住低声呜咽起来。姥爷是硬汉子,无论生活多么艰苦,打麻雀战多么危险,他从来没有掉过眼泪。这是她们第一次看到姥爷伤心落泪。
就在一家人沉浸在失去亲人的悲痛中时,树林里传来小毛驴的急促叫唤声,那是被姥姥她们扔在垛崮山上的那头小毛驴!姥爷顺着叫声,找回那头小毛驴。四姨说,那头小毛驴很聪明,在跑鬼子的路上,驮着姥姥,跟着主人们逃命,一路上它没有叫过一声。
姥爷把病重的姥姥抱上驴背,牵着牲口,领着女儿们,往薛家方向走去。
当一家人牵着牲口,走到薛家北山时,山坳里的场景把她们惊呆了。鬼子的部队当晚是在薛家的北山过夜的,空旷的山坳里,草都被踩平了,地上七零八落地丢弃着鬼子从周围村民家里搜抢来的被褥、衣服、鞋子、帽子什么的,还有锅碗瓢盆,凡行军带不了的,都胡乱地丢弃在山坳里,一片狼藉;还未燃尽冒着残烟的柴火上,丢弃着一些未吃完的猪牛羊的骨头、杂碎,被火烤得“吱吱啦啦”地响着;啃剩的鸡鸭骨头满山坡都是,还有被扭断脖子或已经开膛破肚的未来得及烤熟的鸡鸭扔在四处。最让他们不敢正视的是,他们还看到三四具已经僵硬的老乡的尸体,歪倒在山坳的一角。乌黑色的人血和动物的血凝结在枯萎发黄的草地上,那血腥混乱的场面惨不忍睹。四姨说,姥爷看到此景,一言不发,拳头握得咯嘣咯嘣响。
从薛家山上下来,姥姥一家沿着薛家,途经仙人盆的山路,往家里赶,天黑时才进了离开两天的村子。
回到家里,姥爷拴好牲口,就去找逃难回来的人,打听大姨的消息。后来,姥爷在杨俊谦老人家里找到大姨。
据四姨回忆,鬼子到我们村的头天下半夜,结婚一年多点、刚生下第一个孩子十二天的大姨,被从外面赶回家当时担任民兵连长的大姨夫叫醒,大姨夫告诉大姨,鬼子要来扫荡了,他让大姨马上回娘家,和姥姥们一起到山中涧的山上藏身。因为大姨夫接到区里的指示,他要带领民兵,到鬼子扫荡的路上埋地雷,干扰鬼子北上扫荡,所以不能与大姨一起逃命。
当大姨抱着孩子冒着严寒披星戴月地回到姥姥家时,姥姥娘几个已经逃走了,门上挂着一把大锁。想着昔日温暖热闹的家,看到此刻紧闭的大门和早已不知去向的母亲和妹妹们,孤苦无助的大姨不由得抱着孩子,坐在姥姥门口,难过地哭起来。正哭着,被逃难路过的杨俊谦老人看见,他劝说大姨跟着他,往村后的后沟跑。无处可去的大姨抱着孩子,跟着杨俊谦老人,跑到后沟的山洼里,他们一起藏在一块突兀的山石下面。
等鬼子们从村里过去时,因天气太过寒冷,虚弱的大姨已经冻得不会动弹了,那个刚出生不久的孩子被冻得四肢蜷缩在一起。杨俊谦老人看到大姨和孩子被冻僵了,急忙从山里找来一些松枝,点着,烘烤大姨和那个孩子。大姨的命虽然保住了,却终生留下久治不愈的风湿病,而那个可怜的孩子几天后便夭折了,一直到死也没伸展开蜷缩在一起的四肢。
四姨说,听早些回到村子的村民说,村民杨国龙刚成亲不久的新媳妇,被鬼子用刺刀挑死在村东的沙河套里。据目击的村民说,她死得很惨,她的肚子被刺刀划开一条很长的口子,肠子都露在外面。河滩的沙土上,留下她在生命最后一刻流血挣扎的痕迹。
据四姨和母亲说,当时鬼子进村前,新媳妇已经跟着婆婆跑到山上,但婆婆惦记家里的一头羊,就狠心地把媳妇撵回村里拉羊,她刚进村,就遇上鬼子,惨遭杀害。
姥爷见一家人安全地逃出鬼子的拉网圈,简单地和姥姥交代几句后,当晚就趁着月色,找部队去了。后来,也就是抗战时期,我姥爷一直跟他的战友们为大部队募集军需,一走就是三年,直到抗战结束才回家。

在鬼子的这次拉网扫荡中,我们村死亡 1人,失踪 4人,被强奸的年轻妇女 5人。失踪的有杨春庆、杨信庆、杨洪喜和杨同仁的父亲,死去的是杨国龙的老婆,就是上文提到的那个新媳妇。
关于杨春庆。据杨春庆的儿子杨连风(今年 80多了)说,他父亲和同村的杨振荣是一起被鬼子抓去的,鬼子把他们押到黑龙江元宝山煤矿,逼迫他们下矿挖煤,受尽折磨。后来,杨振荣找到逃跑的机会,叫杨春庆一起跑,已被鬼子折磨得患上重病的杨春庆说,“你跑吧,我已经跑不动了。”后来,杨振荣侥幸从元宝山煤矿跑回来,并把杨春庆的消息告诉他的家人。直到抗战结束后,杨春庆也没回来,估计已经死在那个煤矿了。
关于杨信庆。据杨信庆今年 78岁的弟弟杨振辉老人说,他二哥杨信庆是在山区队打游击时被鬼子抓走的。他当年岁数小,不记事,只听父母说,当年有人曾在马石山上见过他二哥。若干年后,他家里接到杨信庆被追认为烈士的通知。
关于杨洪喜。据杨玉欣老人(今年 85岁)回忆,他二哥杨洪喜是军人,具体是那支部队的,老人不清楚,只记得鬼子进村的头一天,杨洪喜跟着部队行军,路过我们村,匆匆回家看过家人,当看到家人还没逃走,就催促说“鬼子要来了,你们怎么还不跑?”这是他留给家人的最后一句话。之后,他就匆忙出门,跟着部队走了,从此再无音信,估计是牺牲了。
关于杨同仁的父亲。据村里的老人们说,拉网扫荡后,杨同仁的父亲就失踪了,下落不明。至于杨同仁父亲叫什么名字,已经没法知道了,因为杨同仁老人几年前去世了,而他的几个姐妹则远嫁外村,好多年不与娘家往来了。
关于杨国龙媳妇。那个被鬼子挑出肠子的新媳妇,当时刚嫁给杨国龙没几天。鬼子扫荡后,杨国龙又另续新弦,重建家庭。那个惨死的媳妇姓甚名谁,由于年代久远,现已被人们遗忘了。
那五个被鬼子强奸的年轻女子,由于关系她们后人的名声,所以这里不再一一列举其姓名。其中的一个,在山上被鬼子多次蹂躏后,丧尽天良的日本鬼子还把苔藓、沙石塞进她的阴道里。据村里的老人们说,她的儿子中有一个是日本鬼子留下的孽种。
这里值得一提的是,有个叫杨振发的村民被鬼子抓去后,给鬼子喂了两年马,后被鬼子放回村。回来时,鬼子给了他一面日本小太阳旗,并告诉他,如果以后鬼子再进村,他要把这面小旗插在门上,就可以保住一家人的性命。这件事后来被村民知道了,村民们愤怒地敲打着锣鼓,让他拿着这面小太阳旗游街反省……

听着母亲和四姨讲述这段不平凡的经历,我的心情异常沉重:我的祖辈父辈们就曾生活在那样一个暗无天日的时代,过着惶恐的生活啊!
岁月流逝,硝烟渐去,曾经亲身经历过那段历史的人大多已经故去,而那段历史已经渐渐不被人们提起。
今天的孩子们生活在太平盛世,过去那段历史,尽管就发生在他们现在所生活的这片土地上,可因为较少有人跟他们讲述,所以他们普遍都不知道了。
这是我们海阳人不该忘却的一段苦难历史!
自 1840年鸦片战争以来,中华民族积贫积弱,备受帝国主义列强欺凌。特别日本鬼子全面发动侵华战争后,中华民族一度面临亡国灭种的危险。列宁说,忘记历史就意味着背叛。那段历史不该被遗忘,应该经常拿出来回顾,以家国仇辱砥砺我们的志气,激励我们加倍珍惜今天,加快建设我们伟大的祖国。尤其在日本右翼势力猖獗的今天,我们更要牢记历史,警钟长鸣,防止悲剧的重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