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往，每到雨季，看连绵的雨水从天而降，我的心中便硬硬地结起一个疙瘩。在那遥远的故乡，在那熟悉的村庄，家门前那条黄土路此时是否又在雨水的作用下，变成了粘乎乎的泥巴路，把乡亲们阻隔拘束在各自的庭院中？
我的家乡深居于秦巴山区，祖辈仰仗着黄土觅食，踩踏着黄土行走，纵横交错于村庄之中的是那一条条或宽或窄、或直或弯的黄土路。远远延伸着通往县城的，是其中一条最宽最长的黄土路，从我家门口走到与柏油路交接口是整整 15里。晴天里，乡亲们用布鞋把路踩踏得平坦光滑；天旱的季节，沉重的牛拉车轧出两道几近平行的黄而泛白的辙道，道路的中间鼓出了丘陵状或高或低、或软或硬的黄土墩来；下雨后，黄土路便变得泥泞起来，黄色的泥浆肆意流淌，踩上去粘粘的、浑浑的…….雨天，乡亲们很少出门，都因为这黏胶的黄泥土而静静地闷在家中。
这黄土养育着我们祖祖辈辈，这黄土也让祖祖辈辈的乡亲们懊恼，却只能屈服于它的摆布。踩在雨水搅浑搅粘的泥巴路上，轻一脚、浅一脚、横一脚、竖一脚的足迹散乱地错综烙印于黄土路上。
小时候，家里很穷，父辈们的日子过得很苦很累，天不是很冷的时候，我们这些孩童早已习惯了光着脚丫来回行走在黄土路、泥巴路上，小脚搅和着黄泥巴寻找童年的乐趣。通往乡村小学的路，是黄土小径转为大路再转为三人可以并行的路，土都是黄色的。夏季，是我们这些小学生最向往的季节。晴天，穿着布鞋，我们可以肆意地疯跑疯闹，到阴沟里捉鱼，到田野里抓蜻蜓，还有特别顽皮的孩童捉了蛇玩耍够了横亘在黄土路上吓唬人……这弯弯曲曲的黄土路上记载着孩童天真浪漫的笑声，还有一串串歪歪斜斜的童年的脚印。即使在雨季，脱下脚上的布鞋光着脚片仍可以在黄泥巴路上跑得很快很欢很有趣，更何况，有的小孩不小心摔倒在地上，浑身上下溅满了泥浆，招来哄笑时，是大家最开心的时刻。天气变冷的时节，却是家长和孩子们犯愁的时节，一般的人家是舍不得给孩子买双雨鞋的，那需要 10多块钱。雨天，孩子们脚上的布鞋在黄泥巴路上是走不了两步三步的，粘粘的黄泥巴很快就让布鞋深陷其中、难以挪动。我们只好忍受着刺骨的冷冻，脱下布鞋拿在手中，硬着头皮，全身颤颤地走向学校，一路上必须格外小心地挪步，遇到沟沟坎坎、泥坑洼地，需要急跑几步纵身跳跃才能跨过去，否则，只怕又会泥浆满身、招人哄笑了。好不容易走进教室，早已沾满黄泥的小脚丫冻得红红的、紫紫的、凉凉的，鞋是不能穿的，两只脚轮换着使劲地搓着，一是为了搓掉脚上的黄泥，二是为了让脚丫暖和起来……如此之下，在我童年的向往中，最渴望得到的就是一双雨鞋，把这可恶的黄泥巴阻隔于双脚之外。冬天的雨里，看到个别穿着雨鞋的同学无比风光地驰骋于黄泥巴路上，心中煞是羡慕。因为，那是富贵的象征，更是鹤立鸡群的骄傲呀。
直到初中二年级，在我多次向父亲提出要一双雨鞋的情况下，父亲与母亲商量了好几次，才拿出十分有限的积蓄，为我买了双 12元钱的黑雨鞋。我视若珍宝，非恶劣、寒冷的雨天，是万万舍不得穿上的。雨天里穿上它，也是极小心翼翼地迈着步子，唯恐碰上石块划出印痕，或灌入雨水弄湿了内衬。雨过天晴，用柔软的毛刷涮洗干净，晾晒后认真地收藏起来。就这样走过了一个又一个冬天。
家乡的黄土路输送着城乡互补所需的各类物资，也考验着乡下人刚毅的身躯和顽强的意志。随着城市的吸引力不断增强，更多乡下人涌向城市，黄土路上的脚印、车痕愈来愈多、愈来愈密、愈来愈杂，大有喘不过气来的架势。每当雨雪阻挠时，为了生计、为了致富，乡下人仍要急匆匆地向城里奔去，为此，他们要用肩头扛着自己那辆或新或久的自行车、踩着泥泞的黄土路先行上10多里路程，因为自行车在这粘粘的黄土路上是寸步难行的。直到见到了柏油路，才在旁边的水沟里洗净了脚、穿上了鞋，在柏油路上骑上自行车再行 30里到城里开展各自的活动。
记得临近高考时，根据学校的安排，要到县城重点中学接受考前强化培训，学校不解决住宿，只好走读。为此，我几乎每晚都在心中默念，期待着第二天是个晴天，千万不要下雨。然而，下雨的日子总会来到，我也和村中人一样，背着书包、穿上雨衣、扛着自行车、踩着泥巴路走上 15里，对那柏油路望眼欲穿，雨水、汗水，还有泪水混杂着往下落，冰凉地砸在了泥巴路上，每每此时，心中总有无尽的委屈和怨恨，也坚定了自己走出家乡的念头。
后来，到省城读大学，又到胶东参加工作、安家立业，每年春节回家，走在这熟悉的黄土路上，心中总能泛起一股酸涩的滋味，饱受其苦的家乡人依然徘徊在弯弯曲曲、坎坎坷坷的泥巴路上。
然而，2007年的春节却让我异常振奋，心头那块大疙瘩彻底化解了。那是返回家乡县城刚下火车时，冒雨来接我的弟弟开口第一句话就是：“不用担心下雨走泥巴路了，柏油路通到了咱家门口，小汽车能直接上门，新农村建设的春风已经刮到了咱山沟沟里了”。听了这些，我激动地说不出话来。果然，坐着弟弟租来的轿车，仅仅半个小时就到了家中，黄土路上盖了厚厚的一层水泥，变得平滑、整洁、威武，早已绽开笑颜的家乡人正齐心协力把这水泥路不断地向深山远乡延伸，他们誓把泥巴路改为水泥路、致富路，借助新农村建设的东风，以路通途，让家乡面貌大变样！
我相信，家乡人的愿望一定能实现！
(原载 2010年春《海阳文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