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年前，村里有个人叫李明旭，70多岁了，经常去我爷爷家耍，他右手的五个手指齐刷刷地没有了，大拇指剩下了一点点，但就是这个大拇指却经常向我身上招呼，掐的我挺疼，所以我一点也不喜欢这个残废军人。
我向爷爷提出了强烈抗议，说不再让他进我们家，可爷爷只是摇头，说李明旭打过仗呢，他掐你，是喜欢你呢。我可一点也看不出来他是如何喜欢我的，反正我一犯孩子脾气，不用爷爷管，他擎着他那只只有半截大拇指的手就替我爷爷管了，爷爷也只是在旁边笑，说管的好，李明旭就很得意，就很不客气地在我爷爷家吃饭，好像理所当然似的。
我慢慢明白了，因为李明旭是个死了老婆的人，没人给他做饭，就借着喜欢我的名义在爷爷家混饭吃，所以，我得想个办法让他不能再来了。
孩提时代的我还是很聪明的，略做准备后，我就想出了一个阴谋，等着他上钩。
这天晚上，李明旭又在吃饭前到了爷爷家，我故意冲他做了几个鬼脸，然后慢悠悠地说：“你还没吃饭吧？今晚奶奶没做饭！”李明旭一听，好像愣了一下，接着就火了：“你个小兔崽子，敢跟你爷这么说话！”说着，那只手又张开了老虎钳，朝着我的屁股就来了，那只手就在我习惯被掐的地方招呼开了，可这回，他“嗷”地一声猛然把手缩回去了，而后有点不相信地看着我，我则哈哈大笑，我在我的屁股上布满了朝外的摁钉！看你还再敢不敢掐我！爷爷看了他一眼，说怎么了，他说，这个小兔崽子，长能耐了，打仗一定是把好手！我看着他欣赏我的眼光，觉得真是很奇怪，手都被扎破了，还这么夸奖我？爷爷说，还没吃饭吧？一起吃吧。李明旭却突然摇了摇头说，你们吃吧，我不能再在你家吃饭了。说罢，竟然头也不回地跨出了爷爷家的门槛。我看见，他那只手这回是放在口袋里走出去的，嘿嘿，知道小兔崽子的厉害了吧？
我没想到李明旭走后，爷爷却向我扬起了巴掌。爷爷说，李明旭是革命的功臣，你怎么能这样对他？你个不知好歹的东西！爷爷说了我一通，我也不太在乎，我还是上我的学。可很快我就知道我惹下祸了。
30年前，我还上村里的小学，我父母离婚了，我才跟着爷爷过的，可第一次，爷爷为我的学费有了愁容。我不知道以前爷爷是怎么给我交学费的，为什么这次这么为难。爷爷想了好一会才说，去叫你李明旭爷来家吃饭吧，他这么些日子没来了，都叫你气的。我惊讶地看着爷爷，去叫他吃饭？为什么？爷爷只气呼呼地看了我一眼，吼着说，让你去你就去！我从没见爷爷发过这么大的火，只好去叫他了。
李明旭住在村西头一所破草房里，我平常从没进去过。进了家门，我才发现，李明旭躺在床上，他好象病倒了。我说，我爷爷叫你去吃饭！李明旭咳嗽了一声说，你不捻我走了？不用钉子扎我了？我摇摇头，说实话，这么多日子没被他掐，好象还挺不习惯的。李明旭挣扎着爬起来，随我进了爷爷家。见了爷爷的愁容，李明旭却笑了，说，又到时候了吧？我爷爷很窘迫地点头。李明旭从自己兜里掏出十块钱，说，伙计，咱还是老规矩吧。爷爷红着脸接过钱说，等孩子大了，一定让他孝敬你，我是还不清这分债了。李明旭却摇摇头说，你不欠我啥，还给我做饭吃呢……
我当时小，不知道李明旭和爷爷的老规矩是什么，但李明旭却不再掐我了，他给我出了一个让我十分迷恋和惊奇的游戏 ----他能摸出我吃了什么饭！这难道不是一个让人十分惊奇的游戏吗？
从此后，我不再烦李明旭了，我开始乐意听他讲故事了，听他讲，他那只手是如何被敌人一枪削去了五个手指，讲他如何使用狙击步枪，更让我着迷的是，他总能摸着我的肚子说出我吃的什么饭来。
这天，我又挺着肚子让他摸，李明旭微闭着眼，用那只缺了一半的手在我肚子上摸来摸去说，这个地方是一块地瓜，这个地方是一块饼子，这块地方是一片地瓜干。我惊讶极了，不知道他是如何摸出来的。我缠着让他教我，没想到他真让我在他干巴巴的肚子上摸，我边摸着边胡诌，他却哈哈大笑说，等你再长大点，就会摸了。我摸着摸着，突然摸到他肋骨边有一点凸起的硬梆梆的东西，我说，这一定是吃了一粒花生米，他立马点点头说，你真聪明，一下子就学会了！
可我没想到，过了不长时间，李明旭就病的很严重了，临终前，他还拉着我的手，让我摸他的肚子，说我就猜对了一次，就是那个花生米，但花生米吃到肚子里怎么会还是硬的呢？他告诉我，其实那是留在他身上的一颗子弹，当时没取出来，现在已经和他的身体长在一起了，还说，他过去吃了子弹这样的饭，我这样的孩子才吃上了玉米饼子就虾酱这样的饭，才有书念，让我长大了也去当兵，直到他的手慢慢冷却……
后来，我终于知道，我的学费都是他交的，奶奶做了饭都给他送去，所以他才会摸着我的肚子准确地说出我吃的什么饭来，因为我和他吃的一样。至于为什么不在爷爷家吃了，爷爷说，不是我伤了他，而是他怕让我知道了爷爷家吃饭的钱也大都是他接济的，怕伤了小孩子的自尊心。他给爷爷的钱，足以养活我们一家人，爷爷说，那是他的伤残军人的补贴……
而今，作为一名军官，明旭爷，我孝敬不上您，只有忠于军队了，我想，这回你一定还会摸出我肚子里是什么，你也是军人，你一定知道，那就是对祖国的热爱和忠诚！
(原载 2009年第 10期《新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