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辑 文学艺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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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纪实文学

悲惨的童年

(《追寻太阳》《火凤凰》节选)
孙建博

7、妹妹偷吃了鸡食

妹妹觊觎院子里的鸡食,已有好长时间了。
哥说:“总有一天她会偷吃的。”
我说:“我不信!”
哥哥说:“你甭不见棺材不落泪。”
我说:“咱们骑驴看唱本——走着瞧。”
其实妹妹犯的这个错误,也是与给我治病有关。要不,一个好好的大活人,
何苦要偷吃鸡食呢?
在那些连人也难以养活的日子里,我家忽然养了六只高大威武的大公鸡。不
但邻居不解,连我们兄妹四人起初也难以理解。人都快把脖子扎起来了,还养它
们干啥?如果养的是母鸡,还情有可原,下了鸡蛋,或卖掉补贴家用,或煮了补
养身子,可养公鸡有啥用?真不知父母咋想的。
“孙家看来穷傻了,养公鸡干啥?”
“打鸣叫晨还不行?孙熙国没的手表,权当买了六块闹钟还不行?”
“真是喝酒不吃菜,各人心里爱啊!”
听到这些不咸不淡的议论,我的兄弟姊妹回到家里,虽然不敢公开表示对大
人的不满和对此事的反对,却处处做脸子给父母看。聪明的父母早就看出端倪来
了,却还是推聋装哑不在乎,孩子们能懂什么呢?作为家长,有什么必要向孩子
解释这些事情呢?
这件事,终于有一天爆发了。
这天一大早,像往常一样,母亲做好了全家人的饭。趁大家吃饭的时候,她
又三把两把地搓洗着我们兄妹四人换下的脏衣服,父亲也在忙忙活活地打扫院子。
待他们干完活回来催哥哥上学时,却发现锅里那掺了洋槐花的玉米面饼子一动没
动,他只喝了一碗稀饭,吃了几口咸菜,正坐在那里发呆。
母亲心疼地说:“多吃点干粮吧!俗话说,半拉小子克郎猪,你正是长身子
的时候——”
“我长身子咋了?他们还知道我长身子?长身子有啥重要的!”
“瞎胡说,儿是娘的心头肉?”
“心头肉!哪有这么不值钱的心头肉?”
直到这时,母亲还没觉察到哥哥的意图,只是在一个劲地劝说哥哥多吃东西,
丝毫没想到这事和院子里的鸡有关系。因为她太相信自己的孩子了,她总以为她
的旨意就是孩子的心愿,孩子所做的总是她所想的。要不怎么有句俗话:自己的
孩子还能叫不出小名来吗。
这时,只见哥哥从锅里拿出一个掺了洋槐花的玉米饼子,用手一掰,一下子
碎成了无数块,然后又把碎块撒回锅里,大声说:“我还不如鸡吃得好!咱家里
人说了算还是鸡说了算?咱家里人命值钱还是鸡命值钱?那六只大公鸡,差不多
快当神供起来了。我看过不了多久,我就要喊它们爹了——”
“啪!”
还没等哥哥说完,父亲把盛满稀饭的碗使劲摔到了地上。不知好歹的鸡们,
马上蜂拥而上,争抢着这意外的收获。其实,还在哥哥一个劲地说的时候,父亲
早已气得浑身哆嗦开了,母亲一个劲地给哥哥使眼色,哥哥却视而不见,终于导
致了家里那只最值钱的蓝花瓷碗四分五裂的命运。
“唉!叫我怎么说呢?”
没想到,盛怒之下,父亲的话却出奇地平静:“俗话说,有啥别有病,缺啥
别缺钱。咱家是双料的,既有病,又缺钱。建博的病,早成了爸爸妈妈的心事了。
为了这,爸爸妈妈好像老了十岁,把俺俩愁死了——”
父亲说到这里,一边去收拾地上破碎的瓷片,一边继续说着:“听人家说,
公鸡血能治建博的病,爸爸半年没抽烟,省下钱来买了六只大公鸡。让鸡吃得好
一点,是想让它们多生血,快生血,给建博治病啊!”
这时,爸爸拿起哥哥的书包,帮他背到肩上,拍着他说:“孩子都是爹妈生
的,谁不心疼?看到你们吃糠咽菜,我心里的滋味就甭提了。等建博的病好了,
爸爸让你们一星期吃上一顿油条,好好享受享受。”
“爸爸,我错了,你打我吧!”
听着哥哥那稚气中充满老成的声音,父亲无力地摇了摇手,轻轻地说:
“好了,快上学去吧!”
的确,为了治我的病,我们家的六只公鸡高人一等。每月从粮店里买出粮食
之后,先将细粮留给鸡吃,算足了鸡们一月的饭后,剩下的才是人吃,往往只剩
一点点细粮,其余全部是粗粮了。这样粮食也不够吃,只好从山上采些树叶,从
地里捡些烂菜掺进去了。
那几只可恶的大公鸡,好像已经知道人要抽它们的血,但它们又无法战胜人,
无法掌握自己的命运,只好用拼命地吃以消耗人的粮食来发泄心中的不平,以致
于常常逼得我们没了吃的。但世间万物有一得必有一失,鸡们并不知道它们的报
复是愚蠢的。在它们拼命地啄食我们粮食的同时,却增加了它们的生血量,反而
被我们抽得更多更快了。
妹妹偷吃鸡食的事件,发生在一个炎热异常、蝉鸣蛙噪的傍晚。
为了保证公鸡们的身体健康,保证它们能均衡地高质量地生血,父亲都给它
们编上号,从一号到六号,每次抽两只,轮换进行。
给我进行鸡血疗法的医院远在张店。比起进行埋线疗法时,来回可就麻烦多
了。当时,有些稀奇古怪的遭遇,甚至使我父亲很不好意思。
每次出发,父亲先将两只准备抽血的公鸡拴到一根细绳上,再把我背到他背
上,最后将细绳搭在他脖子上,两只公鸡荡郎在他胸前。碰到熟人,他就尴尬地
点点头, 说是和孩子看病。 大多数是不熟悉的人,人家不知道这种行装是什么
“部队”的,探寻的目光,鄙夷的目光,讥讽的口吻,让父亲尝尽了那些一般人
难以尝到的滋味儿。
因火车上不准搭带活的禽类,检票的时候,总磨破嘴皮子和检票员解释,低
三下四地哀求,实在说不通了,父亲只好置他的和我的做人的尊严于不顾,将我
放到站台上,让我当着他们的面,艰难地爬上几步,以证明我的确是个瘫子之后,
他们方才不怀好意地开心大笑一番,然后若无其事地挥挥手让我们上车。
上车后,我们自觉是违反了规定,犯了错误的人,尽管手里有票,也不敢像
别人那样堂而皇之地坐在座位上,而是偷偷摸摸地走到两节车厢接头的地方,两
个蹲下,把鸡挡在身后,夏天还好说,一到冬天,车外的风“呼呼”地灌进来,
冻得手脚都失去了知觉。一次下车的时候,我们父子俩一下子滚进路基下的碎石
里,两只大公鸡趁机抽身而走。待我们好不容易将它们逮住后,路边的泥土和油
污早已把我们爷儿俩沾得人不人,鬼不鬼的了。那时的神经好像麻痹了,对身后
那些见死不救的哄笑声,那些大喊“加油”的戏耍声,已经是充耳不闻了。
走出火车站之后,走大街,串小巷,七拐八拐,不知在一条什么街上,我们
爷儿俩被一个人严肃地喊住了:
“站住,你们是干什么的?”
“到医院看病的。”父亲说。
“哼哼,看病还背着鸡?”
“抽鸡血看病,这是大夫说的。”
“你们这些小商小贩,为了搞几个钱,什么点子也想得出。不知道现在不准
自由买卖吗?”
“知道,可我们不是卖——”
“不是?这种人我见得多了。对付我们,比对付鬼子的办法还多。走,跟我
走一趟!”
“我们真的是看病的——”
“装什么?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拒不交待,死路一条!”这个时髦的口号,
会让任何人胆战心惊的,何况我们这样低人一等的人!
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再说,这里也不是说理的地方。霎时间,已经有
几十人围上来看热闹了,看出殡的不嫌丧大,有的人开始起哄:
“革命无罪,造反有理。让他们戴高帽子游街!”
我们爷儿俩随他到了一个叫什么所的地方。院子里蹲了一大溜人,有卖猪崽
儿的,卖鲜鱼的,卖小米的——那时,市场交易被视为“资本主义尾巴”,一律
在取缔之列。我和父亲被赶进那群人中。
“同志,我们真是来看病的呀!”
为了让大家相信,父亲再一次放弃了尊严,让我在地上爬给人家看。
“你有证明吗?”
一个年纪稍大的干部问道。听到问话,父亲忽然想到装在兜里的药方。他从
裤兜里掏出绉绉巴巴的药方,用双手小心地平展了一下,颤巍巍地递给人家。
那人看来是个很负责的人。他按照处方笺上的诊所名称,用桌上黑色的摇把
电话证实此事。好长时间,电话才回过来,那边说确有此事,他这才挥挥手让我
们离开。
妹妹偷吃鸡食,也缘于我们对公鸡编号的疏忽。
那天下午,母亲下班特别早,趁太阳还没落,就坐在院子里给父亲补起了褂
子。人家的褂子都是先烂前大襟,父亲的褂子却是先烂后背,那都是背我背的啊!
忽然,母亲看到有只公鸡趴在那里,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她把它抱起来让
它站住,可一松手,那公鸡又“扑”地趴下了,咋回事?这可是孩子救命的鸡啊,
万一有个三长两短——
“熙国,今天去张店抽血的是几号鸡?”
“三号和五号,咋了?”
“你咋糊涂了?三号昨天刚抽过啊!”母亲赶紧放下手中的针线,去屋里拿
出这月仅存的一点面粉,在炉子上打成疙瘩汤,还稍微放了点盐,然后把三号大
公鸡抱进屋,给它保养起身子来。
“梅英,你过来看看我这鞋样儿行不行?”
邻居家大妈过来喊母亲,母亲是个热心人,谁家有事她都是不惜力气的。临
走时,她一再嘱咐妹妹,坐在门口,不要让其它的鸡进来抢食,妹妹连连点头一
串诺声不断。
其实,三号公鸡在大饱口福,妹妹已经盯了好长时间了。在母亲丝毫没有察
觉的情况下,她已向公鸡美食的地方挪动了一米多。随着距离的缩短,香味儿也
越来越浓,尽管她口水越来越少,可咽口水的次数却越来越多了。
母亲的外出,真是天赐良机。
从她记事起,除了过年吃顿饺子外,肚子里除了野菜就是粗粮。对她来说,
吃口细粮就是过年了,她连做梦都想着这一天呢!
时机就在眼前,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今日不吃,更待何时?眼看碗里剩得
不多了,妹妹一下子跃起来,一个箭步冲上去,端起碗就放到了嘴上,只喝了两
三口,还没品出什么滋味,碗里就空空如也了。
病中的三号公鸡勃然大怒,这是它用鲜血换来的成果啊,岂容他人染指?于
是它扎煞起脖子周围羽毛,耷拉下两只翅膀,为保住饭碗,向妹妹发起了凶猛的
进攻。妹妹用手一挡,手背上立刻被公鸡啄得鲜血直流。但她一声也不敢哭,因
为一哭出声来,整个事件便真相大白了。
不料,这一切恰好被回家的母亲撞见。
妹妹一下子跪在地上,小声地对母亲说:
“妈,是我不对,你饶了我吧!”
母亲的泪刷地流下来了。她生妹妹的气,同时又可怜妹妹,这是过的啥日子
啊!连孩子的这点要求都满足不了。怨天呢,怨命呢?还是怨自己没本事?
母亲没敢声张,她怕父亲知道了,又是一场暴风骤雨,再委屈了孩子。其实,
孩子哪有一点错啊?她把妹妹揽在怀里,给她讲了一个故事。
“在咱们房子北边的峨眉山北坡上,有两个清清的泉子,叫二女泉。你知道
二女泉的故事吗?”
“相传远在宋朝的时候,邻县有姊妹三人逃荒到了博山,在南门外的姑子庵
住了下来。老大是哥哥,老二老三都是妹妹。当时俩妹妹瘦得皮包骨头,稀疏的
头发像秋后的黄草。哥哥把俩妹妹关在庵里,自己每天到财主的瓷窑上给人家烧
窑,用力气挣口吃的养活妹妹。
俩妹妹慢慢长大了,两人都长得俊俏无比,说媒的人几乎踏破门槛。可两人
一口咬定,要等哥哥娶了媳妇她们再出嫁。
可是老天不长眼,后来哥哥竟累得口吐鲜血,时间不长就死了。两个妹妹将
哥哥下葬之后,就关门闭户,再也不出来了。
每天,她们屋里都会传出悲凄凄的哭声。夜里,那哭声更加悲痛,四围的邻
居跟着她们落泪,多么孝顺的一对女子啊!
忽然,在一个朝阳初升的早晨,在姊妹俩居住的地方,落下的眼泪变成一东
一西两个泉子。泉水清洌甘甜,喷涌不怠,常年不断。后来,人们尊重二女对哥
哥的感情,就在那里建了座二女庙,那两个甘泉也就叫二女泉了……”
妹妹听得入了神,腮上的泪珠也趴在那里不动,看着母亲那无可奈何的神色,
她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一下子抱住母亲。
这时,母亲的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似的,一串串地滴到了妹妹头上。面对这样
懂事的孩子,她还用说什么呢?她还能说什么呢?
谁也没想到,为了我,父亲不知用什么方法,竟从一大群中国人中挖出了一
个日本医生。他的治疗方法,足以构成一个令人魂飞魄散的传奇故事。

8、坟茔里的夜游人

夜,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一个黑影在坟茔里游荡着——
这是大山里面一个典型的深夜。由于没有电灯,夜黑得出奇;因为没有工厂、
汽车和机器的轰鸣,夜又静得出奇。浓浓的夜色像粘稠的液体,穿不透,推不开,
将人和物裹得严严实实,好像天地溶为一体,没留下半点缝隙。
那个游动的黑影就是我父亲,他左手拿着一团绳子,右手提着一条破布袋,
时而站起,时而蹲下,逐个坟头摸索着。他在履行一项神秘而又神圣的使命——
寻找破败的腐朽的棺材板,而且越烂越好,年代越久越好。
这是一个日本医生给我的药方,说是用腐朽的棺材板熏烤,我的腿可能有效。
父亲听到这个消息后,如获至宝。他什么也没多想,当夜提着口袋就上了山。
他知道,找腐朽的棺材板很简单,找些年代久远的坟头,用铁锨刨开就是。可做
人的良心、传统的教育,使他不会这样做。他认为,那不成了掘人家祖坟吗?岂
不是干伤天害理的事吗?为自己孩子治病让人家祖坟不安宁,那可不是咱孙家门
里人干的事。于是,他只好趁着黑夜,四处寻找因修路或迁坟遗弃的坟地里的棺
材板了。
因此,他才有了被吓得半死的经历。
那天夜里,应该是有月亮的,可不知为什么突然阴天了。天阴得很浓,偶尔
有一两个细碎的雨点落到脸上。夜,照样是又黑又静。
父亲实在是太累了,在“社会主义建设新高潮”中,他倾注了太多的热情,
太多的力气,一个人干了几个人的活,在得到领导热情洋溢的表扬之后,他直接
从厂里窜到大山深处的坟地里。他想早捡点棺材板,早点回家休息,明天还要和
“大战红五月”的竞争对手对阵呢!来到坟茔,父亲已是精疲力竭了。他往坟茔
深处走了一阵,摸索着找到了一个杂草稍厚点的坟头,借着斜坡躺了下来,他想
休息一会儿再干。
头枕着破布袋,仰面朝天躺在坟头上,父亲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心情又忧伤
起来。
真是“屋漏偏遭连阴雨,船破又遇顶头风”啊!
当年,为了能当兵打仗,他毅然舍弃了上干校的机会。解放前,他也要过饭,
也被地主的狗咬过腿。娘打了地主的狗,却被地主好一顿毒打。但娘是有主见的
人,她宁肯要饭,也要供儿子熙国上学;念到解放,刚好高小毕业。刚解放那年
夏天,他从老家昌乐一个小村进城看望在昌潍干校学习的姐姐。这所干校是部队
办的,是专门培养当时国家急需的各行各业的干部的,尤其是南下干部,是这个
干校培养的重点。部队首长见他聪明可爱,而且又是那时少见的高小毕业生,就
动员他上干校,说上干校大有前途,姐姐也在一旁劝他。可是,他的心思他们哪
里知道?他连做梦都想当兵!
第三天,天刚一露明儿,他就悄悄地回了家。因为昨夜里他听见姐姐他们商
量,一定要把他留在干校里。要真被他们留下,可就破了他当兵的美梦了。回到
家,正好部队上来招兵,凭着他的文化底子,没费多少周折,他便成了一名解放
军战士。
临离家的那天晚上,新婚刚一个月的妻子董梅英从妇女识字班回来,给他唱
了一个小曲儿:

“小狗一窜一跳尾巴摇,
我的郎笑嘻嘻地回家来了。
拉住郎的手我把话说,
好好地打敌人呀莫要想我。
单等旗开得胜郎回家转,
咱俩白头到老夫妻双全。”

想到这里,他差点笑出声来。
没想到平日里不声不响的梅英,还真有点情调呢!细碎的雨点飘落在他的脸
上,使他清醒了许多,他又想起了捡棺材板的重任。
突然,不远处飘来了几点火星儿,只见那光点似蓝非蓝,说绿不绿,而且忽
大忽小,忽明忽暗,飘飘悠悠,不停地变幻着地方,在无声无息地游走。他知道,
这是碰上老年人说的“鬼火”了。
但是,部队的锻炼,血与火的考验,这点点“鬼火”对他来说,实在是小菜
一碟。有一次部队在河边露营,他站岗时也发现了对面树林里的“鬼火”,当时
他惊慌地以为是敌人来了,拉了一阵枪栓大喊:“不站住我就开枪了!”搞得人
们好一阵惊慌。后来排长告诉他,这叫“磷火”,是某些腐朽物自燃造成的。
所以,今天他胆子有点壮了。他走到磷火跟前,一一将它们踩灭,然后又坐
了下来。一场虚惊,他觉得浑身酸疼无力,一仰身子又躺下了。
参军后,在部队训练了大半年,又向南开拔。日夜兼程的急行军,使人没有
半点喘息的机会。突然有一天,上边下来命令,让该部队在一个不知名的大山里
原地待命。从发下的宣传材料上,他得知朝鲜和美国干上了。后来在首长讲话中,
又出现了“抗美援朝”这个词儿。这时,他心里产生了一种莫名其妙的冲动,是
终于能痛痛快快打一仗的兴奋?是终于能改变一下目前环境的渴望?反正他自己
也搞不清。
突然,当天夜里来了一道命令,部队连夜又向北行军。这时,他的兴奋达到
了极点。他知道,朝鲜在祖国的北边,向北,不就意味着去朝鲜吗?去朝鲜不就
是要打仗吗?他甚至在心里勾画着,当立功喜报从朝鲜寄回家的时候,父母和梅
英会怎么样呢?村里人会不会敲锣打鼓给他家送去呢?
深夜,战友们都睡了,他不怕违反纪律,独自偷偷地起来,把枪拿到被窝里,
拆了装,擦了又擦,直至早上的集合号吹响,他竟没合一下眼皮,却依然精神百
倍地出现在操场上。
谁知,上面的最后一道命令是令人丧气的。经过几天几夜的急行军后,这支
部队成建制地来到了位于博山的中央兵工总局山东兵工总厂,为了保密,代号为
21321,后来改为732。
这时,迷迷糊糊中的他突然觉得眼前一亮,睁眼看时,发现自己还是躺在坟
头上,天上的乌云好像薄了些,地上似乎感觉到有点儿月色朦胧了。
突然,一种细微的声音,使他头皮“噌”地炸了一下,头发都竖起来了。
部队养成了习惯,使他能在突如其来的情况下冷静下来。他尽量保持原来的
姿势不动,努力使自己不发生任何声音,扎煞起两只耳朵,谛听着那若游丝般的
声音。
“呼——呼——”若有若无。
“哧——哧——”时断时续。
终于听出来了,声音来自左边不远处。
终于听出来了,是人的呼吸声。
当他的第二个判断完成时,差点就休克了。在这狼豺不动的暗夜里,在这人
迹罕见的荒山野岭里,在这鬼火飘游的坟茔里,哪里来的呼吸?哪里来的活人?
难道也有和自己负有相同使命的人?难道也有人得到了日本医生的药方?盗墓的?
这乱坟岗子似的穷人的墓田里,有什么可盗的呢?
他实在是大气也不敢喘了,前几天夜里出来捡破棺材板,遇到过来捡供食者
的叫花子,碰上过为争一块骨头打得难分难解的野狗,看见过拖着鸡得意而去的
黄鼠狼——可这深更半夜的,又会有什么人静静地待在这里呢?
他悄悄地将身子向左翻转过去,用侦察兵的目光分区域横扫着勉强能看得清
的视野。当他的目光扫在不到十米处的一座新坟时,他的血液停止了流动,他的
思维停止了活动。
离他不远处,有一坐新起的坟茔,上面插的招魂幡在轻轻的飘荡着,不时发
出“瑟瑟”的声音。空气中,似乎还有点儿淡淡的刚烧过香纸的味道。坟的周围,
散落着白色和黄色的纸钱。坟前的石供桌上,看得清放着几个碗。在供桌前,能
影影绰绰看见个人影儿,白衣白裤,趴在地上,鼻子里发出均匀的呼吸。
他明白了,这是位孝子,因思念新逝的亲人,经过一番至悲至痛之后,在坟
前哭得睡着了。
他慢慢地走过去,仔细辨认了一下,发现竟是个女孩子,不禁感叹起来:要
不是大悲大痛,这么年轻的女孩子,哪能深更半夜睡在坟茔里?
“孩子,孩子,你醒醒。”
只有招魂幡的“飒飒”声和早醒的虫儿的鸣叫声。
“别害怕,孩子,别——”
“爹——我好想你啊——”
没等他说完,那孩子似乎一下醒来,抱住他的胳膊大哭起来。显然,极度的
悲痛,使她还在梦与非梦之间。
“孩子,我不是你爹——”
“你——你——是人还是鬼?”
小女孩终于清醒了,她惊恐地坐在地上,张着合不拢的大嘴,用双手撑着地,
不停地后退着。
为了尽快打消女孩子的恐惧,他掩饰了自己的行迹,胡乱编说着:
“我白天来上坟,将帽子掉到这里。今晚我来找帽子,听到有人打呼噜,我
就寻着过来了。怎么样,没吓着你吧?”
小女孩彻底清醒了。她边哭边诉,为他讲了一个凄惨的故事。
她本有一个和美的四口之家,哥哥从小患了婴儿瘫,十几岁了两腿不能走路,
为治病折腾干净家里所有能卖钱的东西之后,两腿一蹬死去了。为了还钱,父亲
到外地的山场里背石头,一下子滚了坡摔死了。前几天,母亲也因忧郁成疾,撒
手西去了。她每天来母亲坟头上哭,哭累了就睡,睡起来再哭。
“我的命咋这么不好呢?”
小女孩大人似的叹着气。他边听边叹气,又是腿不能走路!十几岁了还能死?
想到这里,他有点不寒而栗了:建博的病得快点治,要不……不行!就是砸锅卖
铁,搭上我这条老命,也要让建博重新站起来。要不,我百年之后,建博可怎么
活啊!说不定也像这个女孩一样……
“大叔,小孩死了可能进入天堂吗?”
“傻孩子,你咋想这个?”
“我真的不想活了!”
“你小小年纪,不该……”
“家里啥也没了,只有债……”
他的心像被人扯了一下,一阵难忍的病痛,摸摸兜里刚发的工资,又把手放
下来。他已经有四个孩子了,单吃饭就是问题。建博的病更是个无底洞,不论填
进多少钱去,连个响声都没有。
这时,小女孩挣扎着站起来,向山坡上走去,长长的不合身的孝服,打扮得
她像个白色的精灵,在草地上慢慢向前飘去。
他一下子跳起来,走上前去拉住小女孩,一字一句地说:“这是我一月的工
资,拿回去花吧!记住,千万不要误了学业。”
“我已不需要这个了……”
“胡说!”他竟生气了,像训斥自己的孩子一样大声吆喝着,“你才多大年
纪?咋就不长出息呢?”
“我……”
“石头永远压不住蝎子,要想办法活下去。”
小女孩接过钱,一下趴在地上,使劲地给他磕了几个头,然后起来拍拍身上
的土,回家去了。
这时,建博的病又占据了他的大脑。他捡起破布袋的绳子,又在坟茔里转悠
开了。
就这样,父亲按照日本医生的吩咐,捡了足够的破棺材板回家。当时是几户
人家住在一个院,棺材板放到院子里不吉利,怕人家说闲话,母亲只好一块块抱
到我们本来就不大的屋里。
破棺材板捡来了,父亲又去请教日本医生。谁也没想到日本医生出的什么点
子,说出来真让人心惊肉跳。
——他要蒸我!

9、我被蒸了三个月

以前,只听说过蒸馒头、蒸鱼、蒸鸡蛋的,从来没听说过有蒸人的。可是,
我家的人就大开了眼界。我曾活生生地被蒸了三个月。
据说,这是那个叫山本的日本医生的主意。
为了治我的病,家里啥主意都出过,啥办法都想过。只要有人提供这样的信
息,父亲马上雷厉风行,积极响应,坚决照办。因为父母太关心我了,太爱我了,
为我治病的决心,恐怕决不在当年愚公搬山的决心之下吧!
用父亲的话说,为建博治病,光偏方用了可能五百多个了。凡是长腿的,除
了人,啥都给他吃过;凡是长翅的,除了飞机,啥都给他吃过;凡是叫“针”的,
除了避雷针,啥都给他扎过;凡是叫“刀”的,除了枪上的刺刀,啥都在他身上
划过。可咋就不见好呢?于是,又有人向父亲推荐了这个日本医生。
这个日本医生有点神秘,仅他的身世,人们就有种种猜测。他是日本侵略中
国时,从日本来到中国的。刚来时在哪里,谁也不知道,大家只知道他原来在济
南,开着私人诊所,自己做医生兼司药。找他看病的人不少,多是穷苦人。偶有
达官贵人来访,他也是一样接待。日本投降后,他不知为什么没有回国,反而辗
转来到博山。也有人说是兵工厂把他聘来的,还是以行医为主。他的中国名字叫
李金山,不知是他自己说的,还是别人推测的,有人说他的日本名叫山本太郎,
也有人说是山田义雄,这可能都是从李金山的“山”字生发出来的,从没有人向
他本人证实过。不过,李金山大夫的人品和医道,在这一带百姓中口碑还是不错
的,人们都挺尊重和信赖他。
但是他的治病方法,却让人感到有点儿神秘,因为其中有许多和别的医生不
一样的地方。他用的往往是些怪招儿,被有些医生嗤之以鼻,患者也觉得不可理
解。但确实能治好病,简直让人不可思议。博山城虽小,但是个古老山城,在风
俗习惯、文化传统,甚至喝酒炒菜方面都有着独特的风格,有时甚至是排外的,
可李金山大夫的怪招儿,偏偏就站住了脚。
他想蒸我就是一例。
我永远忘不了第一次被蒸的情景。
对讲究的人来说,不但在家里存放棺材板是不吉利的,就是在家里烧破棺材
板也是不吉利的。按李金山大夫的要求,应该在院子里蒸我,因为腐朽的棺材板
浸透着死人的血肉和腐败气息,燃烧时发出的气是很难闻的,在院子里可以散发
得快一点。不然,健康的人也会被熏倒的。
父亲的要强,表现在他性格的每一个方面,体现在他做的每一件事情上。他
怕在院子里熏着邻居,扰乱了人家的生活,破坏了他与人为善的做人之道,毅然
决定在屋里蒸我,而且要将门窗关严。
他发狠地说:“夜里闯乱坟岗子咱都多少次了,还怕这点儿气味?到时你们
去别屋里,我自己在这里蒸!”
哥哥妹妹年龄小,唯父亲之命是从。母亲知道父亲是头犟牛,也就依了他,
蒸我的形式就这样决定了。至于蒸我的细节,还需要那位日本大夫李金山具体指
导。
令我心惊胆战的时刻终于到来了。蒸我的工作,在经过一番策划之后,进入
了实施阶段。
这天晚上,是一个月明星稀的好天气。窗外的石榴树上,大肚子螳螂挥舞着
令人生畏的大刀,正在向异类耀武扬威。石榴树旁的月季花丛里,不知名的秋虫
在起劲地鸣叫着,一会儿独吟,一会儿齐诵,高低相间,疏密有致,好一派令人
心旷神怡的田园风光。
可一墙之隔的屋内,却是一派肃然气氛。随着时间的临近,我的心在一分分
收紧。我看得出,父亲的心情也是异常紧张的。要不,他怎么直命地抹汗水呢?
毕竟是蒸自己的亲骨肉啊!谁知会蒸出什么毛病来?
父亲在地上摞起两摞砖,挑一块长短合适的破棺材板担在上面,将一小盆酒
和一小盆醋放在一旁的桌子上,又将劈好的木柴和引火用的秫秸放在棺材板底下。
他在做这一切的时候,日本大夫不时地指导他应该怎样做。
做完这一切之后,父亲两眼看了看日本大夫,意思是行了吧?
日本大夫点点头说:
“可以开始了!”
父亲划着一根火柴,点着了劈碎的秫秸。红红的火苗轻轻跳了几下,就“呼
——”地变成大大的火焰。一会儿,劈开的木头也引燃了。熊熊的烈火烧烤着担
在上面的破棺材板,因破棺材板腐朽潮湿,刚开始发出“哧哧”的声响,到后来,
棺材板的上面开始冒热气了。
“行了没有?”
父亲虔诚地问日本大夫。
日本大夫一句话也不说,只是一个劲地往底下加劈柴,还用一把破旧的芭蕉
扇扇着火苗,弄得火苗老长老长。我一下子想起了父亲讲的太上老君炼仙丹的故
事,心中就将日本大夫和太上老君并列起来,继而认为他肯定能治好我的病。
待破棺材板的底部开始烧成红红的颜色,上面的热气越来越浓的时候,日本
大夫才挽起袖子,不大清楚地咕哝了一句:
“现在可以了。”
这时,父亲按照日本大夫事先的吩咐,端起那一小盆醋,慢慢地洒在棺材板
的上面。
炽热的破棺材板遇到冰凉的醋,发出“劈劈叭叭”的声音,浓浓的蒸汽一下
子充满了全屋。除去发红的火以外,屋里什么东西也看不见了。充斥屋里的,只
是一股刺鼻的怪味儿,我首先打起喷嚏来。父亲和日本医生在坚持了一段之后,
也争先恐后地打开了喷嚏。
在浓浓的蒸汽和刺鼻的怪味儿中,只见一个黑影儿慢慢向我逼来。从动作的
形态上,我判断是那个日本大夫。
他不慌不忙地来到我跟前,抓住我的胳膊脱掉我的衣服,一下子将我摆到烫
人的破棺材板上,容不得我有半点挣扎。还没等我明白过来,父亲早已遵照吩咐,
将一条被热气浸湿的毛毯严严实实地捂在我身上!
似乎是一阵冰凉之后,马上是钻心的疼痛,是烈火烧烤的疼痛,是蒸汽蒸闷
的疼痛。
“唉呀——疼死我了!”
我一声惨叫,穿透了四壁,冲出了屋顶,回响在我家周围的上空。不知那喊
声有多少分贝,反正和燃响一串爆竹的声音差不多少。
我睁开眼一看,日本医生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父亲一副视死如归的神情,
毫无半点通融的可能性。
日本医生死死地摁住我的双腿和胳膊,汗水顺着他的脖子“呼呼”地往下淌。
他两眼紧紧地闭起来以躲避灼热的蒸汽的袭击。父亲早已扒得光着脊梁,一个劲
地往下面加柴火。
“救救我啊!”
我再一次惨叫起来。尽管我的惨叫并没使得屋里发生任何变化,可屋外却响
起“咚咚”的脚步声。我想,可能是隔壁的母亲带着救兵赶过来了。我心头顿时
有了一丝宽松。
大约又过了十几分钟的样子,日本医生和父亲才把我抬下来。我庆幸终于闯
过了一关。回想着刚才被蒸的可怕情景,心头还在哆嗦着。
这时,日本医生又指挥把火烧得更旺,当破棺材板发出“咔咔”的响声时,
父亲又端起那盆酒,一下子浇到棺材板上。马上,棺材板也燃起了蓝色的火苗。
我正在思考他们又要干啥时,却又被他们严肃地抬到烘烤着的棺材板上了。
这时,我身上盖得比刚才还厚。
如果说上一次是单纯的蒸的话,这一次则是连蒸加烤带烙了。
“我就是一辈子不能走路,我也不受这罪了!”
“孩子,再撑一会儿就好了。”是父亲的声音。
“我实在受不了了!”
“孩子,蒸在你身上,疼在爸心上啊!”
“爸爸,求求你饶了我吧!”
“孩子,大了你就知道,这是为你好啊!”
我们父子俩的对话,使得日本大夫泪流满面。可以看出,他的心里也是极度
矛盾的。
最着急的要数门外的母亲了。她没命地拍着门板,汗水和泪水流在一起,全
身早已被汗和泪湿透了。
“熙国,你们放了孩子吧!”
屋里只有大火的呼呼声和三人气喘吁吁的声音,再就是我的皮肤被蒸、被烤、
被烙的“滋滋”声,根本无人回答妈妈的乞求。
“熙国,大夫,你们放了建博吧!”
屋里还是没有回声。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当我苏醒过来的时候,屋里的“刑具”早已撤掉了,
水蒸气也没有了,只有母亲守候在我身边,哥哥和两个妹妹趴在床头,一双双小
眼睛直盯盯地看着我。
“建博,咋样了?还疼吗?”
任凭母亲询问,我的嗓子里像冒了烟似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妹妹端过一
碗凉开水,母亲一口气灌进我的肚里。
“妈——”一声撕肝裂肺的恸哭之后,我紧紧地抱住母亲的胳膊,一句话也
没有了。
这时,父亲和日本大夫在窗外谈话,随着轻轻的风,从玻璃早已破碎的窗口
传了进来:
“老孙,你这孩子可真够皮实的!”
“这孩子从小是个犟种,将来肯定要强。”
“你的心也够狠的,竟没要求我停下。”
“为了给孩子治病,菩萨也得有硬心肠。”
“那你的手为什么颤抖?”
“建博毕竟是我的孩子啊!你注意没有,他休克了好几次。有一次竟将近十
分钟!”
“你还注意到什么了?”
“我还注意到,建博的腿上烙起了大水泡,小腿的肌肉蒸得没了弹性,小腿
肚子上有好几块烧焦的发黑的破皮。”
“唉!”日本医生叹了一口气,“这才只是开头,遭罪的日子还在后头呢!”
“大夫,还要蒸他多少次?”
“你那些破棺材板看来不够用的。三天蒸一次的话,起码需要三个月的时间。”
不知父亲的回应怎样,听到这句话时,我觉得母亲使劲抱了我一下,两滴泪
珠“叭哒”一下掉到我脸上。然后,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据母亲说,我又休克
了五分钟。
就这样,我每隔三天就被蒸一次。开始几次时还有日本医生指导,后来,我
父母都学会了这种医疗办法。每次蒸我时,我在流汗,父母亲在流泪。看到父亲
的泪水后,我再也不哭叫了。每次受不了时,母亲都是给我块小板子让我咬住,
用不了几次,小板子就咬碎了。
那三个月里,两条腿就像蒸熟了似的,腿底下烤糊的地方流着血水,腿上面
蒸熟的地方持续化脓。用母亲的话说,那时我的两条腿,就像两个被蒸了几次的
烂糊糊的胡萝卜。
那三个月里,我们一家人生活在湿漉漉的蒸汽里,生活在一种难以忍受的异
味儿里,生活在一种难以名状的气氛里。
最后一次蒸我,我记忆犹新。
那天晚上,大的棺材没有了,父亲就把两块较短的板子,中间用铁扒子连了
一下,又开始蒸我——
也许是蒸的时间太长了,我体内增强了耐热功能,本来就没有感觉的双腿,
这时更没有丝毫感觉了。有时,竟能静静地听哥哥念自己在学校里学的批判林彪
的文章。
突然“扑哧”一声,破棺材板烧开了,一下子成为两节,我“咚”地一声掉
进熊熊燃烧的火里。
“唉呀——”左腿一阵剧烈的疼痛,使我一下子从火里翻过身里,还没等父
母明白过来,我竟用左腿单跳着跑到了床上。
“好了!好了——”
父母惊喜万分。他们一起奔起来,没有问我烧得怎么样,只是一个劲地摸我
的左腿。
“建博,你是怎么到床上来的?”
我茫然地摇摇头。
“你是用左腿走过来的。”
我惊奇了。自从长病以来,长到这么大,我从来没和“走”字联系在一起。
我还能走吗?我还会走吗?我这样的人也可以走?
父亲扶着我下床后,我试着用左腿单腿跳到门口。父亲高兴了,一个劲地直
摸头皮。母亲也高兴了,两手直拍打大襟。
忽然,父亲一溜烟似的窜了出去。一个小时后,日本大夫跟在父亲后面回来
了。
日本大夫来不及抽烟,来不及喝水,只是一个劲地研究着我的双腿。
“大夫,建博的这条腿啥时治好?”
日本大夫没听见似的,沉默不语。
“大夫,建博的右腿咋样?”
日本大夫深深地叹了口气,表示爱莫能助地说:“我就是这么大的本事了。”
“大夫,你一定再想想办法——”父亲几乎是哭着说,“你既然能治好他的
左腿,肯定也能治好他的右腿。”
“治病这事,难遂人愿——”
“扑通”一声,父亲给日本大夫跪下了。
日本大夫一边劝着父亲,一边拉他起来。无奈犟牛般的父亲就是不站起来。
他固执地认为,日本大夫是有办法的。
又是“扑通”一声,日本大夫也给我父亲下跪了。我的床前,两个大人相对
跪着,没有一句话,只有不同心情酿成的泪水。
这会儿我才知道,看来我的右腿是永远治不好了。可父亲不这样认为,他说
人外有人,天外有天,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世间万物,一阴必有一阳,有一矛
必有一盾——这天晚上,他反反复复咕哝了大半宿。
于是我的右腿又受尽了九九八十一难。

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

(《火凤凰》节选)
孙建博

34、两亿多年前的海底

昨晚,我在北京的宾馆里做了一个梦,梦见了原山,梦见了原山人。本来,
中国残联的领导安排我今天去30l医院看病的, 但实在是归心似箭了。连我自己
也搞不清,为什么原山在我生命中占有如此重要的位置。是事业?是缘分?是命
运?我实在说不清楚……
今天,我必须回去!
要不,我会魂不守舍的!
从北京参加全国自强模范表彰会议回来之后,我第一要做的就是去看山,去
看我们原山集团管辖的那些山。吉普车拉着我一座山一座山地看。凤凰山、团山、
禹王山、望鲁山、薛家顶……在每一座山头,我都注目良久,陷入遐想。
记得我在凤凰山观看那大片石海时,最为激动。这是一大片喀斯特地貌形成
的石海,这是我国北方罕见的自然奇观。2亿5千万年前,这里还是海底世界。据
记载,古代这里曾是一片海洋。由于地壳运动、海陆变迁、沧海桑田、海相沉积、
石灰岩经过漫长的大陆抬升运动形成了石海。
那些白色的石块,如大海的波浪,滔滔滚滚,顿时,我好像听到了太古时期
海陆运动的震响,空中巨风呼啸,海底也响起了,忽然,一大片海底隆起了,露
出海面,高耸空中,隆起的余响震荡着一直延伸到各个山脉。这一大片石海启发
了我的想象力。我感到一股巨大的力量在我的体内旋风一般呼啸着,冲撞着。
造山运动就是一股潜力的冲动。刹那间,我感到我残疾的身躯内也有一股不
可压抑的潜力在冲撞,我感到我的体内也发生着一种造山运动。我感到我也在渴
望着创造。
面对这片石海,我大彻大悟了。
造山运动由于水平方向的压力,把地槽中的地层褶皱成山,而我们残疾人,
由于身体缺陷的压力,也会迫使我们体内的潜力走向创造。
面对这片石海,我觉得周身一阵阵的燥热。刚刚结束的全国残联会议精神不
断地在我体内涌动,会议上,我们互相交流,一个个自强不息的奋斗事迹,在激
励着我们每一个人,特别是江泽民总书记对我的鼓励更让我恨不得快马加鞭。
剧烈的地壳运动创造了这些山,我们原山人要用我们的汗水装扮这些山,使
之像一位位婀娜多姿的美女子,展现在世人面前。
忽啦啦的山风停了,树不摇,鸟不叫,大山里一片静谧。我呆呆地坐在石海
的边缘上,一句话也没有,随行的司机看我像块石头似的,知道这是我思考重大
问题的习惯,也不便再打扰我。
突然,随着一声长鸣,一只翠鸟扑愣着翅膀冲天而去,我的思维似乎一下子
被激活了。
此时,一个大格局、大规模、高档次的创办旅游业的念想十分坚定地矗立起
来了。利用这儿的历史文化特点,利用这儿的自然资源,红红火火地创办一场旅
游事业。
林业没有直接经济收入,它体现的是生态效益和社会效益。依靠山势和森林
优势创办旅游业,利用旅游经济搞林业发展,这样便形成了很好的良性循环。
天黑了下来,在苍茫的暮色中,原山显出了他雄浑、大气的本色。连绵起伏,
似征战的大象,如奔涌的老虎,令人激动,给人力量。
谁也没想到,我离开北京后,竟然在山上呆了一天。
看完山回去之后,我的激动开始平静了下来。此时,另一种与之对立的念头
在我心中悄悄生出来了。大格局、大规模地创办旅游业是需要冒风险的,是需要
承担责任的,是需要勇气和魄力的。你,一个凭着一条腿支撑身躯的人,一个走
路时,用左手按着左腿,右手拖着右腿挪动的人,能把这些山玩转转了?这在那
些四肢健全的人都不敢想的,你怎么就把自己往险境上推呢?
夜已经很深了,我依然辗转难眠。
我又一次想起我刚接任时良庄园艺场的种种景象。职工们13个月没发工资,
刘师傅偷偷卖血供子女上学。
那样的困难我不是也走过来了吗?当时确实没有金刚钻,可我就是揽下了磁
器活儿,在实践中,在痛苦的蜕变中,我已掌握了金刚钻,怎么反而怕了起来?
见我反来复去睡不着,妻子焦翠红终于忍不住,问:
“咋?是不是又在想什么大点子了?”
“哎,翠红,你说山是怎么形成的?”
“俺文化不高,问俺这个干啥?”
“我告诉你,那些山之所以能从海底,从地下冒出来,完全是靠挤压,靠冲
撞,你看,那些山浑身伤痕累累,刀砍斧劈似的。”
“我知道你又在想大点子了,你就不想和俺过安生日子,还搓磨得不够啊?
想想你受的那些折腾吧。”
“哎,我在和你说山呢,你说哪里去了?”
“说哪去啊?咱爹整年生病,你顾不上;孩子上学,你也没空关心关心。”
“说到这,我是很惭愧,确实有劳你了。翠红,我真是欠你太多了。”
“那你还不想安生一点过日子。”
“不,全场1000多人的饭碗都摆在我这儿,我能安生?再说……不说了,说
那个你更不愿理解了。”
“我不是不理解,我是不愿意看你太苦。”

这是在原山历史上值得记载的一次会议。
领导班子会上,我把大格局、大规模创办旅游业的事提出来,通过反复论证,
大家达成了共识:
一定要做好原山旅游业这篇大文章。
于是我们依靠着山势,先建造了云步桥、鸟语林、恐龙谷,建造了原山娱乐
城、保龄球馆、森林乐园、卡丁车场、观赏长廊,又对玉皇宫、吕祖庙进行了扩
建和改造。后来,又逐步开拓新的景点,在旧址修了齐长城、姜女泉、再现了石
海风貌,建造了民族风情欢乐村。后来又对禹王山、白石洞、柿岩、夹谷台、望
鲁山、淋漓湖、王母池、薛家顶景区进行了精心修整。
我的整个身心全都扑在这一个接一个的大工程上,从日出忙到日落,从日落
忙到繁星满天的午夜。有时我的身心感觉极为疲惫。
那天,我突然晕倒了,大家忙忙活活,要拉我去医院。我用手推开大伙,静
了一会儿,说:
“拉我到山林中吧。”
大伙不解:“去那儿干啥?”
我说:“我的心在那儿。心病还得心来医。”
于是大伙儿便拉我到山林中,我在一块平石上小憩片刻。呼吸一下森林净化
了的空气,望一望天上悠悠飘过的白云,觉得身上的精力在渐渐复苏了。
有一天,我正在山林间小憩,见一对青年男女背了吉他从那边过来,我心中
一动,便隐去了身份,想跟这一对青年游客聊他一聊,顺便证实一下旅游效果。
“喂,你俩来喝点矿泉水,在这儿凉快凉快吧。”
两个青年人热乎乎的样子,透着青春气息。
“我没有了青春。但我赞美青春。”一个念头下意识地在我的脑海闪过。
“怎么,你在这儿还没到半山腰呢。”青年男孩说。
我上前递给他们两瓶矿泉水:“你看我这样子,怎么能爬到山上呢。”
“哎呀,你的腿……”
“我想请你俩说说游山的感觉,我也就等于游山了。咳,我真羡慕你们啊。”
“叔叔你坐。说哪儿呢?我们只觉得很兴奋,很愉悦,是吧,雪妮?”
姑娘点点头。
“你们是第一次来吧?”
“看我来到这儿却爬不上去。你们觉得这些景点哪儿好?”
“云步桥挺好玩的,还有晃板,好像在密林峡谷之间,晃晃悠悠,鸟声相伴。”
姑娘说。
“咳,在齐长城、姜女泉,我真想弹琵琶唱他一整天。可惜我背的不是琵琶。
在齐长城,在姜女泉,我心中这种情绪怎么也挥不去,一个很凄美的故事,总在
我心中盘旋。雪妮,那时我不知怎么,我真想哭。没有悲伤,只想流泪。”
“叔叔,怎么你也哭了?”
“没有,没有。”
“可你在擦泪。”
“我……不知怎么,我也想流泪。”
“叔叔,你也有许多很忧伤动人的故事吧?”
“我……没有。没有。”
“瞧你在流泪。肯定有。”
“雪妮,别勾起别人的伤心事。叔叔,我看见你在石海,坐了好长一会儿,
不愿走开。”
“那一大片石海,像层层雪浪花。望着那栈桥,我看一块石头,坐在那儿好
像美人鱼。”
“你向往海?”
“可我觉得这石海更有意思。它叫人进入太古。那儿牌坊上有一幅对联,写
着‘石海山海林海层层清波洗浊意,风声雨声云声缕缕天籁净俗尘。’不知怎么,
面对这一幅对联,我总想起情天恨海,海枯石烂。”
说到这儿,两人脸上的表情都陷入了深思,都不做声了。
我也沉思起来。
过了好一会儿,那位叫雪妮的姑娘说:“怎么都不说话了?都变成石海了?
都成了凝固的石浪花了?”
男孩问:“叔叔,我们听说石海有一个美丽的传说,你能不能给我们讲一下?
不知你听说没有?”
“听说过。”
“真的?太好了。”
我长长地吐了一口气,慢慢地说起来……
“传说很久以前,这儿曾经是一片海洋,海洋中有一个小岛。有一个穷人漂
流到此,便在荒凉的小岛上住下了,天天在这儿打鱼度日。这男人远离家乡的亲
人,在这孤岛上非常孤独寂寞。每到夜晚,独自一人思念遥远的亲人,泪流满面。
这感动了海中的美人鱼。她便每天都化作一个美妇人,来岛上给他烧火,做饭,
缝补衣裳。这男人和这美人鱼便有了很深的感情。
谁知,有一天,天上的一只天眼发现了这小岛上的事情,便认为这美人鱼妖
惑人心。于是天庭大怒。一天,天空乌云如墨,那只天眼盯住了美人鱼,轰隆隆
的霹雳劈向了美人鱼。美人鱼便涌起滔天的大浪反抗,但终难抵抗。
那男人跪向苍天,向天上求情,放了美人鱼。谁料那只天眼越发大怒,一个
霹雳挥下,把这一片海都变成了石头。这就是这片石海的来由。瞧那石海中确实
有一块石头像美人鱼,有一块石头跪向苍天,那就是那个流落到孤岛上的男人。”
讲完这个故事,西边的天空已是一片黄昏的颜色了。
两个青年人听完这个故事后,便沉浸在原山的晚霞里了。
我们三个人此时都没有了话语。
他俩见我还在沉思,便互相扯了扯衣角,悄悄转身下山去了。
两人走了以后,我坐在石头上又呆了好长一会儿。我的眼睛还在潮湿。是因
为这一对青年人因恋情牵起的忧伤情绪?还是触动了自己的坎坷经历?抑或这儿
的景点能触发人们这么多感受而感到旅游的文章值得一做?什么都有,什么也说
不清。
通过这两个人的谈话,我对创办旅游业更增加了信心。搞好这儿的景点,把
自然和文化有机地融合起来,不但叫游人玩得开心,我们增加收入,更重要的是
能提升和美化人们的感情。
为了把旅游创办得更有声有色,我决定到云南去考察。
和别人出差不一样,我又多了一件行李,其实只是一个药箱,里面装满整整
一箱子药。因为,一旦疼病袭来,布洛芬药片我不是按片吃,而是大把大把往嘴
里按,初次见到的人,大都会吓出一身冷汗的。甚至有人这样说:“建博的药是
当饭吃的!”

35、觉悟在傣家竹楼里

凤尾竹、棕榈树、亚热带森林、亚洲大象,简直把我的南国之旅搞得一塌糊
涂。对于到云南观光旅游的人来说,我是一个怪人。因为,人们耳熟能详的著名
风景区我一个也不去,而是专门去我认为有用的地方。
与我同去的人说,和孙总出来旅游,没意思。
乘车到云南,我无心逗留于云南热闹的城市,而是一头扎进傣族居住的那些
僻远的山村,直接感受傣族人那种原始纯朴的生活。
很多人都知道,当今时代物质文明越往前发展,而人们的精神渴望越是溯流
而上,越渴望回归自然。越是原始纯朴没有污染的地方,越能满足人们的精神渴
求。
傣家人的那些竹楼,那些令人赞赏的服装,那原始的舞蹈和歌唱,那些密林
中弯弯的小路,那圆圆的月亮照耀的山岗,那傣族人热情的待客方式,那犁田的
耕牛,那迷蒙的细雨,让我看呀,想呀,激动呀。我恨不得用一个偌大的包袱,
把这些美好的东西都包起来,让我背到北方去,然后一展,给北国人一个大大的
惊喜!
因为路途遥远,因为大部分人经济收入还很有限,很多很多的北方游人来不
到这儿驻足观光。于是我产生了一个想法,在北方的原山建立民族风情园,把多
个少数民族的居住方式、生活方式、风景特点集中在一起,让北方的游人不用千
里跋涉,便领略到少数民族的风光。
在一个竹楼式的宾馆里,在一个月光如水的晚上,我心潮难平,激动万分。
援笔展纸,一夜写下了一万多字的考察体会。当然,里面掺杂着一些关于原山旅
游业下一步的设想。
傣家的鸡叫了,凤尾竹映出了清晰的轮廓,我还没有一丝睡意。
忽然,一阵腿疼袭来,使我一下子从椅子上跌落下来。我挣扎着爬起来,打
开药箱,抓了足足有十几片布洛芬片,一下子倒进了嘴里。吃下药片后,仍然疼
痛难忍,喝水的杯子掉在地上,摔得粉碎。隔壁的同行者喊我,我只是轻轻说:
“你们睡吧!我没事!”
从云南回来后,我把我的想法在领导班子会议上提出来,大家都赞同这样做。
我便派人去云南请来10个傣族少男少女,还去新疆等地请来了其他民族的少男少
女,同时,在山上建起了一座座竹楼、木屋,屋顶上覆盖着长长的茅草。院子里
有一口口木制的井栏,木壁上挂着弯弯的牛角和长弓,木檐下垂挂着一串串玉米
和一串串火红的辣椒。屋后衬着绿色的起伏的山峦,山间汩汩淌着清泉。民族风
情园内,居住着傣族、苗族、景颇族、朝鲜族的阿哥和山妹。他们分别穿着本民
族的盛装,用本民族特有的礼仪迎接前来观光的游客。
对请来的少数民族的少男少女,我要求原山集团领导班子的每—个人,要在
生活上关心体贴他们,在生活作风上要管严,保证不出问题,以对得起人家的民
族传统,对得起人家父母的重托,对得起咱们的天地良心。
那天我到民族风情园查看,和傣族的几个少男少女聊起了天:
“你们看竹林中的雾缠着竹楼木屋,像不像你们的家乡?”
“像。”
“你们看那太阳在山间挂着,阿哥早赶了牛去犁田了吧?山妹子早已升起炊
烟了吧?”
“孙场长,你对我们那儿很熟。”
“都还想家吧?”
“不想了。刚来的时候,都想家。黑夜里悄悄钻在被窝里哭。”
“有时还哭吧?”
“不哭了。我们经常给父母写信,告诉这儿的情况,父母都很放心。”
“我就担心你们的父母不放心。”
“孙场长,我们天天在这儿跳舞,怎么不见你来看跳舞啊?孙场长你也喜欢
跳舞吧?”
一位小伙子突然用力推了一把说这话的姑娘,狠狠白了她一眼。意思是你怎
么这样说话?没看见孙场长的腿?
那位姑娘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顿时羞红了脸,低下了头,用一只脚直搓着
地。
我拍了拍小伙子的肩膀,宽厚地笑了笑,说:
“我做梦都喜欢自己能够跳舞。我在梦中常梦见自己跳啊,跑啊……可是,
我的舞蹈被偷走了。”
“偷走了?这怎么会呢?”这几个青年人都惊讶起来。
“是偷走了。”
“孙场长你在跟我们开玩笑。”
“是偷走了。不是开玩笑。”我表情郑重起来,“我们很多人的舞蹈都被偷
走了,我们很多人都在寻找。”
“孙场长,我们听不懂你说的话。”
我想我绝不是在故作深沉。作为一个残疾人,常对自己的生命沉思很多,经
常迸出一些思想火花。这对一个命中注定的生命来说是很自然的事。确实是很自
然的事。
“孙场长,你能不能说说是怎么偷走的?”
“这话以后你们会理解的。我真的很羡慕你们。”
“可我们做不成你这么大的事业。”
我没有回答,我只是笑了笑。我的笑里有一丝苦涩。
一阵风吹来了,密林中的竹叶和树叶刷刷地响了起来。这阵风恰似我心中的
独语。
我下山了。
我想起了西班牙诗人洛尔迦的诗《哑孩子》:

哑孩子在找寻他的声音
(把声音带走的是蟋蟀的王)

在一滴水中
哑孩子在找寻他的声音
我不是要它来说话
我要把它做个指环
让我的缄默
戴在他纤小的指头上

在一滴水中
哑孩子在找寻他的声音

(被俘在远处的声音穿上了蟋蟀的衣裳)

每当我想起这首诗,我的心就在悄悄地流泪。哑孩子是残疾人呢!他生下来
后他说话的声音便被偷走了,他在一滴水中寻找他的声音,最后他找到了他的声
音,他的声音变成了吱吱叫的蟋蟀王,他的声音穿上了蟋蟀的衣裳。
我们所有的残疾人都是那个哑孩子。
我就像那个哑孩子。我本来就应该舞蹈的,可我三岁那年,我的舞蹈被偷走
了。从那天开始,我便一直在寻找我的舞蹈。我在医院寻找我的舞蹈,我在学校
寻找我的舞蹈,我在残疾人福利工厂寻找我的舞蹈,我在陶瓷经营部寻找我的舞
蹈,如今,我在原山寻找我的舞蹈……
一个残疾人的魂魄在茫茫的山水间舞蹈,自强不息的舞蹈,被压抑的力量的
舞蹈。一个残疾人用累累伤痕铸成的精灵之舞,是向世人真诚的奉献,也是一次
自我证明。
那天,送走那一对少男少女之后,我独自坐在山头上呆了很久。我想哭,但
又哭不出来,命运怎么对我这么不公平呢?想美,但也美不起来,干了这么点成
绩,有什么值得炫耀的?比比人家保尔、吴运铎、张海迪,咱算老几?人最难受
的时候,也就是哭不出来,美不出来的时候,我现在终于体会到了。
“场长……孙场长……”
同志们在山下喊我了。
我抬头一看,早已是繁星满天了,明天准是个好天气!

36、侃大山的美丽

原山的旅游火了!
但我却又心事重重。
俗话说,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如果在原山的红火中陶醉,代之而来的肯定
是冷清。在这方面,多少教训摆在我们面前啊!我们千万别重蹈覆辙,聪明的人
不会犯同一个错误的。
我该怎么办呢?
由于创意新,起点高,我们的旅游业步入了快车道,游客人数巨增,经济效
益显著上升,走在了省内国有林场的前列。
这天,我正在微缩的原山地貌沙盘前伫立,书记孔宝华走了进来。
“建博,咱们又多了两颗棋子,你又在考虑该怎么走了吧?”
“是啊,孔书记,你看,这儿,凤凰山顶,便是碧霞元君行宫。这儿,位于
凤凰山次高峰401米处, 在碧霞元君行宫的东南,就是颜灵塔,这可是博山山城
的标志性建筑。如今都归咱管理了。”
“这城标可是整个博山城的制高点。我想博山区政府把这两座名胜交给咱管
理,也是大有深意啊。”
“咱们保证不会辜负区政府对咱们的信任。”
“建博,你现在在想什么?”
“我在想如何把一位美女子打扮得更加婷婷玉立,更加风情万种。”
“美女子?哈,哈哈……”
“是美女子。‘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欲把西湖比西子,淡装
浓抹总相宜。”’
“这是苏东坡的诗。”
“大诗人苏东坡把西湖的山光水色比做美女西施,天公想必也欣赏美色,就
把她精心打扮了一番:淡妆浓抹么。”
“愿听下文高论。”,
“我想浓装淡抹也就是打扮,打扮也就是时下流行的一句话:包装。对吧?
任何东西,不经包装,便卖不出去,人们不认。空蒙的轻烟淡雾,蒙蒙细雨,便
是对山水的包装,这是大自然包装的。我想咱们创办旅游就得懂得很好的包装艺
术。”
我又指着另一处说:“你看,那一片石海,原来只是星星点点的裸露着,大
部分被黄土和杂草所覆盖,把美色埋没了。我们把黄土和杂草清除掉,显露出石
海的原貌,然后,咱们又请高人指点,在大片石海修了栈桥,立了牌坊,牌坊请
文化名人写了对联。通过这一包装,招来了那么多游人前来流连忘返。当然,包
装虽是人工,但我们却是在模仿自然,再现纯朴和原始。”
“真是高论啊。”
“孔书记你别夸得我不自在,这么些年,我还不是靠你的帮助?”
“建博,这颜灵高塔虽然雄伟,里面的汉白玉石雕组画也很奇异,但我听许
多老人对这塔的名字有不同看法。”
“我也听说了。咱们就给它另取个名字吧。”
“这非常必要。想必你早已想好了吧。”
“我只是那么想,不一定合适。”
“快说出来咱们推敲一下。”
“碧霞元君行宫的牌坊上不是刻着两句话吗?叫做“接望岩岩,灵钟东长。
这两句太妙了,意思虽然不能明确解释出来,但我用直觉感受这两句话,觉得这
两句里有动感,有声音。山脉起伏连绵,钟声通灵,传诸久远……不知我这样感
觉对不对?”
“建博,你从小爱好文学,读了很多文学书。正好派上用场。”
“从这两句里我受到了启发。我想把颜灵塔改名为望海楼。”
“不错。站在高塔上可以遥望东海。”
“我也是凭直觉。”
“这名字一改,改出了气象。咱们再对它改造和扩建一下,就完美了。”
“颜灵塔上有大钟,在高塔上撞钟,嗡嗡的巨响,那才叫‘灵钟东长’呢!”
“绝!”
“孔书记,你来看这沙盘模型,这儿是团山,到秋天,团山的红叶一染,好
像吕洞宾仙人的一把扇子。那团山就有吕祖庙么。这儿是森林乐园,那儿有无数
的鸟儿在飞翔,在鸣叫。”
“还有恐龙谷呢,云亭、岩画……”
“打扮起来多像一位美女子。”
“腾出手来,咱们再把禹王山、白石洞、柿岩、夹谷台、望鲁山、薛家顶精
心打扮打扮。”
“打扮成一位漂亮的新娘子,让她出嫁。”
“嫁给游客。”
“叫游客忘不了,搁不下。”
“哈哈哈……”
我和孔宝华书记沉浸在喜悦当中,都笑了好长时间不说话。
突然孔宝华书记不笑了,脸上出现了严肃。
“建博,明天你儿子可是考高中了,你得回家看看,陪陪你儿子。”
“不是你说,我倒忘了。好,是应该陪陪他了。”
“翠红你也叫她下了岗,儿子你再不去陪,可是太不近人情了。”
“这回我一定去。”
太阳就要落山了,残霞呈放射状布满了西天,用毛泽东的“残阳如血”来形
容再恰当不过了。残阳下,如海的苍山犹如奔涌的巨浪,在不舍昼夜地行进着。
苍山如此,人何以堪?想到这里,我心底突然升腾起了一丝伤感,感叹人生苦短,
来日无多,加之自己身体每况愈下。这时,毛泽东同志的一句诗词跳入了我的脑
海:
“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

散文

原山考

(清) 赵执信

镇城西十余里,有大山横亘,一方之望也。其东西南自泰岱,连绵将二百里,
至而特起,耸拔,雄秀,俯视诸冈峦,无敢抗者。北下转西六十里为长白山,形
势仅相当耳,而彼称副岳,兹山名独不显,俗呼为禹王山,余尝笑其不经。盖博
考而细按之,盖所谓原山者也。
孔安国《尚书·禹贡》注云:淄汶二水并出泰安郡莱芜县。《水经注》同,
而语尤其详明。谓淄水出莱芜县西南原山下,世谓之原泉。今原泉为淄水西岸之
村,余別墅在焉。去淄水之源尚五十余里,盖淄流至是而始大也。前后《汉书》、
《晋书》并于泰山郡莱芜县下注有原山。《淮南子》云:“淄水出饴山,原山之
别名也。”《魏书》:泰山郡下无莱芜,有嬴县,其山名马耳山,亦谓原山之别
名。意莱芜县自西汉以来至是而始废,县废而山名亦遂隐矣。《括地志》:淄州
淄川县东北有原山。淄水所出嬴县,即今之莱芜县也。淄川,即今之淄川县也。
淄州盖其时分泰山郡之地而设。 杜佑《通典》 载:淄水于般阳县下,而无山。
《金史》 、 《宋史》并无山,可谓漏略矣。元初,地入青州益都路。以故于钦
《齐乘》言淄水出岳阳山东麓,即古之原山也。钦殆未尝亲至此地,但因依郦注
以原泉为泉河, 指岳阳为原山。 而莱芜县故址在岳阳山下,北去原泉三里耳。
《齐乘》不知钦之疏也。
近代《青州府志》,云出于万历年间冯宗伯琦钟,司空羽正之手。于镇境山
川什不存一, 其原、 饴、马耳、岳阳四山名尽付乌有,似目中绝未见孔郦以下
《齐乘》以前之史志者,于村落溪壑随意立名,直如梦中鬼语,贻误无穷。明代
学者虽粗浅,料二公决不至此妄,庸人无所忌惮,贻玷前贤,君子羞之。
本朝康熙初,闽人叶先登自史屡谪,为青州通判,分隶来镇。有里中老书生
二三人共为镇志。其学谬,于青州志仿佛耳。图镇境于城西作高峰,揭之曰原山。
而于诸书无所证引,空言高唱,何以塞后人之口?近见《莱芜县志》,于其城北
之山亦指为原山,竟不知其县为前代之嬴县也。不过,据旧志莱芜县原山之文与
蔡沈注书何异?此其愦愦尚不中与于钦作奴,况其上者乎?
乡先达孙文定公病新志之陋,更为颜山。杂志云:岱去长白二百里,中间之
山大于长白者,多有图经,皆无专名,盖为兹山鸣不平也。公素称博洽,其他著
述颇引《水经注》,而于此独茫昧不之考,殊不可解。盖其书成于里居之后,以
故相之尊不复能涉历幽僻,惟寄耳目于其次子宝侗,贵胄疏庸,形于翰墨,无足
怪者。
前任青州太守张君,延名手重修郡志。又误信其宗人为钜公,荒秽错乱更甚
于旧志,可慨也。
比岁,有湖州老儒胡渭者,著《禹贡锥指》,以《水经注》为主,而出入穿
穴于诸书。纤毫不遗。其言莱芜旧县之迹,宛如图画;其言原山延袤青徐之境,
磅礴四县(章、益、莱、淄)中间,道里远近向背其参互诸山,虽有别名,皆原
山也。次第无少误者,土著之人所不及。衡之昔人,惟道元可与雁行。孰谓古今
人不相及哉!
余曾以暇日策蹇独出,由青石关至原山之极,南有分水岭,其水东流为淄,
西流为汶,迹其分明。始信郦注之可贵尚,因以著书之难。夫山川传自往古,郡
县城郭历代数有迁改,名境混淆,何以三代以来之名山而泯灭以至于次?总由临
文者信耳而不信目,任手而不任足,学术日疏,文章扫地。本朝丰谕旨修《一统
志》,六十年而不成籍。使郦道元主之,胡渭佐之,于钦以上者为之阅,奔走,
则煌煌然大观立见于盛世矣。自伤老病,恐未能待也。乃若禹王之名出于荒伧村
叟之口,不足与辨,每与儿辈以为笑柄。今第辨正其大者云尔。

小顶雨霁

杨长瀛

居博三十年,未游小顶,总觉憾事。
戊辰仲夏一日午后,三五文友小酌,乘兴游小顶。正值雨霁,云翳飘拂,清
心荡气。沿北坡鲫鱼背天然石阶相携攀登而上,漫岩水流潺潺如镜,濯足温润酥
痒,童心顿悟,精神倍爽。及至山顶,回首山下,参差错落的城区建筑群水洗般
洁净。孝水如缕如带,穿城蜿蜒北去。举目四望,群山相拱,万木葱茏。“文革”
中被破坏殆尽的碧霞元君行宫,已修葺一新,红墙灰瓦,雕梁画栋,肃然静卧。
偶见烧香拜佛者被雨水浇得落汤鸡般湿透,仍虔诚得五体投地地膜拜。仿佛无生
命的泥胎,比有生命的人更加高贵。
小顶南麓,悬崖陡峭,怪石嵯峨,惟东南坡稍缓,一片翠柏覆盖掩映,缥缥
缈缈,如烟如云。
倏地,云散天开,夕阳斜照,眼前明亮起来。细看那漫坡柏林焕然生色,山
风过处,绿浪起伏,波谷浪峰间,星星点点,闪闪烁烁,似万斛珍珠倾覆其上。
曾闻得有人写过文章,赞博山新八景之美妙——“小顶雨霁银珠霰”。发现
此景者固然需有灵性,有幸观此景者也确乎不易,非雨中登山并雨霁日出不可。
天复云合,山林渐暗,山色灰蒙,此乃大雨将至之先兆,于是我们只好沿东
麓盘山水泥公路匆匆下山,时以六时许。

遨游石海

彭 波

我爱登山,常被山的气势感染,在那种氛围中,能消虑世间的烦杂与喧嚣,
参悟出自然中的一种深刻的孤独,抑或是深刻的人生。博山四面环山,这令我非
常欣慰,然而,我却对凤凰岭上的石海情有独钟。
春天里,春风打破了静谧的山野,土地中蕴藏着的无数生命,仿佛一夜之间
就蓬蓬勃勃地生长起来了。和友人相约去石海,路有好几条,我们选择了北坡那
条蜿蜒小道。这里不像其他的路那么平整,也稀有行人,给这绿色的原野平添了
几分宁静和情趣。静静前行,越往上,空气就越发纯净,吸上一口颇感神清气爽。
气流中还伴有馥郁的清香,发觉正陷于绿色的氤氲中,一些花草在阳光的映照下,
绽放出许多亮丽来。我昂首远眺,山颠在视野中那么近,路却那么长,那么艰难,
在沉默中,对山油然生出一种敬畏。
等气喘吁吁地站到了山颠,映于眼帘的是坡南面千万块卧石。这些山石重重
叠叠,错落有致,密密麻麻地布满了山梁,远远望去,宛如浩瀚的大海的波涛咆
哮着滚滚西来,顷刻间,便凝固在这凤凰岭上。那壮观的场面,形成了独特的海
的风景。走过去,看到了石壁上斑斑的皱痕,可以想见,他们在万千年的孤独中,
忍受了大自然的磨砺,展示了一种人间无法比拟的深刻,那上面都是些净化了的
文学,道出了历史的沧桑。
如果说上山是被清秀的山野陶醉了的话,那么,置身于石海,你不由得被那
雄浑、粗犷的气势感动了。临风把盏,石海那种飞动的洪流,顿时荡涤尽胸中的
忧伤和不快。我们谁也不作声,默默地坐在岩石上,面对的像是一个陌生的世界,
没有雷声、涛声、风雨声,没有人间的嘈杂。我想,在沉寂的石海中,大家是把
身心默默地融入石海,融入自然,在无声无息中与自然交流着。仿佛一块块石头
都在向我们诉说一种历史,一种超时空的沉重的历史。蓦然,我感悟出人生宛若
这自然造就的景观,一样跌宕起伏,一样坎坷,充满了磨难,也一样五彩缤纷,
而一个人走过的人生之旅,在自然中是多么微不足道!我紧盯着这些像是有生命
的物体,忽然,他演变成一幅平静而又生动的立体画卷,那么壮观,那么自然。
我不敢走进它们,唯恐玷污了他们的纯真。
太阳仍旧赶着路,我们一任夕阳的余晖在身上滑动,看吧,山石上,树木花
草上,山颠上,柔和的光晕由近而远,由清亮而一片火红,石海在阴阳交替中表
现出了变化的神韵,洋溢出一种静态的起伏和流动。
太阳终于抹掉了山上的一点光彩,清淡的夜色若云雾袅袅的萦绕着石海,融
融的月色把千姿百态的山石映得清清爽爽,有情有韵,我遂从心底深处萌发了一
种感情:这不是石头,这分明是仙人相聚,在汹涌的海水中嬉戏。一阵山风飘来,
才把我从山风中吹醒。天和地赐予人间的美景,仍然顽强地屹立着,显示着永远
的魅力,感召着向往、崇拜它的人们。
山不在高,每次石海一游,我总会有一种新的感受。这感受是来自对自然的
真切感情,因为给我一种向上的力量,一种精神。

烟雨团山

曹慕华

那雨是什么时候弥散开来的?茅舍、坟茔、蔓草、麦田……漫空里都是凉凉
的雨气,连进山的小路也已改往日的慵懒,在一淡如梦的细雨中滋润而绵软地向
前舒展。
在博山的诸多景点中,团山其实算不得是风景绝佳之处。大凡世间的山山水
水,使人不能忘情的,往往或因天然秀色,或因庙宇古刹,或因传说典故,或因
文化情结……对于团山,博山史料上有关记载得不多,只知道团山“素为游览之
处”,山壁上嵌着瞿方梅书“退藏于密”,张新曾书“剑光彩影”两块石碣,山
涧叫团山峪, 谷底溪流, 常年不涸,树木葱郁,百鸟啼鸣,团山峪北有泉,名
“江米泉”,“团山上有洞邃幽,林深,山青,水秀”……团山有石、有水、有
洞,如此看来,则美在一份原始和天然了。
这一次其实算不上真正的旅游,很多时候,看景原是为着寻找一种心情。
远远地望去,团山那并不显高大的山体裹在淡淡的雨雾中,似乎格外空蒙。
山路并不难走,一路行去,高高低低远远近近都是树影,路边也不时地这儿一簇,
那儿几株地拥出诸多的柏、槐、杨等等的树木来,枝枝杈杈间携了满树的云水雾
气,依着山势,密密匝匝地散布在整个山谷中……还有红叶呢,崖壁两侧多是红
叶的生长地。晚秋时节,团山峪笼罩在一片“万里丹枫夺朱锦”的意境里。据说,
秋染团山的时候是最迷人的,从山顶鸟瞰,触目尽是那漫山的红艳,这时峪早被
枝枝叶叶封了个严严密密,峪里,峪外便是俨然的两个世界。
山道、树影、水声、鸟鸣,隔着一片朦胧,那山野特有的一片清寂就扑面而
来,那雨却也太纤、太柔、太轻、太淡了,遮不住树影,湮不没水声。因而有了
水声,便又给整个山峪带来一种难以名状的情趣。自古是灵山秀水,缺了水声的
山也便少了灵秀的底蕴,总是人在感觉上多了份遗憾,那山就由此而显得生硬和
粗糙了。
水大概在谷底。山路拐弯处,水声不绝,一道拱形的土丘下,挤满了大蓬大
蓬的枯藤野草和杂乱无章的沙土碎石,那清清凉凉的泉流自山隙石罅间汩汩溢出,
于低洼处积聚多了,也就汇成浅浅的溪水叮叮咚咚穿峪而过。于是,枯藤野草,
碎石沙土间,除了水声,这里便只剩下了一望无际的原始的寂静和空旷……
团山的山光秀色还在石。团山的石,大都带着那么一种原始、拙朴和天然的
意味,或绝立于峭壁,或横卧于山谷……树下、路旁、溪畔,每一处景致之中,
都少不了石的渲染,石的堆砌。
山路的尽头仍是雨的世界。东坡诗云:“山色空蒙雨亦奇”,团山的雨似乎
特别缠绵,浸润了山光,空蒙了山色,连那山与天的交界处也被雨氤氲与润湿了。
上山的路还很长,便沿了近旁的天然的石阶一级级向上攀。蓦地,崖壁侧那
五彩斑斓的岩画就映入了眼底:高大平滑的巨石上面有面容安详的佛像、有飘然
若仙的仕女……一幅幅,一幕幕,无疑走进了一处绚烂的古代文化。在这里,人
工化的画幅竟如此和谐地融入了自然的本体。于是,这山也就增加了韵味,增加
了独特的文化蕴涵。
团山实在是个清静的所在。当越来越多的人慕山野清寂的同时,他们还是纷
纷地涌向那精雕细琢的出名的景点去寻芳觅胜。而远离了庙宇、古刹,远离了缭
绕香火,远离了阜盛人烟的团山,则伴了那份与世无争的古朴与清寂,在一片喧
杂热闹中安然而立。

原山国家森林公园创建记

曹庆文

原山乃泰沂山脉之余绪,博山城区之屏障。南山主峰,名曰凤凰,尤擅谷壑
林泉之胜。其东麓訇然而出者为灵泉,即所谓颜文姜缉笼之地,孝水之源也。凤
凰山雄峙城南,岗峦覆献,碧霞行宫接望岩岩,齐长城遗址宛然。此山东联峨嵋,
西衔饴山,南通莱沂,北望般阳,苍茫横旦,峰起谷隐,博山城池尽收眼底。颜
神重镇,声名远播,历久不替者,究其人文渊源,当以此山为发端。故博山士人
满怀乡土之情,视为家珍。四方远客,久慕鲁中风景,踵接于斯。然而长期以来,
明珠自焕,尚乏锦帛装饰,胜迹虽优,尤欠增制布新,璞玉浑然,久无巧琢之手,
红叶满山更盼题诗之人。丙子岁杪,孙君建博主政原山林场,虽抱重残之躯,却
怀鸿鹄之志,自谓驽钝,才秉,矫翮。微风起自青萍,发展唯赖励行,乘改革开
放之惠风,德博山政府之支持,顺舆情民心之所望,用家乡民众之努力,以保守
自然生态为发韧,做开发旅游之文章,凭借地利,造福桑梓,继往开来,重整山
川。更喜庚辰仲夏,政府将场内七处景点交付管理,遂使胸次蓝图,得以实施。
统一规划,庀材鸠工,更赖邀请专家设计擘划,结合自然,画龙点睛,实现风情,
展示文化。招募良工斧今造就,参差错落,清雅可爱。是山也,峰回路转,幽深
起伏,峭岩竞雄,谷壑退藏。此林也,万木丰茂,蔚然深秀,百鸟鸣啭,松声似
涛,足集观光休闲于山林,荟风情娱乐于佳处。若春日登临,绿缛勃发,满目生
机,熏风骀荡,涤怀怡神;夏日憩上,则林深翳日,山泉流韵,烦暑尽除,爽气
匝身;秋季游瞩,则天朗气清,视通百里,枫丹檀黄,灿若铺锦;冬日登高,则
远峰尽岫,银装素裹,山寒水瘦,皑雪冰枝,处处建筑如线穿珠。四时风光,尽
显韵致,美也哉。刮垢磨光,明镜出于玉匣,花团锦簇,丝帛裁作绣装,乃山之
幸耶,抑或博山人民之幸耶。盛事善举,曷可备述,撰此文记,以述胜状,镌之
碑石以启后人来者。

石牛记

曹庆文

石牛历久矣,物因久而宝之,崇者众矣,崇缘众而誉之。溯其渊源,援其信
者,援其野者,无不列珠列玑,思接千载。或曰,盘古挥臂而博山为滨海之土,
凤凰山麓之灵泉汹涌为患,仙人遣巨石镇之遂安。后人为感仙人之善渡,寄久安
之期冀。雕巨石为牛以志。孰料石牛远驰而水患复至。幸颜文姜以神鞭召其回,
限“一年走一麻线”,牛遂安之,则民亦乐之。石牛原居孝水之永济桥右,1958
年拓路埋没而民喟然,历38载后,因疏河重光而民欣然。石牛长2.2米,卧高1米,
重达4.5吨。 是石牛也,刀法古拙而造型含蓄,形意并茂而寓意深长,实为齐鲁
文化之珍品也。是石牛也,泱泱然蕴大国之古风,默默然而具滋民之大德,憨憨
然传民风之淳朴,温温然达儒学之沉厚,实为天地造化之精髓也。是为记。

诗歌

玉皇宫步韵
(明)刘分桂

陟此斜阳巅,崎岖荒径微。
石楹凌碧落,丹篆锁朱扉。
瀑布三千尺,霜松四十围。
皮飔一笑傲,天外振我衣。

玉皇宫
(清)孙廷铎

山腰灵阙隐仙家,城郭如烟静不哗。
画壁龙文腾紫气,香炉宝影起丹霞。
问年但指阶前树,听法惟参镜里花。
欲觅蓬瀛何处是,会心咫尺即天涯。

秋杪登禹山绝顶
(清)孙宝仍

须鬓惊心送酒杯,为怜秋老更登台。
苍茫木叶千山远,惨淡浮云万里来。
雨过翠屏含日霁,霜残黄菊傍岩开。
狂歌剩有登临兴,谁似当年作赋才。

青石关
(清)蒲松龄

身在瓮盎中,仰看飞鸟渡。
南山北山云,千株万株树。
但见山中人,不见山中路。
樵者指以柯,扪萝自兹去。
勾曲上层霄,马蹄无稳步。
忽然闻犬吠,烟火数家聚。
挽髻眺来处,茫茫积翠雾。

登原山绝顶
(清)赵执端

万转峰峦上,直登云雾中。
攀跻寻鸟道,曲折出蚕从。
顿觉尘襟涤,真疑帝座通。
齐州烟九点,俯视眼前明。

题团山(二首)
(民国)丁惟椽

(一)
涧深觉世远,结念出红尘;
何处寻仙迹,云迷古洞春。

(二)
茅亭倚石起,古壁翠生烟;
山色当头合,浑疑入缘天。

春游孝妇河畔感怀
赵蔚芝

河染红黄代碧流,
满城泉水一齐休。
人工装点千般美,
总比天工逊一筹。

吊齐长城
王延山

春秋干戈动尘埃,横驱疲民筑墉台。
为裂颜山一抔土,豪聚农桑万匹帛。
杼停空闻齐妇怨,垅荒不见鲁丁回。
可怜势成强弩末,愁看秦兵自西来。

观博山石海
陈东升

如浪巨石透灵聪,
千秋万古天际横。
景奇敢问谁人造,
鬼斧还须赖神工。

不要轻言“再见”
曹 钢

不要轻言“再见”
亲爱的导游
你可曾留意
下山的路上
我们,故意把脚步放慢

不要轻言“再见”
你可知晓
长城、岩画、石海、乐园……
还有太多的景色
我们,想再次驻足游览

不要轻言“再见”
你可发觉
我们的眼神中
满是留恋 大伙儿的心啊
仿佛早已飞回了民俗风情园
与新疆、蒙古演员一道
起舞翩跹

不要轻言“再见”
我们还想再听您讲
——齐长城边关的烽火
——中华五千年瑰宝画卷
呵——不要轻言“再见”
一旦分别
原山秀美的风光
将成为我们心中
——永恒的思念
我们苦熬的心呀
只有——
只有期待着下次的再见

歌曲

原 山 美
(女声独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