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辑 鬼狐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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蒲松龄曾将他的志怪小说题名为“狐鬼史”,这清楚不过地说明了狐鬼 (也包
括神仙、花妖、精魅等) 在其作品中的地位和比重。凡读过《聊斋志异》的人,无
不对其中那个光怪陆离的狐鬼世界留下最深刻的印象,也从接受的角度证明了这一
点。如所周知,将狐鬼作为文学的表现对象,决不是蒲松龄的专利,但只有到了他
的笔下,才创造性地实现了对这些异类的意象化改塑,从而赋予了其新的面貌和内
涵。
上面说过,《聊斋志异》结构志怪故事的模式之一是人入异域幻境,但相形之
下,另外一种模式,即狐鬼经幻化进入人世,则更为多见。异类以人的形象出现,
而和人产生瓜葛,这在六朝志怪小说中已经出现。但它们虽然获得了人的外观,但
绝少人情,本性未变。它们不是作为人类的可以相处的伙伴,而是作为对人类的一
种破坏性力量降临人世的。因而其偶然出现,肯定意味着不幸,至少是不祥,人对
它们也只会心怀恐惧,不会产生愉悦之感。例如,幻化为美女是狐鬼变形的最常见
的形式,它们作为人间男性(通常是书生)的敌人,是要吸干为它所惑的人的精气,
以增加自己的能量,其美貌和娇媚不过利用人的弱点而加害于人的诱饵罢了。“狐
狸精”至今仍是以淫荡害人的女子的代名词,就是这种观念的遗响。蒲松龄承继了
狐鬼幻化这一大的情节框架,但在具体的表现中则推陈出新,与六朝志怪已然貌合
神离。《聊斋志异》中的异类,尤其是女性,是以人的形神、性情为主体,只是将
异类的某些属性特征融入或附加在其身上。花姑子是獐子精,所以让她身上有香气
(《花姑子》);阿纤是鼠精,写其家窖有储粟,人“窈窕秀弱”,“寡言少怒”,
与鼠的本性相符(《阿纤》);绿衣女“绿衣长裙,宛妙无比”,“腰细殆不容掬”,
善歌“声细如蝇”,都是依据蜜蜂的特征写出的(《绿衣女》)。这种幻化、变形不
是神秘的,而是艺术的幻想。狐鬼形象更只是写其为狐为鬼,带有些非人的特点,
性情则完全与常人无异。下面以《张鸿渐》为例,作一具体说明。
《张鸿渐》是《聊斋志异》中的名篇,聊斋俚曲中的《富贵神仙》和《磨难曲》
均据它改编而成,可见作者本人对它也颇为得意。这篇小说暴露官府黑暗之犀利深
刻,情节发展之迭宕起伏,都令人称道。而人物形象的塑造亦不可忽视,其中狐女
舜华尤其值得注意。像《聊斋志异》中其他由狐鬼幻化的女子一样,舜华也带有某
些神奇性的特点,如能使其房舍昼隐夜显,千里之途可瞬息而至等等,但令人过目
难忘,以至于将其神异色彩冲淡殆尽的,是她那丰富多彩而又合情入理的人性表现。
名士张鸿渐因替无辜受害者抱不平而遭到官府的追捕。一天傍晚,“资斧断绝,
无所归宿”,便闯入一人家求宿。家中老妪见他可怜,便瞒着小娘子舜华,让他在
院子里暂住一夜,不料被舜华发现:
女怒曰:“一门细弱,何得容纳匪人! ”在“家无男子”、“一门细弱”的情
况下,老妪竟自作主张,将贸然闯入的陌生男子留宿家中,对此,舜华作出这样激
烈的反应,是再正常不过了。可等见到张鸿渐,事情便发生了变化:
女审诘邦族,色稍霁,曰:“幸是风雅士,不妨相留。然老奴竟不关白,此等
草草, 岂所以待君子。 ”命妪引客入舍。这一变化似乎有些突兀,但从舜华房中
“几上有《南华经》注”这一作者特意埋伏的细节看,倒有些自然。原来这位狐女
也不失风雅,情趣相投,遂对“风雅士”张鸿渐油然而生好感,态度由此转变也就
在情理之中了。在这之后,舜华向张鸿渐表达了爱慕之情:
(舜华)腆然曰:“妾以君风流之士,欲以门户相托,遂犯瓜李之嫌。得不相遐
弃否? ”语气温婉,神情“腆然”,很符合一个纯情的闺中女子在此情境下的特有
表现。当张鸿渐以家有妻室相告时,舜华更被此“诚笃”所感动,其情益坚。从怒
斥老妪到“色稍霁”,从“引客入舍”到执着而又不无羞涩地追求爱情,富有层次
地写出了舜华的情感历程,真实自然,令人信服。
三年后,张鸿渐思念家中的妻儿,提出回去探望一下。舜华听后,其反应是:
女似不悦,曰:“琴瑟之情,妾自分于君为笃;君守此念彼,是相对绸缪者,皆妄
也! ”男女性爱带有强烈的排他性。舜华既然深爱着张鸿渐,也就不会对他“守此
念彼”无动于衷。因此,由“不悦”而语露怨怪,便自然之极。非如此,便无以显
其性情之真;非如此,便无以见其爱情之切。面对舜华的不理解,张鸿渐晓之以理:
“一日夫妻,百日恩义,……设得新忘故,卿何取焉”。面对张鸿渐的坦诚相见,
舜华也敞开心扉:
妾有偏心:于妾,愿君之不忘;于人,愿君之忘之也。舜华对张鸿渐当然有占
有欲,但可贵的是,她没有因这种“偏心”而丧失理性。她不愿意轻易放弃自己的
情感,但也理解别人的处境。这段话,实实在在,如见肺腑,读来亲切感人。后来,
她又幻化成张鸿渐的妻子去试验张鸿渐对自己的感情。当她听到张鸿渐对“妻子”
说:“我与彼虽之情好,终非同类;独其恩义,难忘耳。”知道留人易留心难,便
显形说道:
君心可知矣! 分当自此绝矣。犹幸未忘恩义差足自赎。爱情失落的痛苦,溢于
言表。但张鸿渐的“未忘恩义”,又使她有所感动,引为安慰。进一步展现了她的
缠绵多情。正是这一性格,使她毅然送张鸿渐回家与妻儿团圆,使她后来在张鸿渐
再次落难之际全力救助,事成飘然而去。蒲松龄就是这样以委曲细腻的笔触,描绘
出舜华这一狐女的鲜明形象。在这一形象身上,散发着人情的温馨,让人神往,同
时又符合生活和性格的逻辑,令人信服。
窥一斑而知全豹。《聊斋志异》的狐鬼形象,特别是其中的女性形象,大都像
舜华这样“多具人性,和易可亲”,使人于不知不觉中“忘为异类”。而作者又多
在故事进展中或行将结束时,才显示一下其来历和属性,从而使读者在充分领略其
人性味的同时,又增添“偶见鹘突,知复非人”的艺术情趣。《聊斋志异》里的狐
鬼形象,也寄寓着作者对社会、对人生的观照和理解。前一个方面,以上有关部分
已经涉及,此不重复。在《聊斋志异》中,还有些篇章深入发掘人的心灵世界,进
入了人生的更高的境界。这类作品尤其值得注意。
在《聊斋志异》表现爱情的篇章中,常常可以看到这样的故事:女主人公将与
心爱的人结合视为人生的最大的幸福,为了赢得这种幸福,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
移,威武不能屈,与对立面全力抗争,甚至付出生命为代价也在所不惜,如阿宝、
细侯、连城等等。她们的追求无可非议,她们的精神可歌可泣,她们的不幸令人黯
然神伤,她们的胜利让人扬眉吐气。但是,爱情的意义是否一定意味着占有? 换言
之,在爱情上除了占有是否还存在着别样的境界? 蒲松龄对此作了探索,并给出了
颇具启发性的回答。
《聊斋志异》的《阿绣》篇写的是女狐、刘子固、美女阿绣三角恋爱的故事。
爱情故事本身即容易引起人们的兴味,这也就是爱情何以成为文学的永恒主题的原
因之一;况且是三角恋爱,更易迭起波澜,不但如此,又有一个女狐穿插其间,自
然少不了奇幻怪诞。因此,即使文才远逊于蒲松龄者,要把这样一个故事写得离奇
曲折,并不困难。但是,如果要将虚幻的故事给人以真实的感觉,进而让读者在领
略了情节的紧张刺激之后,掩卷而思,体味其中的人生意蕴,则绝非易事。而蒲松
龄做到了这一点。
故事中的女狐热恋着刘子固,想方设法从他那里得到情感和生理上的满足。在
刘子固向阿绣求婚未遂、不胜沮丧之际,女狐幻化为阿绣翩然而至。“既就枕席,
宛转万态,款接之欢,不可言喻”。蒲松龄写男女之事有时语涉秽亵,但此处不能
作如是观。这是一个有血有肉的、充满着七情六欲的、鲜活的生命,而不是一个理
念的单纯的传声筒。正因为这样,愈显出她作出选择的难能可贵,这就是当她真实
的身份暴露以后,转而成全了刘子固与阿绣的爱情。需要说明的是,这并不是她因
能力不济而放弃了竞争,相反,这恰是她有能力的绝好证明,因为正是她从兵乱中
营救了阿绣。也就是说,她是出于自主之意志,把幸福推给了情敌,而自己去品尝
失落的苦涩。她之所以这样做,按蒲松龄明确的交代,是在貌美上比起阿绣来自愧
不如,但蒲松龄暗示给读者的,同时也是更重要的,是有感于刘子固对阿绣的痴情。
小说开头,作者写了刘子固如何对杂货铺中的阿绣一见钟情;如何为了接近所爱,
“蹈隙辄往”,买一些自己根本不需要的东西;又如何将阿绣用纸包好,以舌舐粘
封的物品,“怀归不敢复动”,惟恐弄坏了阿绣的舌痕。这段情节取自晋宋刘义庆
所撰《幽明录》中的《胡粉女》,但描写之细腻入微,生动传神,已与《胡粉女》
的“粗陈梗概”不可同日而语。作者通过对刘子固痴情的极力渲染,不但为他对阿
绣的矢志不移作了铺垫,而且也为女狐的选择提供了动因。她不是没有强烈的情感,
而竞争对手的陷入水火也曾给她以机遇,但她还是为所爱者的爱情所感动,助成他
与心上人结成眷属。在女狐身上,人生的缺陷反显示人生的完整,爱情的失落导致
了爱情的升华,达到了更高的文明层次。
鲁迅认为,《聊斋志异》中的花妖狐魅“多具人情”,读来令人“忘为异类”。
就其中的大多数而言,这无疑是正确的。但具体到阿绣之类,就有修正的必要。因
为在这些形象上所表现出的人情的丰富和优美,恐怕就不是单纯令人“忘为异类”
的问题了,而是让人觉得它们比人更像人! 从而在惊叹之余,引发对自身的反思和
对理想的憧憬。
《聊斋志异》中还有一类狐鬼形象,它们的性格、行为表现的是一种情态、意
向,可以视为象征性的文学意象。黄英是菊花精,名字便由“菊有黄花”化出。菊
花由于陶渊明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诗句,被赋予高洁的品格,喻淡薄名
利,安贫乐道的清高节操。蒲松龄笔下的黄英,精于种菊、卖菊,以此致富。她认
为“自食其力不为贫,贩花为业不为俗”,以种菊、卖菊致富是“聊为我家彭泽解
嘲”。她与以市井谋利为耻的士子马子才婚前婚后的分歧、纠纷,马子才总是处在
尴尬不能自处的位置上。黄英的名字寓意与实际作为之间的背反,象征着传统的清
高观念的变化(《黄英》)。《婴宁》叙写王子服追求狐女婴宁结成连理故事,但并
非爱情主题,读后给人印象至深的是婴宁的爱笑和憨痴。她的笑不择地点,即使爬
到树上,也“狂笑欲堕”。她的笑不顾对象,对王子服固然笑态百出,在未来的婆
婆面前“犹浓笑不顾”。她的笑不分场合,“行新妇礼”本特别需要循规蹈矩,可
她“笑极不能俯仰”,致使仪式无法进行下去。一句话,想笑就笑,想怎么笑就怎
么笑,任情而发,毫无顾忌。她的憨痴也令人惊异,竟不懂得“蒹莩之情”与“夫
妻之爱”的区别,也不明白有些事是不可向外人道的隐私。“年已十六,呆痴才如
婴儿”,的确不可思议。但蒲松龄本来就不是在写实,他不过是借此来表达自己的
意念而已。“婴宁”之名,取自庄子所说:“其为物,无不将也,无不迎也;无不
毁也,无不成也,其名撄宁。撄宁也者,撄而后宁者也。”所谓“婴宁”,就是指
得失成败都不动心的一种精神境界。 蒲松龄也用过这个意思, 其《趺坐》诗云:
“闭户尘嚣息,襟怀自不撄。”婴宁的形象可以说是这种境界的象征体现。赞美婴
宁的纯真,正寄寓着对老庄人生哲学中所崇尚的复归自然天性的向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