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辑 文学承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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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聊斋志异》是在广泛继承了神话、传说、史传、志怪、传奇以及宋元明白话
小说等文学传统的基础上创作而成的,是文言小说长期发展积累的集大成之作和必
然结果。
古代的神话传说主要保留在《山海经》、《穆天子传》、《楚辞》、《淮南子》
等典籍之中,其奇丽的幻想、独特的想象为后来的小说创作提供了艺术创作的空间
和方式。六朝志怪小说便直接承继了古代神话传说的传统,《聊斋志异》又是对六
朝志怪小说的发展与继承。六朝志怪小说将社会上怪异传闻当作真正存在的事实照
录不误,其目的乃在于“明神道之不诬。”《聊斋志异》却没有停留在这一层次上,
它虽然也以花妖狐魅、神鬼怪异为描写对象和故事素材,但它更多的是把这些东西
当作表达思想情感的载体和手段。在《聊斋志异》中,花妖狐魅大都借助于人的外
貌形态出现,如《婴宁》中的婴宁姑娘,《莲香》中的一狐一鬼,《黄英》中的陶
氏姊弟,假如不是在结尾处写出其真实身份,谁也不会想到他们竟然是些异类。还
有一些篇章,尽管开头就说明了人物的异类身份,甚至自始至终都让他们以异类的
面目出现在小说中,但仍如鲁迅先生所称道的那样:“独于详尽之外,示以平常,
使花妖狐魅,多具人情,和易可亲,忘为异类。”(鲁迅《中国小说史略)第二十二
篇。)
唐传奇的出现,标志着中国文言小说第一个高峰的来临。唐传奇与六朝志怪小
说的最大不同是它进入到了小说创作的自觉阶段。唐传奇的作者们或者用小说来表
达对现实人生问题的态度,如《霍小玉传》、《李娃传》、《南柯太守传》、《东
城老父传》等,或用小说来娱乐遣兴、寄托理想,如《柳毅传》、《任氏传》等。
与六朝志怪小说相比,唐传奇的艺术表现技巧更为成熟,叙述宛转委曲,情节跌宕
起伏,结构紧凑完整。一些优秀的唐传奇小说,注意在情节的发展中刻画人物性格,
彻底改变了六朝志怪小说粗陈梗概的叙述结构。在语言的运用上也注意了文辞的华
美雅洁,将史才、诗笔、议论熔为一炉。唐传奇的这些优秀文学传统也为《聊斋志
异》所继承,并有所发展。由于《聊斋志异》题材本身就含有怪异成分,所以情节
更加委宛曲折,“出于幻域,顿入人间”,波谲云诡,变化无穷。进一步加强了人
物的性格的刻画,注意塑造典型形象,如众多的女性都人各面目,个性鲜明,而又
具有一定的典型性。从语言上来看,《聊斋志异》具有多副笔墨,既有典雅的书面
语,又有经过提炼的口语俚词;既有镂金错采的诗一般的语句,又有朴实本色、富
有生活气息的言词。尤其是人物的语言,能够切合各自不同的身世经历、文化教养、
男女长幼以及时间地点。这就比唐传奇的文辞华艳又向前迈进了一大步。正如鲁迅
先生所概括的“用传奇法而以志怪”,《聊斋志异》兼采六朝志怪和唐人传奇之长,
融汇贯通,自铸新篇。
《聊斋志异》还继承了史传文学的传统。从结构方式来看,司马迁《史记》所
创立的纪传体结构方式,以人物为中心来叙述事件,为短篇小说的创作提供了范式。
《聊斋志异》中的大部分作品都是按照人物传记的形式组织而成的,开篇先介绍人
物的姓名、籍贯、身份、家世,然后开始叙述事件。但是,《聊斋志异》又不完全
拘泥于纪传体的形式,对于人物的经历、遭遇并不是作全面的叙述,而是选取典型
的事件,集中笔墨进行刻画描写。有些篇章的开头也不是首先介绍人物的姓名等情
况,如《海公子》开头先讲述了东海古迹岛的情景,然后再让人物登场。《水莽草》
先介绍水莽草的毒性,次介绍楚地的称谓习俗,然后再让人物出现。
从叙事方式来看,史传文学为后世小说提供了基本的叙事模式,叙述、描写、
对话和作者的论赞构成了史传文学的四种表述方式, 同时也是小说的叙事方式。
《聊斋志异》与史传文学联系最密切的莫过于篇末的“异史氏曰”,这显然是借鉴
继承了《史记》“太史公曰”的形式。蒲松龄借助这一形式或点明故事主旨,或向
纵深挖掘,或借题发挥,或抒写自己的感受,矫夭变化,淋漓酣畅,将这种篇尾论
赞形式发挥到了极致。史传文学多采用第三人称全知视角的客观叙述方式,《聊斋
志异》也采用这种叙述方式。正因如此,才遭到了纪昀的责难:
令燕昵之词,狎之态,细微曲折,摹绘如生,使出自言,似无此理,使出作者
代言,则何从而闻见之,又所未解也。(转引自盛时彦《〈姑妄听之〉跋》。)《聊
斋志异》写人写事,细致入微,甚至于深入到人物的内心,充分体现了全知视角的
叙事特点。但是也并非完全如此,有时根据需要,也进行局部的限知视角的叙事。
如《聂小倩》通过宁采臣的枧角描写了聂小倩等鬼魅的言语:
宁以新居,久不成寐。闻舍北喁喁,如有家口。起伏北壁石窗下,微窥之。见
短墙外一小院落, 有妇可四十余;又一媪衣 绯,插蓬沓,鲐背龙钟,偶语月下。
妇曰:“小倩何久不来?”媪云:“殆好至矣。”妇曰:“将无向姥姥有怨言否?”
曰:“不闻,但意似蹙蹙。”妇曰:“婢子不宜好相识。”言未已,有一十七八女
子来,仿佛艳绝。媪笑曰:“齐地不言人,我两个正谈道,小妖婢俏来无迹响。幸
不短处。”又曰:“小娘子端好是画中人,遮莫老身是男子,也被摄魂去。”女曰:
“姥姥不相誉,更阿谁道好?”妇人女子又不知何言。宁意其邻人眷口,寝不复听。
又许时,始寂无声。这种限知视角的叙事,增强了情节的神秘感,为后面的叙事埋
下了伏笔。此种例子,不胜枚举。客观叙述是史传文学的传统笔法,在叙事中不直
接表示自己的倾向,让事实自己来说话。《聊斋志异》也采用了这种叙述方式,但
是字里行间又浸透着作者的爱憎褒贬。作者并不想将自己的真实情感掩藏起来,却
又避免简单的说教,如《崂山道士》、《种梨》等都是较好的例子。
《聊斋志异》不仅继承发展了六朝志怪和唐传奇等文言小说的传统,而且还借
鉴了宋元以来大量的长、中、短篇白话小说的经验,以弥补、改进文言小说自身的
局限。白话小说中生动曲折的情节描写和典型的细节描写,人物对话的声口毕肖,
写一人肖一人的表现技巧等等,都被吸收到《聊斋志异》的创作之中,如《老饕》
中刻画一叟一僮的武功绝技,令人暗暗叫绝,其效果与白话小说毫无二致:
邢窥其多金,穷睛旁睨,馋焰若炙。辍饮,急尾之。视叟与僮,犹款段于前,
乃下道斜驰出叟前,急衔弓矢怒相向。叟俯脱左足靴,微笑曰:“尔不识得老饕耶?”
邢满引一矢去,叟仰卧鞍上,伸其足,开两指如箝,夹矢住。笑曰:“技但止此,
何须而翁手敌耶? ”邢怒,出其绝技,一矢刚发,后矢继至。叟手掇其一,似未防
其联珠;后矢直贯其口,踣然而坠,衔矢僵眠。僮亦下。邢喜,谓其已死。近临之,
叟吐矢跃起,鼓掌曰:“初会面,何便作此恶剧? ”假如将此番描写与《初刻拍案
惊奇》卷三《刘东山夸技顺城门》相比较,可以看出《老饕》更富于传奇色彩和变
化起伏。
中国第一位浪漫主义诗人屈原和素有诗坛“鬼才” 之称的唐代诗人李贺, 对
《聊斋志异》也有着深刻影响。蒲松龄在《聊斋自志》中曾说道:“披萝带荔,三
闾氏感而为骚;牛鬼蛇神,长爪郎吟而成癖。”屈原忧愤深广的正直人格,李贺奇
特怪异的想象,都与蒲松龄的人格与艺术素质有着相通之处。蒲松龄的长孙蒲立德
在青柯亭本《聊斋志异》的跋语中说:“此《山经》、《博物》之遗,《远游》、
《天问》之意,非第如干宝《搜神》已也。”青柯亭本的编辑者余集在序言中说:
“昔者三闾被放,彷徨山泽,经历陵庙,呵壁问天,神灵怪物,琦玮,以泄愤懑,
抒写愁思。释氏悯众生之颠倒,借因果为筏喻,刀山剑树,牛鬼蛇神,罔非说法,
开觉有情。然则是书之恍惚幻妄,光怪陆离,皆其微旨所存,殆以三闾傺之思,寓
化人解脱之意欤?”都指出了《聊斋志异》对屈原文学精神的继承。
另外,戏曲文学善于设置矛盾、集中矛盾和展开戏剧冲突的艺术技巧也为《聊
斋志异》所继承。甚至八股文论对《聊斋志异》的创作都有一定的影响。蒲松龄深
谙八股文义之道,他在《作文管见》中曾说:“文贵反,反得要透;文贵转,转得
要圆;文贵落,落得要醒;文贵宕,宕得要灵;文贵起,起得要警策;文贵煞,煞
得要稳合。”对行文的节奏与情感的起伏以及两者间的关系,领会得非常深透,并
把这种精神贯串到了《聊斋志异》之中。许多篇章的情节富有波折起伏甚至大起大
落,如《花姑子》、《西湖主》等。有时一篇小说要设计十几个甚至二十几个相交
叉叠错的情节,造成抑扬顿挫、一波三叹的效果,如《续黄粱》、《促织》、《仇
大娘》、《神女》、《葛巾》等。清代评点家但明伦就曾以八股文论评点《聊斋志
异》,认为《聊斋志异》回肠荡气的艺术效果是八股文论的生动体现。在《葛巾》
总评中他归纳出了“转字诀”:
此篇纯用迷离闪烁,夭矫变幻之笔,不唯笔笔转,直句句转,且字字转矣。文
忌直,转则曲;文忌平,转则峭;文忌窘,转则宽;文忌散,转则聚;文忌松,转
则紧;文忌复,转则开;文忌熟,转则生;文忌板,转则活;文忌硬,转则圆;文
忌浅,转则深;文忌涩,转则畅;文忌闷,转则醒:求转笔于此文,思过半矣。在
《王桂庵》总评中他又归纳出了“蓄字诀”:
文夭矫变化,如生龙活虎,不可捉摸。然以法求之,只是一“蓄”字诀。……
愈蓄则文势愈紧,愈伸,愈矫,愈陡,愈纵,愈捷:盖转以句法言之,蓄则统篇法
言也。但明伦用八股文论阐述《聊斋志异》的情节特点,虽难免有迂腐板滞之论,
但两者之间也确实有相通之处。只不过蒲松龄在借鉴八股文论时,更注重艺术的独
创性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