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辑 笃重交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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蒲松龄在西铺期间,由于馆东毕家的乡宦地位条件,更因其诗文尤其《聊斋志
异》的广泛传播,使其声望与交游亦日渐扩大。他不仅与本邑友人、省内资深的名
士交好,而且还受到邑侯、宪台以至朝官的青睐。其中如李尧臣、张笃庆、赵金人、
高之 、 王敏入、王观正、王永印、沈天祥、邱希潜、袁藩、毕盛钰、毕盛统、毕
世持、韩逢庥、孙蕙、谭再生、张元、杨万春、唐梦赉、钟辕、朱湘、吴木欣、张
贞、李之藻、汪如龙、张嵋、时惟豫、喻成龙、黄叔琳、高珩、王士禛等,他们同
孙蕙与毕际有父子一样,都曾对蒲松龄的生活、举业、思想乃至写作,产生过不同
程度的影响。因而蒲松龄与他们的交情深厚,其诗文及《聊斋志异》中多有反映。
李尧臣,字希梅,号约庵,诸生。进士、孝丰知县李宪子。笃嗜诗书,称博洽,
好金石文字,积书数千卷,皆手勘定。王士禛评其文谓“按之八家尺度,不爽毫黍”。
康熙二十九年(1690年)曾分纂府志。著有《百四斋文集》、《诗集》、《笔势》、
《书谱》等。传载《淄川县志·重续文学》。蒲松龄与其交情始终深厚,二人不仅
同窗、结社,而且互助、相赏,至老不渝。他们或诗书赠答,或相聚畅叙,如聊斋
诗所云“客窗对酒一开襟”(《赠友人李希梅》) ,“把手相逢意气消”(《寄怀李
希梅》) 。曾共同揭发淄川蠹役漕粮经承康利贞。康熙五十三年(1714年)李有怀
蒲诗云:“与君少小即相亲,屈指于今六十春。百岁未知谁先死,他年话旧定伤神。”
(《蒲柳泉先生年谱》引《百四斋诗集》)可见其交情。
张笃庆,字历友,号厚斋,自号昆仑山人,出于淄川世家书香门第,曾祖至发,
进士,明末官至礼部尚书兼文渊阁大学士,卒赠太子少保,赐茔田八百亩;祖泰象、
父绂,皆贡生)。张笃庆14岁即作《梦游西湖赋》,弱冠已有乐府200首。康熙二十
五年(1686年)以山左第一拔贡,翌年应顺天乡试不中,归而发愤著书。王士禛手
评其诗,称“史汉澜翻笔底,真冠古之才”,“七言歌行尤为擅场,不失崆峒,大
复家法” ,并采其诗入《渔洋诗话》。所著有《八代诗选》、《班汉 截》、《五
代史 截》、《两汉高士赞》、《昆仑山房古文集》等。传载《淄川县志》“贡生”
与“重续文学”。蒲松龄与其同时进学,并为郢中社友,两人交情亦始终深厚。他
俩经历、遭遇相似,都曾为人作幕并教书,只是在文学追求上各有不同。他认为蒲
松龄不应沉湎于狐鬼小说写作,其诗称“聊斋且莫竞谈空”(《寄留仙、希梅诸人》),
“谈空谈鬼计尚违”(《寄留仙》),“谈空误入《夷坚志》”,“蹉跎老大负平生”
(《岁暮怀人诗》),略显其目光短浅。然而他也为《聊斋志异》题词(诗三首)赞誉。
实际上,蒲、张二人的同学、社友情谊至老弥笃,连同李尧臣,称郢社三友,始终
一节无少间。
袁藩,字宣四,号松篱,明天启七年 (1627年) 生于淄川萌水乡。清康熙三年
(1664年)中举,多次赴京会试不第,至康熙十二年(1673年)经吏部铨选考取知县,
然未得实职,而仍拼搏闱中。《淄川县志·续文学》称其“工翰墨,善谈笑,少时
辄为宋元词曲,读书精于搜讨名山石室之藏,购求装潢不遗馀力。尝得苏长公手题
孙莘老凤字砚,尽出所有古玩易之;又于东海获一秦镜,自为题咏,一时文人皆属
和焉”。他曾数游大江南北,记述经历,著有《敦好堂诗古文集》若干卷。其后家
遭水灾,荡然无存,于康熙二十四年(1685年)秋郁郁病逝。蒲松龄与袁藩系同邑
友好,二人的交往情谊多体现于康熙二十四年(1685年)的聊斋词中。这一年,袁
藩应毕际有邀请到西铺校刻毕自的作品集,寓居石隐园中数月,与在此坐馆的蒲松
龄相邻。不巧的是,蒲松龄正患病足,而袁藩亦有病在身,二人虽近在咫尺,却难
以天天聚首,便作词相酬答,相互慰藉。聊斋词中有十几题近二十阕表现了二人的
交往情景。如《念奴娇·新秋月夜,病中感赋,呈袁宣四孝廉》末阕云:“论交畴
昔,每西窗剪烛,常愁遽舍。及至座中香迹近,又值抱疴犬马。数武门庭,两重院
落,似隔云山者。”而袁藩的《念奴娇·再至石隐园,步蒲留仙韵》亦云:“远心
亭畔西风里,是处秋容难舍。抱病东还今又至,瘦骨支离跨马。君足蹒跚,予形困
惫,辜负良宵者……”(《敦好堂集》)两人酬答唱和,说志向,叹遭逢,讨论写作,
互致关怀,情感日深。后来,袁藩不幸病逝,蒲松龄不仅写了数阕怀念词,而且还
写了挽词悼念他。《聊斋志异》中的《古瓶》、《龙》篇,即记袁藩的经历见闻。
毕盛钰,字振叔,行八(毕际有三弟毕际孚第五子)。《淄川毕氏世谱》小传称
其“生而颖异,好学多文,弱冠游庠,连三第一。乡试十有六次,竟不一第,康熙
己卯副榜,雍正癸卯恩贡,年七十有三,选莘县训导,未履任而卒,命亦穷哉”。
蒲松龄与其论交三十载,“潭水深千尺”。康熙二十四年秋,蒲松龄病足三月,而
毕盛钰亦抱恙初起,二人寄诗,相互唱和。康熙二十六年(1687年)秋,蒲松龄应
山东乡试,因闱中越幅被黜,心情十分沮丧,当时毕盛钰的关怀与安慰,使他深受
感动,因而写下了《大圣乐·闱中越幅被黜,蒙毕八兄关情慰藉,感而有作》。其
词内容痛切感人,是有关蒲松龄乡试不第的一条难得的重要史料。另外,蒲松龄与
毕盛钰之父际孚(字信涉)及毕盛钰之兄盛钥(字莱仲)亦交好,交情见《逸老园记》
(代毕信涉)、《重阳毕莱仲邀集石隐园》等聊斋诗文。
毕盛统,字子帅(毕际有叔弟际彦长子),增生。蒲松龄与他交情深厚。聊斋诗
中写于其设馆西铺第二年的《留别毕子帅》及康熙四十一年(1702年)的《久不晤
子帅,三月十七日相过,流连日暮,分手曰:‘别矣,五月四日可再晤耳。’至念
九日,讣音忽至,而窀穸之期,适是所订再晤之辰,悲哉奇矣》两诗,记载了二人
“夙订金兰好,论交四十年”,“相逢五日便相思,每到相逢未忍离”的深情厚意。
毕世持,字公权(毕自肃曾孙),康熙十七年(1678年)山东乡试第一名,曾三赴
会试未第。康熙二十六年(1687年)因父丧哀毁病殁,年仅39岁。王士禛为其作传
称:“君长身玉立,望之若神仙中人,读书不事章句……康熙戊午以第一人领山东
解额,其文传颂海内,不胫而驰,自齐、鲁、吴越、秦晋、闽楚岭峤之士,翕然宗
之, 所至, 聚观如市,四十年来,文章之盛,倾动四方如君者,未之有也。”(
《文学毕君子万·解元公权家传》,《带经堂集》卷四十三。)蒲松龄与毕世持皆
科举中人,曾同赴乡试,二人在西铺相距咫尺,多有交往。蒲松龄不仅佩服毕世持
“议论丰标都不群”,而且称其诗作“直将前无古人”。从聊斋诗文《挽毕公权》
与《毕公权〈困佣诗〉跋》中可见其二人交情。
韩逢庥,字樾依,原籍青城, 后居淄川。父庭芑,顺治进士,官至天津海防道
副使。《淄川县志·循良》)称韩逢庥“天资倜傥,弱冠援例通籍,出为武康令”。
以卓异升任新宁州知州,因关心百姓疾苦并喻以礼法,使瑶民“感戴至流涕”。任
满归,丁父忧,起补滦州知州。在任不畏强暴,对犯法者严惩不贷。滦民德之,称
其“有白面包公之目”。抚臣荐调定州知州,到任“改私派以苏民困,延名师以振
士风”,州人歌其德政,有“士知爱鼎自公始”之语。其三年“廉明懋著”,以病
乞归,州人挽留不得,“至有叩头流血者”。后三十年,优游林下,“遗却声利,
涵养性真”,至八十四岁卒于家。传载县志“重续循良”。蒲松龄与韩逢庥的交往,
见诸聊斋诗文。聊斋文中《代刺史韩樾依与颜山孙孝堪启》、《为韩樾老祭念东先
生文》,系代韩逢庥本人作;《代毕韦仲与韩滦州樾依(逢庥)书》,乃代馆东毕盛
钜写给韩逢庥的。蒲松龄本人写给韩逢庥的两函为《与韩刺史樾依书,寄定州 (五
月十八日) 》、《与韩樾依(逢庥)刺吏》。前函写于韩逢庥离定州任前,为其未能
升迁而抱不平,中有句云:“仕途黑暗,公道不彰,非袖金输璧,不能自达于圣明,
真令人愤气填胸,欲望望然哭向南山而去! ……弟素不达时务,惟思世无知己,则
顿足欲骂,感于民情,则怆恻欲泣,利与害非所计及也。”后启写作年代不详,其
云:“去年光增茅庐,又不吝见一之书,未得面叩,于中歉然。自获福庇,又求卵
翼亲朋,欲代人转求,可谓琐渎之甚矣。”可见韩逢庥前曾去过蒲松龄家中并对其
有所关照,因而此札既表感谢,同时又求其佑护亲朋代人求托。聊斋诗有《韩定州
辞任归田》七绝二首,其云:“年来意志已阑珊,深闭柴门物色闲。仕宦知交无几
个,频频曳杖看归山。”“逢人久说宦情微,不道飘然竟拂衣。廉吏自无游宦乐,
达人岂为折腰归。”可见两人交情。
孙蕙(1632——1686),字树百,号笠山,淄川人。生于明崇祯五年(1632年),
清顺治十四年(1657年)中举,后成进士,例选刑厅。康熙八年(1669年)授宝应
知县,在任六年曾兼署高邮州事、充壬子江南乡试同考官。康熙十三年(1674年)
以卓异行取入都,次年擢户科给事中。二十五年(1686年)病卒于家。著有《笠山
诗选》、《历代循良录》、《安宜治略》等书行世,传载《淄川县志·循良》。蒲
松龄与孙蕙的交往,在宝应期间最密切,后来联系渐少,关系疏远,最终断绝往来。
他们之间关系的恶化,是因蒲松龄的《上孙给谏书》引起的。当时,孙蕙族人及其
奴仆仗势欺人,横行乡里,蒲松龄有感而写此信。其云:“年年落魄,有负故人,
自觉面目酸涩,不可以登君子之堂,因而疏节孔多,遂使曩年把臂之交,至不以我
为人。古人云:‘为士者,要使王公大人闻名多而见面少。’某于此处,学得半边
圣人,幸知我者勿讶也。所自信者,朋友之情,老而弥笃,可无愧于良友耳。先生
铮铮朝宁,真为闾里生光,真为苍生造福! 比读闽中闱墨,见月旦中具有深心,乃
知河干竭蹶时,慷慨之心,未尝稍变也。藉藉官声,良惬敝愿。然而,为乡绅者,
居官而有赫赫名,甚可喜;居乡而有赫赫名,甚可惧! 某欲陈所见闻,又恐听者不
我嘉纳,此际彷徨,真与谏臣挑灯属草时无以少异。顾幸先生能为争臣,知必能容
诤友。草野之人,不敢谋居官之事,窃以为居乡所当知者,盖有数端,请得而言其
略。”以下,蒲松龄论述了“择事而行”、“择人而友“、“择言而听”、“择仆
而役“、“收敛族人”的必要性,并列举了“不择”或“不收敛”而出现的种种恶
劣现象。虽未点名说破,然已实有所指。其信末称:“凡此数者,皆弟之所目击而
心热,非实有其事不敢言,非实有其人不敢道也。弟之言无可凭信,即先生问之他
人,亦必以余言为诬。但祈先生微行里井而私访焉,倘有一人闻孙宅之名而不咋舌
咬指者,弟即任狂妄之罪而不敢辞。先生存心何等菩提! 乃使桑梓愚民,闻声而股
栗,诚不知其可矣。曩者刘孔集自武康归,先生尝谓之曰:‘姜桂之药,亦宜相人
而施。’某之言真辣于姜桂矣! 如可节取,则电毕而火之;如其荒谬,即不妨暴之
同人,以彰吾过。弟年来无他进益,然能知非矣。断不敢谬执己见以自是也。临颖
不胜悚仄之至! ”蒲松龄信中所言,确为实情,这在唐梦赉《县西关义市碑记》与
高珩所写孙蕙墓志铭及张元所撰蒲松龄墓表,中都涉及孙蕙禁戒族人事,可以证明。
看来孙蕙确曾采纳了蒲松龄的劝告,并为自己挽回了一些影响,然而对不顾情面、
直陈其过的蒲松龄,则未必有好感,或真正谅解。这就使两人之间的友情受到伤害,
直致断交。从孙蕙居家几年到其病期间,聊斋诗文中再无二人交往的记载,更无挽
悼其去世的作品。这也正体现了蒲松龄“天性伉直,引嫌不避怨,不阿贵显” (蒲
箬《柳泉公行述》,《蒲松龄集》附录。)的高尚品质。
谭再生,字无竞,淄川人,康熙三十二年(1693年)中举,三十九年成进士,
授湖广溆浦县知县,再任直隶隆平县知县。(《淄川县志·选举》)蒲松龄与谭再生
的交往,见载《聊斋文集》。《与张益公同上谭无竞(再生)进士》,是蒲松龄为阻
止淄川蠹役康利贞复任漕粮经承事写给谭再生的,函称:“数载专城,能为赵抚所
称,则经济可知矣。吾乡巷无居人,遂使虎而冠者吞啖殆尽,不惟不敢声,并不敢
息。康熙四十八年(1809年),康利贞为漕粮经承,妄造杂费名目,欺官虐民,每
石派至二两一钱零,此亘古所未有,而自彼创之,阖县皆为切齿! 四月中,藩台访
其蠹状,行文到县,使不得复入公门,大众闻之,无不欢腾! 今闻其厚赂显者,荐
使复其旧任,想一啖人肉而不忘其美,故不惜重金以购之也,闻者莫不失色! 适值
老先生家居,方将共求为一邑柱,始知利贞即叛渔洋而营窟于先生之门者也。老先
生出福苍生,处覆桑梓,且能驾驭之,必能进退之;亦勿失其吞啮之性,但使为猫,
勿使为虎,可以改役别科,则其流毒有限。某等皆挑脚汉,福德无穷,皆受之老先
生也。”从事件的发生时间可知,此函写于康熙四十九年(1710年),是蒲松龄继
写《与王司寇》函后写的。《上谭无竞(再生)进士》,是蒲松龄遣子问候离任居家
的谭再生以后而写的,函云“一别三年,老惫可以遥想。闻高尚而归,恨道远龙钟,
不能面话间阔,遥遣小儿往候兴居,闻兄竟无一言问及老况,亦何其无情也? 兄失
偶时,弟往执手,代为邑邑;今弟亲尝,益觉情状难堪,兄又无片语相为慰吊,宜
与夫礼若不相似。 然 堂南面,遂已忘乘车戴笠之盟,无怪乎作大令者左如龙而右
如虎也,笑笑! 自省全无开罪,或有不觉处,亦当明示,方见四十年道义之谊。候
教切切! ”从时间看,此函写于康熙五十二年(1713年)秋蒲松龄夫人去世以后。
以上可知,蒲、谭二人之间曾有过四十年的交情,康熙十一二年时就已订交。但为
了公众利益,蒲松龄不顾个人情面,言词激烈,真乃“不复恤受者之难堪”。 (皆
见蒲箬《柳泉公行述》,《蒲松龄集》附录。)尽管他“以为此吾所无愧良朋也者”,
然而谭再生却甚不以为然。蒲松龄写前函时,为公理不顾私情,过后并未放在心上,
当谭再生丧妻时,他还前往执手,“代为邑邑”,而自己失偶时,谭再生却“无片
言” 相慰吊, 更甚者,他一听说谭再生离任归来,即遣儿子前往问候,而谭再生
“竟无一言”问其老况。这使蒲松龄大失所望,因而对谭再生无情、无礼且无义的
态度极为不满,认为他“已忘乘车戴笠之盟”,称其“作大令者左如龙而右如虎”。
看来,谭再生亦与孙蕙相近似,都未能与蒲松龄友善始终。
张元(1672~1756),字长四,一字殿传,号榆村,生于淄川世代书香之家。其
高祖张中发,字智鹄,明相国张至发胞兄,虽未入仕,然陶情诗酒,专工书法,著
有《回首窝稿》;曾祖张泰瑞,诸生,善翰墨;祖询,拔贡,善书工诗,晚年为宁
阳县教谕,著有《静然堂诗古文集》;父张永跻,举人,致力于诗古文词,乐于祖
孙父子一堂相师友,著有《四书问难》、《蕉雨斋诗古文集》) 。张元乃张笃庆从
侄,幼承家教,力学过人,深得本邑名流赞许,长期于济南朱缃家设帐授徒,年五
十馀中举,数上春官不第,曾受永平府知府卢见曾之聘主教于敬胜书院,晚年就鱼
台县教谕。著有《书香堂制艺》、《绿筠轩诗集》及《平山诗抄》等。其长子张作
哲(仲明),举人,十三岁诗作《清明郊游记》得其伯祖张笃庆批语“石破天惊,此
吾家千里驹也”。蒲松龄与张家数世有交。张元之父永跻,字式九,与蒲松龄有诗
词往来。《聊斋词集》中有三阕与张永跻唱和之作,如《大江东去·与张式九同饮
孙蕴玉斋中,蒙出新词相示,因和五调》云:“龙泉知我,频摸索十指,拳拳交捩。
共道秀才康落了,红榜姓名高揭。关左伟男,江东豪曲,铁板歌三叠。私心窃幸,
今番不伍时杰。尽教造化颠倒,风流不减,郢中白雪。掩口胡卢,看连城双璧,燕
石何别? 读史不平,髑髅欲捉取,抽刀脔切。古来多恨,吾侪凄咽。”张永跻《蕉
雨斋诗词稿》中有《贺新郎·读聊斋诸曲》一阕云:“大雅尊钟吕,问先生、新声
小调,弹来奚取? 道是阳春听易倦,不若巴音媚妩。那更耐,引商刻羽,日下江河
流不转,对诸君,自是难庄语。请高坐,说与汝。
太常雅乐繁如许。看登歌,褒忠劝孝,篇章缕缕。千载明伦庠序校,春诵夏弦
并举。总成了、一堆尘土。尽道老生休聒耳,那箫韶大夏谁还舞。且共赏,翻新谱。”
转引自袁世硕《蒲松龄事迹著述新考·张元及其父、其子》。) 此为现在可以见到
的唯一的一首称赞《聊斋俚曲》的题词。另外,张永跻还曾致书蒲松龄请对其祖父
母等殉难事作《请表一门三烈呈》。 (文载广州中山大学藏抄本《聊斋诗文集》附
“致聊斋”。) 张元比蒲松龄小三十多岁,又是晚辈,故两人直接交往不多,在各
自著作中未曾留下记载。但张元肯定很了解蒲松龄,并尊重这位颇有文名的父执,
因而当蒲箬请其为乃父作墓表时,他便欣然应允,且颇有感情、立意极高地撰写了
《柳泉蒲先生墓表》,为后人研究蒲松龄及其著作留下了重要文献。其中云:“学
者目不见先生,而但读其文章,耳其闻望,意其人必雄谈博辩,风义激昂,不可一
世之士;及进而接乎其人,则恂恂然长者,听其言则讷讷如不出诸口,而窥其中则
蕴藉深远,而皆可以取诸怀而被诸世”,“雍正改元之三年,其孤将为碑以揭其行,
而以文属余,以余于先生为同邑后进,且知先生之深也,乃不辞而为之文以表于墓。”
可见当年张元对蒲松龄生前印象及其敬仰之情。 另外, 张元与其子张作哲都曾对
《聊斋志异》的广泛传播做出过贡献。济南张希杰的“铸雪斋抄本”《聊斋志异》
所依据的朱氏藏抄本,就是由张元出面从蒲家借来稿本过录的。而王金范选刻十八
卷本《聊斋志异》所依据的“曾氏抄本”,抄主为累官郴州知州的历城进士曾尚增,
乃张元弟子,也当系依据张元所借蒲氏之稿本过录的。(见彭世硕《蒲松龄事迹著
述新考·张元及其父、其子》。)
唐梦赉,字济武,号岚亭,别号豹岩,明天启七年(1627)生,淄川人。清顺治
五年(1648)中举,翌年23岁成进士,授翰林院庶吉士,逾三年晋秩检讨。因违圣命、
谏阻翰林院译《玉匣记》、《化书》为满文,以“干重典”被罢官。虽有人为其申
辩,然其归意已决,竟拂袖而去。后数十年间,怡情松菊,优游林下,博览群书,
精研理学,尤关心桑梓民瘼,提携后进,实为一邑之衣冠领袖。其诗文深得王士禛
赞誉,评曰:“盖先生之胸中,浩浩然,落落然,如云之行太空,如风之行于江海,
入世出世,随所遇而发之,而未尝有所执也。故其文近于蒙庄,而其诗近于东坡,
读者欲以拘墟之见,尺寸而测之,失其意矣。”(《志壑堂集序》)他还参与《县志》、
《府志》的纂修,著有《志壑堂集》二十四卷、《后集》八卷行世。早在康熙十一
年(1672年)夏,蒲松龄即与其同游崂山,次年又同登泰岱,此后多有往来。康熙
十九年秋,唐梦赉与举人苏元行(贞下)曾到西铺访蒲松龄,三人夜饮同宿绰然堂。
康熙二十三年(1684年)重阳,唐梦赉与高珩及王广铨(次公)游北山归,又夜访蒲
松龄于西铺斋中。唐梦赉很看重寒士蒲松龄的才学,并鼓励支持其创作。他不仅为
《聊斋词稿》作序,还继高珩之后于康熙二十一年秋为《聊斋志异》写了序,对蒲
松龄及其《聊斋志异》作了高度评价。序中云:“留仙蒲子,幼而颖异,长而特达,
下笔风起云涌,能载记之言。于制艺举业之暇,凡所见闻,辄为笔记,大要多鬼狐
怪异之事。向得其一卷,辄为同人取去;今再得其一卷阅之,凡为余所习知者,十
之三四,最足以破小儒拘墟之见,而与夏虫语冰也。……留仙所著,其论断大义,
皆本于赏善罚淫与安义命之旨,足以开物而成务,正如扬云《法言》,桓谭谓其必
传矣。”而蒲松龄非常敬重唐梦赉这位师长的人品气节,更感激他的知己提携之情。
聊斋词《沁园春·岁暮唐太史留饮》即道出了由于唐梦赉的赏识、爱护而发的感激
之情。聊斋文《唐太史命作生志》,详述了唐梦赉的家世、生平,特别赞扬了他提
携后进、关心桑梓、谏阻官兵滥杀百姓种种德行。《为众绅祭唐太史文》称其“弱
冠雄飞,蜚声艺苑,珥笔凤池。志不安于缩项,愿适遂乎拂衣。迨其归也:承颜事
亲,提耳教弟;临流赋诗,登山蜡屐。文如金翅擘海,什如明锦铺地。大业垂于千
秋,声施及乎百世。雅爱文人,尤怜才士,苟一艺之微长,辄称扬而不置。晚岁多
更,益饶经济;罗斗宿于襟怀,森予戟于胸次。为公任劳而不辞,为民丛怨而不避;
无念不为苍生, 无事不存岂弟;陈民隐于大僚,导循良以抚字,往往 屋之愚氓,
阴受福而不知。”不仅歌颂了唐梦赉的人品、善举,而且对其逝世深表痛惜之情。
《聊斋志异》中的《泥鬼》、《雹神》两篇还记述了唐梦赉不畏鬼神的轶事。篇末
“异史氏曰”称之“盖以玉堂之贵,而且至性觥觥,观其上书北阙,拂袖南山,神
且惮之,而况鬼乎? ”“唐太史道义文章,天人之钦瞩已久,此鬼神之所以必求信
于君子也。”由此可见唐梦赉在蒲松龄心目中之高大。
朱缃,字子青,号橡村,生于济南一官宦之家(祖籍山东高唐)。其伯父即康熙
初官至总督、死于鳌拜之手、后得昭雪的朱昌祚。其父宏祚,顺治五年举人,康熙
九年(1670年)选授江苏盱眙知县,后行取御史,历任刑部主事、兵部郎中、直隶
守道参议,擢广东巡抚,后升浙闽总督致仕。朱缃生于康熙九年,兄弟五人,其为
长(二弟朱绛,官至广东布政使;三弟朱纲,官至云南巡抚),及长,主持家政,只
捐了个候补主事的虚衔,未能入仕。一生在有湖山之胜的泉城过着悠然富足的林下
生活。雅爱吟咏,曾从王士禛学诗,并得好评。著有《枫香集》、《云根清壑山房
诗集》、《观稼楼诗集》、《吴船书屋诗集》行世。喜爱结交文士,所与游多名流。
38卒,王士禛为其写墓志铭。蒲松龄与朱缃的交往,起因于康熙三十二年(1693年),
时蒲松龄应邀赴济南为按察使喻成龙题写《梅花书屋图》诗,朱缃知道后,便通过
唐梦赉与淄川知县时惟豫出面,借阅了部分《聊斋志异》稿本。 (见袁世硕《蒲松
龄事迹著述新考·蒲松龄与朱缃》),齐鲁书社1988年版。)康熙三十五年秋,蒲松
龄到济南面见朱缃,有《答朱子青见过惠酒》诗(七律三首),其中句云“不嫌老拙
无边幅,东阁还当附恶宾。”“锦堂蕴藉诗千首,褐父叨沾酒一盛。”“淫霖快读
惊人句,未觉深秋旅夜长。”从二人的往来书札看,朱缃曾分几次借抄了《聊斋志
异》 全稿。 康熙四十五年(1706年),朱缃为《聊斋志异》题诗三首,其三云:
“捃摭成编载一车,诙谐玩世意何如?山精野鬼纷纷是,不见先生志异书!”含意是
很深刻的。据蒲松龄的长孙立德撰《书〈聊斋志异〉朱刻卷后》云:“(柳泉)公之
名在当时,公之行著一世,公之文章播于士大夫之口,然生平意之所托,以俟百世
之知焉者,尤在《志异》一书……而橡村先生相赏之义……谓夫屈平无所诉其忠,
而托之《离骚》、《天问》;蒙庄无所话其道,而托之《逍遥游》;史迁无所抒其
愤,而托之《货殖》、《游侠》;昌黎无所摅其隐,而托之《毛颖》、《石鼎联句》。
是其为文,皆涉于荒怪,僻而不典,或诙诡绝特而不经,甚切不免于流俗琐细,嘲
笑姗侮,而非其正,而不知其所托者如是,而其所以托者,则固别有在也。”(蒲
立德《东谷文集》卷一,旧抄本。)可见朱缃对蒲松龄的评价甚高,也相当中肯,
非常难得。蒲立德文称:“昔我大父柳泉公……独于济南橡村先生交最契。”正是
因朱缃对蒲松龄创作《聊斋志异》的知赏之真,才更加深了二人的交情。康熙四十
六年夏,朱缃病故后,蒲松龄满怀深情地写挽诗云:“蕴藉佳公子,新诗喜共论。
如何一炊黍,遂已变晨昏!历下风流尽,枫香墨气存。未能束刍吊,雪涕赋招魂!”
《聊斋志异》中的《老龙船户》、《外国人》,即写朱缃之父朱宏祚在广东巡抚任
上的事迹。而《司训》、《嘉平公子》的附则,即引录了朱缃《耳录》中的同类故
事。
蒲松龄在与朱缃的交往中,还结识了吴长荣与张贞等人。 (见袁世硕《蒲松龄
事迹著述新考·蒲松龄与朱缃》。) 吴长荣,字木欣,别字青立,号茧斋,山东长
山人,系朱缃之从姊夫。曾随朱父宏祚总督任内参赞公务。后常住济南,与朱氏兄
弟时有唱和。蒲松龄曾为吴长荣的作品写过两篇跋文,其一为《题吴木欣〈班马论〉》,
其二为《题吴木欣〈戒谑论〉》(见《聊斋文集》)。《聊斋志异》中的《鸟使》及
《姬生》、《桓侯》两篇之附则,皆注明系吴木欣之见闻。
张贞(1637—1712),字起元,号杞园,山东安丘人,诗书画印皆善。“好结客,
北走燕赵, 南泛江淮, 一时操觚之士,引领愿交”,“其平生以友朋为性命”,
“为文多出于邮筒赠答之馀”, (李澄中《张杞园〈或语集〉序》 (转引自张崇琛
《蒲松龄与诸城遗民集团》,载《蒲松龄研究》1989年第2期(总第3期) 。)“御试
第三名,授翰林院孔目,寻改待诏”。 (见王平《〈聊斋志异·张贡士〉小考》,
载《蒲松龄研究》1998年第3期(总第29期)。)从聊斋诗编年看,蒲松龄与张贞结识
是在康熙四十一年(1702年),地点在济南朱缃家中,其诗《朱主政席中得晤张杞园
先生,依依援止,不觉日暮,归途放歌》云:“先生卓荦绝世才,挥毫立洒烟云开。
尤喜一庭三玉树,英英骥子皆龙媒。德星今日方东聚,斗南欲压眉山摧。高名日日
喧吾耳,依稀百里闻风雷。华筵幸识紫芝面,琼树坐对融心怀。得登龙门展清啸,
下视一切等浮埃。笼霄气爽惊四座,擘海金翅凌九垓。所恨抱璞悭一剖,明时遗弃
空蒿莱。谈倾忽出《明湖记》,金石声发有馀哀。我亦头白叹沦落,心颜对此如死
灰! 久与罔两相向语,如此肮脏世所猜。握手缠绵示肝鬲,堕身云雾忘形骸。留连
不觉日昏暮,雨余滑滑泥满街。跌蹶几将成泥鲋,倒着接归去来。”从中看出蒲松
龄对张贞的钦慕及两人相识倾谈的愉悦与激情。后来蒲松龄还应约为张贞的《远游
图》题诗云:“谁者肖作湖海人,将无似我老张君? 箬笠犹沾绿江雪,奚囊尽括青
山云。游仙欲把浮丘袖,笑我双瞳小如豆。髯兮髯兮游何之? 布袜行缠从而后。”
(《题张杞《远游图》 ) 《聊斋志异·张贡士》即记传说之张贞家事。 (见王平《
〈聊斋志异·张贡士〉小考》,载《蒲松龄研究》1998年第3期(总第29期)。)
汪如龙,字健川,宣城人,举人,康熙十八年(1679年)任淄川知县。《淄川
县志·秩官》称其“天性慈祥,一介不取。催科之入,仅供鞘费而已。服御俭素,
以门板为卧榻, 高司寇曾以木床。数载 居,不以家累相随。辑《寿世汇编》,著
《阳坡诗集》行世。设立义学,捐施药饵,四民煦煦,如登春台。引疾致政,邑人
醵资相助, 始克归。 可谓古遗爱矣” 。 蒲松龄与汪如龙的交往,见康熙二十年
(1681年)的聊斋诗文。从《答汪令公见招》(七律五首)内容看,汪如龙曾招请蒲松
龄,故其诗题为《答汪令公见招》。诗中称汪如龙“仙令仙才总不群,衢歌巷舞自
纷纷。花村乱湿梅花雨,凫 长飞绮盖云。”“桃李满城花乱开,河阳仙令亲手栽。
冀群一顾遂无马,燕市千金更筑台。”作者自谓“会当侍从篮舆后,把酒青山细论
文。”“偃蹇自拼人不伍,忽逢青眼涕沾巾! ”“倘逐紫鳞藏壑去,拟随黄雀报珠
来。 ”“踪迹迂疏应勿怪,生平曾不到公衙。”第五首云:“青衫白 久飘零,羞
把文章占盛名。敢请筑台先郭隗,漫劳悬榻待徐生。春窗萤火分官烛,文社鸡坛续
旧盟。残卷犹堪消岁月,穷愁何足累虞卿! ”体现了汪县令的礼贤下士以及作者对
他的感激。但他还是婉言拒绝了汪县令的邀请,更见得其鲠直。蒲松龄在《寿汪令
公二十四韵》(五古一首)中,既歌颂了汪如龙的政绩,又描述了淄川百姓对他的爱
戴;不仅称赞了他的人品,而且表达了民众的心声。在《上健川汪邑侯书》中,蒲
松龄除了赞颂汪县令的德政外,极言自己的不得志,企盼得到赏识、提携,并附寄
部分著作以求教正。中云:“松,载笔以耕,卖文为活。遍游沧海,知己还无;屡
问青天,回书未有。惟是安贫守拙,遂成林壑之痴;偶因纳税来城,竟忘公门之路。
漫竞竞以自好,致落落而难容。膏火烧残,欲下牛衣之泪;唾壶击缺,难消骥枥之
心。归雁衔芦,畏霜自蔽;寒蝉抱树,吊影行吟。受廛为氓,叨在覆帱之下;依楼
得月,幸处照临之中。于今鸡犬皆宁,鼓腹而感噢咻之赐;从此衣冠有主,高枕而
安衡泌之栖。结绿青萍,咸望薛、卞而定价;龙文骥子,一睹伯乐而哀鸣。若残甲
剩鳞,敢污巨斧;而秋虫春鸟,愿聒清闻。惟冀放极大之光明,烛兹酸态;幸勿以
无端之歌哭,笑此狂生。一语游扬,重燕石于鼎玉;片言照抚,变寒谷于风烟。略
录旧篇,用代鼓掌;附呈小品,聊博哄堂。庶王事鞅掌之余,一开笑口;而仁人仰
屋之夜, 小破愁颜。不揣侏 ,数首妄求冰鉴;弗嫌谫陋,八股尚俟陶钧。如或青
眼窥人,谬荷栽培之眷;万一蓝衫利市,宁忘高厚之恩。”作为一位县令能如此礼
遇治下的士子,确实令蒲松龄非常感激,因此,他对前途充满了希望,冀盼汪如龙
这位伯乐能帮他脱离困境。二十多年后他在写给李尧臣的信中还曾提及“昔汪公在
县,虽有小欲,而待以礼,故亦不能取祸”。可见蒲松龄一直没有忘记汪如龙对他
的礼遇。
张嵋,字石年,仁和人,贡监,康熙二十五年(1686年)任淄川知县。《淄川
县志·秩官》称其:“神姿卓迈,历事精明,下车三月,百废俱举。凡官廨、祠坛,
旌善、瘅恶亭以及城隍庙、养济院等工,皆倾囊修建,一时规制鼎新。至如严保甲、
革陋例,饮冰茹蘖,不遣一役下乡,而博徒屏迹,永杜盗源。邑民讴颂功德,跻堂
相继。乃簿书之暇,课士论文,吟诗作赋,城墉既固,邑乘重修。真二东之循良,
而两台之储选也。”后来县志《续秩官》又称其“精明有才干,邑中百废俱举。雅
意文献,邑乘重修。于(康熙)二十八年升巩昌府同知。淄人同故明吴江沈(琦)公立
祠尸祝之,号曰‘沈、张二公祠’。”张嵋是一位颇有才学的知县。他不仅政绩显
著,而且喜爱诗文,还与设馆毕家的蒲松龄交情深厚。因此聊斋文中对张嵋多颂扬、
感激之词。两人的友谊,始自张嵋到任之初,“丙辰(寅)之岁,制锦般阳,倾盖邮
亭,蒙相知爱”。(见聊斋文《〈古香书屋存草〉序》。)“初入驿舍接清尘,荣已
拟于下榻;再向荒阶迎玉趾,迹直近于式庐。方欲识荆,倾风自想;遂劳说项,戴
海难戡。抱刺三年,旧箧开而灭字;枯片语,寒谷变而生春。践阮籍之穷途,方将
涕泪;邀孙阳之小顾,便欲骄嘶。”(见聊斋文《呈石年张县公俚谣序》。)可见张
嵋对蒲松龄是别加青眼,甚至屈尊造访,且对其多有关照。张嵋给予的敬重,使蒲
松龄激动异常,其亟盼“伯乐”的心愿,得到了暂时的满足。张嵋还在公务之馀,
与蒲松龄切磋诗艺,并请其为自己的诗集作序。蒲松龄为此作有《和张邑侯过明水
之作》(七律八首)诗,并为张嵋的诗集《古香书屋存草》作序云:“虽则邑事纷 ,
而公则好整以暇,犹以游刃之馀,肆力风雅,往往不相遐弃,时以新什见示,读之
苍秀悲深,喜者豁人胸,悲者雪人涕也。但吉光片羽,了了恨其易尽;后得《纪游
新草》,如获拱璧,晨夕展玩,未尝暂释,而犹以全豹未窥为憾;继复投以《古香
书屋草》,掀髯快诵,即入之室而窥其秘藏,不是过矣。又不以松不文,属赘一言
为序。”为歌颂张嵋的德政,蒲松龄还写过《俚谣颂张明府》(四古一首)、《廉叔
行》(古体一首)及《颂张邑侯德政序》等诗文。在歌颂张嵋政绩的同时,蒲松龄亦
曾为其施政提出过一些建议。(见聊斋文《上邑侯张石年(嵋)书》。)两人的关系,
已超越了官和民的隔膜。 当张嵋三年任满擢升巩昌府同知时, 还请蒲松龄代拟了
《上巩昌府知府书》 。 张嵋的离任,对于淄川百姓而言,无疑失去了一位真正的
“父母官” , 而对于蒲松龄来说,则更是失去了一位知己。他在《送别张明府》
(七律三首)诗前小序中称:“肌肤骨髓,受兰气之长薰;鸡犬桑麻,被河流之普润。
且柴桑之钝子,谬增价于品题;而葵藿之愚忱,益衔恩于覆载! 不意骊驹忽驾,凫
将飞。瞻云外以牵愁,指日边而结恨……留鞭挽辔,千尺潭水之情;把酒临风,三
叠阳关之曲。折一枝之杨柳,步步留连;遗满县之桃花,年年开放。”其诗中云:
“三年久借韶光拂,两世同被化雨荣。”“衡茅三载浃恩光,忽怅迢遥去路长……
只恐文章能妒命, 忍教陆氏一庄荒。 ”“听唱骊歌意倍难,攀辕涕泪绕河干。”
(此据路大荒《蒲松龄集》。)从中可见蒲松龄对张嵋的依依难舍之情,亦透露出他
与长子蒲箬(康熙二十七年入泮)都曾受到张嵋的关照。对于张嵋的离淄,蒲松龄还
作有《悲喜十三谣》(七绝十三首),诗前“小序”云:“叔度来三年矣。日噢咻人,
春和中人骨。闻拔擢去,如婴离母也抱者。适驾南巡,谋要遮之而以请。肩所摩满
衢,踵所止满邑,涕所堕皆满眶。谋而合众心则喜。能行者驰之,弱者不能行资斧
之;骑者、步者,肩负腰缠,如蚁迁其国,数十里尘无断际,缕缕憋憋然道相属。
然万趾南图,而龙飞西去远矣。数矣哉! 居者眩眩目睛劳,遇南北行人,絮絮捉问
之。 既得耗,无老幼皆懊,无灵蠢皆怆,无男妇皆涕 。里中三五偶而语,口无杂
典,悼今离,道昔德政慈语也。共言侯去悲六、喜七。初不解,请屈其指,恍然始
信。 感为谣,听 轩采择焉。”以上足见淄川百姓对张嵋离任的留恋之情。而其诗
中所写“农人悲”、“儒童悲”、“乡人悲”、“翁妪悲”、“肆贾悲”、“名士
悲”及“衙役喜”、“博徒喜”、“豪强喜”、“讼师喜”、“端工(巫师)喜”、
“娼户喜”、“苞苴喜”,则更反衬了张嵋在任时的德泽教化与政绩。后来蒲松龄
在给李尧臣的信中还称:“张公在县,虽故刚鲠,而清明异常,谦和异常,故人畏
而爱之。”(《与李希梅》)在蒲松龄的心目中,张嵋是历来任知淄川的政绩最佳者。
再从淄川人民为张嵋立祠尸祝看,蒲松龄对张嵋的颂扬不单纯是其个人的感情,更
多的还是依据了客观实情,代表了民意。
时惟豫,镶蓝旗人,康熙三十三年(1694年)任淄川知县,三十七年(1698年)
被劾去。(《淄川县志·续秩官》)他喜爱吟咏,在任期间,曾折柬召请蒲松龄宴饮
官署,分韵唱和。聊斋诗《时邑侯署中赏梅,分韵得高字》(七绝一首)云:“暂对
梅花兴亦高, 况逢良夜酌醇醪。 寒香抱屋人盈座,可惜生平饮不豪。” (赵蔚芝
《聊斋诗集笺注)转引自张庆林藏抄本。)《时明府署中,酬唱倾谈,不觉蜡泪沾衣,
归后赋此却寄》(七律二首)云:“初绽官梅廨署清,漫劳折柬召狂生。快成佳句才
情敏,洞启重门腑肺倾。马踏明月人半醉,香流墨气夜三更。青衫蜡泪淋浪在,留
表贤侯下士荣。”“王门未许滥竽逃,又赐衙斋玉色醪。可喜孟公能倜傥,尚容叔
夜纵爬搔。垂帘已觉琴书静,开卷全清鼓吹嚣。平昔最愁谒官苦,今逢贤令不能高。”
从中可见当时宴饮酬唱的情形。 后来, 时惟豫又请蒲松龄为其书斋题辞,聊斋文
《题时明府馀山旧意书屋》称:“京洛词人,英才磊落;燕山国士,年少风流。得
句则石破天惊, 临笺则龙骇凤跃。凫 飞来,随车而洒灵雨;桃花栽去,遍野而布
阳春……循良作令,榆薤千村;文学为官,弦歌万户……除内廨之小堂,颜‘馀山’
之旧意……馀闲片刻,科头半亩之宫;雅集崇朝,击钵五花之馆。熏炉夜热,云绕
书城;烛炬宵明,香杂墨气。千里远仕,或发庄 之吟;半道相邀,时度柴桑之履。
涤笔之水瓯雪碗,触类皆工;列屋之酒臼茶铛,逐端并韵……松,老态从今,痴情
似昔。赢滕数载,带断而续以绳;抱刺三年,缄开已灭其字……偶睹吉光片羽,信
淡菊之如人;窃窥越布单衫,觉芳兰之竟体……”可见时县令的风流雅趣。时惟豫
的夫人徐氏,是一位颇有才华且喜爱诗文的女性,然而其不幸卒于淄川。为此,蒲
松龄曾写《祭时夫人》文以悼之。其云:“惟孺人,玉台宋子,金屋齐姜。谢安石
之闺门,能吟飞絮;左太冲之娇女,早倚轻妆。世习礼官之容,为清门之第一;少
受蓝田之聘,见白璧之成双。举案如宾,奉裳衣于公子;授巾沃盥,谨搔抑于姑嫜。
迨夫从于般阳,辞燕云于畿甸,官衙冷淡,守桓、孟之高风;铃阁清严,出郝、钟
之家范。为闺中金兰之友,佐吟诵于青灯;以堂上锦屏之人,襄劬劳于昧旦。知来
赠佩,体风流尹好士之心;温德仁言,济神明宰如霜之断。时时而存岂弟,凛冬霜
月,犹怜夜柝之寒;处处而洒慈悲,短发囚徒,尽饱官厨之饭。觇窗瞰牖,映清心
于琴堂;雪爪鸿泥,留芳踪于花县……。”《聊斋志异·周生》即写这位时夫人为
“遣仆赍仪代往”朝拜碧霞元君,因署中幕客周生所写祝文中有“诉夫人之愤”的
“栽般阳满县之花, 偏怜断袖; 置夹谷弥山之草, 惟爱馀桃”等“淫 之词”而
“致干神怒”召“冥罚”:“未几,周生卒于署;既而仆亦死;徐夫人产后亦病卒。”
以上看来,蒲松龄之所以对于“年少风流”的时惟豫颇多赞词,是因为他对自己的
礼遇,也是出于应酬。而聊斋诗《雪后时侯深夜过毕韦仲家,蒙见招,时已寝矣。
次日赋四律即寄(时报驿正急,处处惶骇,恐似北征州邑官滥冒而不还也) 》(七律
四首) 的诗题及“客窗未觉高轩过,犹拥匡床日一竿”“流俗口能为谤誉,男儿志
要在勋名”等诗句所云,也多少透露出对这位县令不太尊重的意思。据考证,时夫
人曾通过唐梦赉借阅过《聊斋志异》,而蒲松龄也视这位“识文墨、有贤能”的时
夫人为“知音”,并“投之以诗”。 (袁世硕《蒲松龄事迹著述新考·蒲松龄与唐
梦赉》。)(聊斋文《上唐太史济武梦赉先生》云:“……其中虽无要紧之事,然所
呈司内之书,无有副本,不讨之,恐归乌有耳。暇时留心,不在一日也。其诗一首,
视可投则投之, 亦非急务, 但凭尊便而已。 ”其中所称“司内”即指时夫人。)
《聊斋志异·周生》篇末“异史氏”曰:“……狂生无知,冥谴其所应尔。但使贤
夫人及千里之仆,骈死而不知其罪,不亦与刑律中分首从者,反多愦愦耶?冤已!”
则表现出作者对时夫人的同情。
喻成龙,字武功,号正庵,汉军镶蓝旗人,以荫入仕,曾官山东盐运使,康熙
三十年(1691年)迁按察使,三十二年迁山东布政使,三十四年内迁太常寺卿,改
大理寺卿,后官至湖广总督。(据《清代职官表》。)蒲松龄与喻成龙初识于康熙三
十二年春,时为山东按察使的喻成龙因慕蒲松龄的文名,饬令淄川县令周统“尽礼
敦请”之,而蒲松龄却“倦于奔波,高卧不起”,后经馆东毕际有与毕盛钜“父子
劝驾,乃肯一往。”喻成龙“礼仪有加,馆之幕中者数日”(见蒲箸《柳泉公行述)
及王洪谋《柳泉居士行略》。) 。蒲松龄应喻成龙之请,为其《梅花书屋图》题诗
云:“腊月梅花繁满枝,千朵万朵纷离披。时杂书香抱书屋,横斜疏影白如簇。庭
院无风香自流,寒蕊堕地芳尘扑。翘想屋内白雪人,品似梅花淡烟拂。频倚画槛笑
吟生,墨渖飞霞散珠玉。崩雷裂石青天惊,直探骊龙握双角。大雅真能起浮衰,宁
止仁声遍空谷! 剡溪安道肖作图,千里云山满尺幅。身入罗浮梦依稀,恍对旃檀闻
清馥。我分笔札忆梅开,如坐春风登春台。”(《喻廉宪命题〈梅花书屋图〉》)诗
内充满他对喻成龙的赞美之词及受其礼遇的感激之情。喻成龙当时之所以“尽礼敦
请”蒲松龄,还有另一目的,即欲购其《聊斋志异》。(见袁世硕《蒲松龄与朱缃》。)
此事是后来由蒲松龄的长孙立德在乾隆初年为推荐刊刻乃祖的《聊斋志异》而给淄
川县令唐秉彝的呈文中披露的。其文中句云:“在昔喻廉宪购以千金,未敢庭献;
后黄臬台征来一札,旋即领还。”(《东谷文集》卷六)在这一点上,蒲松龄没有
屈从这位臬台大人的意志,而出卖其著作权,足见他对自己一生心血结晶的《聊斋
志异》之珍视。对此,喻成龙的胸怀也算“豁达”,他虽未达目的,但并没以其权
势难为蒲松龄。康熙三十四年(1695年),喻成龙由山东布政使改任京卿,蒲松龄
作有《送喻方伯》(五古一首)与《又闻喻方伯迁京尹》(古体一首)两诗。其一云:
“嘉树自有阴,良禽亦有媒。细麻生蓬中,虽直固不才。国士策高足,谁能终蒿莱?
卞和抱荆璞,献上章华台。楚王愤不顾,弃之等尘埃。生平寡亲合,至老同婴孩。
羞见城市人,口吃不能开。枯萤照蓬窗,冷几研灶煤。名贤莅东疆,伟抱倾琪瑰。
叨陪何逊后,给札赋官梅。虚衷真爱士,暖律吹寒灰。招此飘泊魂,入室罗春醅。
豁达见胸襟,爽气清九垓。猥以菅蒯姿,越府备三才。驽马遭孙阳,造物为忌猜。
扫轨方恨晚,除诏何迫催!宇内有知已,万里犹庭阶。祝望在功勋,离别宁足哀!”
从客观上说,喻成龙倾慕松龄的文名并尽礼敦请入藩署题诗,更进一步扩大了蒲松
龄及其《聊斋志异》在省内外的影响。因而蒲松龄对喻成龙还是非常感激的。
黄叔琳,字昆圃,顺天大兴人。康熙三十年(1691年)中探花,授翰林院编修,
累迁侍讲。 康熙四十七年 (1708年) 任山东学政, 三年,有贤称。康熙五十八年
(1719年)以左佥都御史授太常寺卿,雍正间为浙江巡抚,误罢职;乾隆初起复为山
东按察使,至詹事府少詹事。是历康熙、雍正、乾隆三朝的钜儒。蒲松龄与黄叔琳
的交往,见聊斋文集。《上昆圃黄大宗师启》云:“伏维大宗师:文章宗匠,词翰
仙曹。墨渖流传,遥散芝兰之馥;毫端培覆,并含霜露之仁。霁月光风,无减冬日;
吹生拂物,俱载春和。咳唾垂恩,荣遂拟于华衮;眄睐成饰,价已贵于连城。山公
未临,共切南斗之望;孙阳一顾,全空冀北之群。夙窥秀婉之章,每读则遐思丰采;
及接温文之诲,既归则缅诉友朋。耿光之炙既亲,私淑之情已慰。生,身名偃蹇,
镜影婆娑。唾盂敲残,骥齿已安于伏枥;吟髭拈断,葵心尚切于倾阳。每恨薛卞之
门,无由定价;尤惭子云之貌,未足惊人。斜景萧条,无求风帆之助;诸雏谫陋,
喜沾化雨之荣。春鸟秋虫,时自鸣其天籁;巴人下里,实不本于宗传。遥掷因而急
奔,笑同钟会;迟行尚无善迹,还愧枚皋。乃以缮写付诸儿孙,实则增其悚惕;念
以宽仁, 逢此老 ,必且宥其衰慵。倘有偶中之言,冀赐不屑之教。”《又呈昆圃
黄大宗师》云:“大宗师台台:玉鉴悬秋,冰心映日。抚婴拔薤,布有脚之阳春;
止水平衡,消长乳之冤气。威名闻草木,虎戴冠而俱藏;盛治格豚鱼,鹰与眼而悉
化。 经纶在抱, 发香缕于云烟;锦绣为心,寄好音于珠玉。谢元晖之奖进,为孔
写文;王江洲之风流,代柴桑作履。如斗山之共仰,望因重于识荆;倘蕉萃之堪收,
意殊殷于说项。真足黼黻盛世,霖雨苍生,宁特君子之心,立却梗阳之狱,人伦之
鉴,足空冀北之群而己哉! 某,破砚生涯,寒缸灰烬。营巢抱卵,拙似春鸠;衔草
随阳,劳同秋雁。卧袁安之雪,户少行迹;坐子桑之霖,家无爨火。场屋中更更闻
漏,未解谜于‘休哉’;风檐下岁岁镂心,初窜名于‘康了’。暴鳃水次,未消伏
枥之心;引领斗南,益切扫门之志。瞻召伯于棠树,望元礼于仙舟。宁冀出涸辙之
枯鳞,升天而假以翼? 惟祈哀穷途之落魄,拾骨而吹其魂。幸蒙华衮之褒,兼荷瑶
章之赐。开芙蓉之匣,七宿交辉;出明月之珠,五衢异色。芸香满案,知咳嗽之皆
恩;薇露沾巾,觉牙齿之并馥。临阳荒灾之什,人尽怆怀;赠八大山人之辞,我独
陨涕。敢云云霄振羽,不荒陆氏之庄? 且复妻子知恩,期作翳桑之报。闻弦仰秣,
听曲耸鳞。处平原之囊,曾由自荐;碎禽息之首,盖为相知。砚田恐其就荒,因缓
望尘之拜;云光喜其下覆,应怜倾日之诚。墨渖贻芳,歌思不已;蹄涔引手,翘切
曷穷! ”两函皆写于黄叔琳任职山东学政时,故称其“大宗师”。此时,黄叔琳曾
数至新城拜会其座师王士禛(康熙三十年会试主考),并遵嘱序《渔洋诗话》付之梓
(《渔洋山人自撰年谱》),因而亦闻及蒲松龄的文名。蒲松龄早就读过黄叔琳的诗
作,并曾用其“题《放鹇图》韵”写诗感谢王士禛赠阅《古欢录》 (见聊斋诗《谢
阮亭先生遥赐〈古欢录〉,用黄太史题《〈放鹇图〉韵》) 。当黄叔琳索阅《聊斋
志异》时,他便令儿孙抄录后附函寄去。蒲松龄自44岁补廪后,已到了预考岁贡之
时(蒲箬《柳泉公行述)云:“岁己丑,我父食饩二十七年,例应预考,庚寅岁贡。”);
况且,自己儿孙的前程也需要关照,因此,尽管他比黄叔琳大三十多岁,而他仍对
这位颇有贤声的学政大人寄予了很大希望。黄叔琳同情蒲松龄的遭遇,很欣赏他的
才学,不论是当面还是在复函中,都给予了很高的评价,致使蒲松龄深为感激。蒲
松龄康熙五十年(1711年)赴青州考贡 (关于蒲松龄考贡时间,蒲箬等人称为“庚
寅”,然而县志却称“辛卯”,经考证,蒲松龄赴青州,确在“辛卯”无疑。) ,
自然黄叔琳不无关照(袁世硕《蒲松龄事迹著述新考·蒲松龄与其诸子及冢孙》。);
同年其长孙立德入泮,或亦与黄叔琳有关。
高珩,字葱佩,号念东,又号紫霞道人,生于淄川名门 (其祖高举,万历庚辰
进士,累官浙江巡抚。其父高所蕴,坪,万历壬子副贡;其兄高玮和从兄弟中的高
坪、高 以及其子高之 皆进士) 。明末成进士,授翰林院庶吉士。入清后,历任内
翰林秘书检讨,国子监祭酒,侍讲学士,詹事府詹事,礼部右侍郎,都察院左副都
御史、刑部侍郎。著有《栖云阁诗文集》十六卷等。蒲松龄与高珩的交情不仅仅是
因其族间有姻亲关系,更主要的在于身为朝官的高珩能独具慧眼赏识蒲松龄的才学,
并为其初步结集的《聊斋志异》率先作序,为之张目。高序批驳了那些以圣人“子
不语”为辞,否定《聊斋志异》者的诸种论调,高度评价了蒲松龄的创作主旨与文
学造诣,中云:“勃文心,笔补造化,不止生花,且同炼石。佳狐佳鬼之奇俊也,
降福既以孔皆, 敦伦更复无 ,人中大贤犹有愧焉。是在解人不为法缚,不死句下
可也。”序末云:“吾愿读书之士,揽此奇文,须深慧业,眼光如电,墙壁皆通,
能知作者之意,并能知圣人或雅言、或罕言、或不语之故,则六经之义,三才之统,
诸圣之衡,一一贯之。异而同者,忘其异焉可矣。不然,痴人每苦情深,入耳便多
濡首。一字魂飞,心月之精灵冉冉;三生梦渺,牡丹之亭下依依。檀板动而忽来,
桃 遣而不去,君将为魍魉曹丘生,仆何辞齐谐鲁仲连乎?”这表明高珩的文学观念
不十分正统保守,看出了《聊斋志异》的文学价值。康熙十年(1617年),高珩由
都察院左副都御史改刑部右侍郎,十一月改左,蒲松龄有《与高司寇念东先生》书,
云:“忽闻晋秩秋卿,金瓯之覆,行不远矣,为之鼓舞! 遂因便羽,寄土物二种,
愧不成贺,聊将函信耳。”同年还有代孙蕙的《寄高念老》,其中有“老年伯大人
荣转西曹,闻之不胜惊喜”句。翌年正月,高珩从刑部左侍郎任上,以“葬假”归
里,一住八年。其间,蒲松龄曾随高珩与唐梦赉等东游崂山,还曾一度常住高家为
西宾,陪侍高珩游眺、聊天等。(袁世硕《蒲松龄事迹著述新考·蒲松龄与高珩》。)
聊斋诗《遥和载酒堂(载酒堂,高珩之别业中建筑。)唐太史韵》(七律四首)中有句
云:“曾向三生联旧约,喜从累世续通家。”康熙十八年春,高珩为《聊斋志异》
写序,十月,以原任赴京。这一年,蒲松龄始设帐于西铺毕家。该年的聊斋诗《次
韵载酒堂倡和之什,寄郢社诸同人》(七律四首)有句云:“醉吟白雪诗千首,笑坐
金鞍人一行。”“风流太傅东山卧,区画苍生自有方。”“主人逸兴广栽花,小结
茆亭傍水涯。”“苦忆当年行乐处,名流千古重韶华。”“踏青伴去鱼窥沼,载妓
人来鹦唤茶。”“何当再续十年约,蜡屐从君采石华。”康熙二十三年(1684年)
秋,高珩与唐梦赉及王广铨(次公)西游白云山归,夜访蒲松龄于西铺斋中。聊斋诗
《重阳王次公从高少宰、唐太史游北山归,夜中见访,得读两先生佳制,次韵呈寄》
(七律二首)句云:“午夜敲门贵客践,登堂喧笑礼仪宽,未分胜友名山座,犹得奚
囊妙句看。”“词人车马北山游,日暮携归诗句遒。爽气常存黄叶下,逸思欲抱白
云留。”康熙二十七年(1688年),蒲松龄得读高珩的《劝世言》后,写《读高念
东〈劝世言〉即寄》(赵蔚芝《聊斋诗集笺注) 转引张庆林藏抄本。)诗云:“至语
缠绵道自真,三千世界破微尘。拟从珠串消前孽,敢乞莲花作后身。薄骨原无食肉
相,病躯合是入山人。不知净土程多少,欲向普提一问津。”高珩亦有《寄聊斋》
一札 (见广东中山大学藏《聊斋诗文集》旧抄本。) 云:“别来数日,想进修益复
也。往年看《志异》书未细心,今方细阅,卓然新出《艳异编》也,而尤胜之加倍
者,则结构有法,点染多姿,四六、诗词无不佳妙,至跋语动人之劝惩,乐已之崇
修,方知序中前身菩提,非漫语耳。……《志异》四册在敝斋,方摘抄其有益于世
者,数日内亦即送还也。”信中对《聊斋志异》的写作又有进一步的评价。康熙三
十六年(1697年)高珩去世,蒲松龄满怀感情地写了《挽念东高先生》(七律三首),
诗小序云:“先生观化气数,陵迟愈甚矣。栋梁摧折,风流顿尽,此吾 所共哀也。
闻讣泫然,因成长句。所冀风雅词人,有同声而共涕者。”诗二云:“鹤驾乘风去
不回,两楹奠罢古今哀。坡公老后犹书卷,疏广年来断酒杯。春梦婆能传哨遍,澧
阳月已见云开。当年邀我同杖履,日日蹉跎愧不才。”其三云:“痛想当年慧业人,
俚歌亦足破微尘。文无易稿从容就,口不择言表里真。绿野堂中蕉鹿梦、碧莲花上
宰官身。瞻乌爰止于谁屋,俯仰黄垆涕满巾。”在《为韩樾老祭念东先生文》中,
也高度概括评价了高珩的生平、人品。中云:“呜呼先生! 海岳钟气,梓桐化身,
文章道德,绝群伦……身登台阁之尊,志在江湖之侧……遍蜡屐之芳踪,树文坛之
赤帜。慧业文心,尤阐宗义……且欲使苦海澄波,慈灯照世,寓劝惩于俚谣,皆慈
悲之妙谛。”《聊斋志异》中的《上仙》、《侯静山》等篇,即记高珩经历及其亲
属带有迷信色彩的故事。
王士禛(1634—1711),字子真,一字贻上,号阮亭,自号渔洋山人。明崇祯
七年(1634年)生于山东新城(即今淄博市桓台县)数世显赫的官宦家族(其高祖重光,
明进士,官至贵州按察使参议,曾祖之垣,进士,官至户部侍郎;伯祖象乾,进士,
仕至兵部尚书,祖象晋,进士,官至浙江右布政使,父与敕,清初拔贡,封国子监
祭酒, 赠刑部尚书; 兄弟中士禄、士祜皆进士,士禧,岁贡。王士禛清顺治八年
(1651年)中举,十二年成进士,十六年选授扬州府推官。康熙三年(1664年)内迁,
历官翰林院侍读、詹事府少詹事、都察院左副都御史、刑部尚书等。一生交游甚广,
是康熙间一代诗坛盟主。著有《带经堂集》、《居易录》、《池北偶谈》、《分甘
余话》 、 《香祖笔记》等三十六种。蒲松龄与王士禛的交往,始自康熙二十六年
(1687年)春,(见袁世硕《蒲松龄与王士禛的交往始末)(载《蒲松龄事迹著述新考》)
及杨海儒《蒲松龄与王士禛的交往疑点探讨》(载《蒲松龄生平著述考辨》) 。)当
时王士禛任少詹事兼翰林院侍讲学士,因父丧居家,期间曾到淄川与其家族世代联
姻的毕家走亲戚。毕际有的夫人是王士禛的从姑母,毕际有为当时毕家风雅名士。
作为其家西宾的蒲松龄自然有缘与王士禛相识。王士禛经其从姑丈的介绍,在居留
期间浏览了蒲松龄的诗文和《聊斋志异》,印象极佳。他们认识后不久,王士禛便
主动致函蒲松龄,借阅《聊斋志异》稿。为此,蒲松龄复函云:“耳灌芳名,倾风
结想。不意得借公事,一快读十年书,甚慰平生。而既见遽违,瞻望增剧。前接手
翰,如承音旨……梅屋以索无期,姑缓之,中元之后日无不相寄者。蒙遥致香茗,
何以克堪?对使拜嘉,临池愧悚!”随后,王士禛利用居家时间借阅了《聊斋志异》
的稿本,并评点了其中部分篇章,还写了《戏题蒲生〈聊斋志异〉卷后》诗:“故
妄言之故听之,豆棚瓜架雨如丝。料应厌作人间语,爱听秋坟鬼唱时。”同时,他
还采摭了《聊斋志异》 中的《五大夫》 、《妾击贼》、《张贡士》、《赤字) 、
《小猎犬》等篇收入其(康熙三十年成编的二十六卷)《池北偶谈》中。《聊斋志异》
中的《 石》 、《庙鬼》、《四十千》、《王司马》等篇即记王士禛家族事。蒲松
龄作《次韵答王司寇阮亭先生见赠》:“志异书成共笑之,布袍萧索鬓如丝。十年
颇得黄州意,冷雨寒灯夜话时。”后来,王士禛点志了《聊斋志异》中的部分篇章,
请蒲松龄抄寄之。蒲松龄于康熙四十年(1701年)春寄去抄本,并附函云:“十年
前一奉几杖,入耳者宛在胸襟。或云老先生虽有台阁位望,无改名士风流,非亲炙
謦 者,不能为此言也。近于玉斧年兄案头,得诗集两种快读之,自觉得《论衡)而
思益进。 先生调鼎有日, 几务殷烦,未敢遽以相质,而私淑者窃附门墙矣。前拙
《志》蒙点志其目,未遑缮写。今老卧蓬窗,因得以暇自逸,遂与同人共录之,辑
为二册,因便呈进。犹之《四本论》,遥掷急走,惟先生进而教之。古人文字多以
游扬而传,深愧谫陋,不堪受宣城奖进耳。”当时己任刑部尚书的王士禛上疏请急
迁其祖、父葬,归里以后, 始给蒲松龄复函,函称:“流金铄(炼)石,倍于往年。
惟坐卧把奇书,当青松短壑、赤脚层冰耳。二册返璧,尚有几卷,统惟惠教。圈出
三十馀则,并希录寄也。属序,固愿附不朽,然向来颇以文字轻诺,府怨取诟,亦
自取之,遂欲焚笔砚矣。或破例一为之,未可知耳。今春拜手示,并获读《志异》
书定本,以卧病久,兼之上疏请急,未遑裁答。匆匆归里,宿疾未痊,亦当稽尺一
申候。而(雨)后新凉,遥承起居清泰。近刻数种,附呈教削。因舍侄行,草草申候
不一。”(中山大学藏《聊斋诗文集》抄本,附录“致聊斋”。)蒲松龄接王士禛复
函后,本拟至新城拜晤,这对蒲松龄来说,确实是件难得的荣幸,但他是个极自尊
自重的穷秀才,限于地位的悬殊,斟酌不定,终未成行,王士禛已假满回京,只得
寄函作《送别》一首送行。其函云:“久拟一亲杖履,辄虑仓卒不能竟所欲谈,思
近通德之门,觅一居停主人,侨寓五日,庶朝夕蹈隙,得以罄所怀来,荏苒因循,
而舍人已趣装矣。近不能晤,远复如何? 望树瞻云,只有怅切。松留心风雅,虽固
有年,然东涂西抹,其实无所师授。少苦鲍、谢诸诗,诘曲不能成诵,故于五古之
道,尤为粗浅。近妄拟古作,寄求指南,冀不吝数笔之涂,亦犹在夷貊则进之耳。
《送别》一首,所谓贫别在骨,止足以供笑资,不堪笺奏。统俟挥掷,临池翘切!”
其《俚言奉送大司寇先生假满赶阙) 诗云:“奎壁照齐鲁,光茫亘万丈。群登李郭
门,共争滕薛长。白发卧衡茅,倾风起遥想。登高眺平原,山川何修广! 恨无双飞
翼,飘堕亲几杖。虽固隔尘情,梦中常独往。遥遥问何为?謦 传云响。未睹衡气机,
心情亦开朗。愧无项斯善,堪蒙士元奖。学类炳烛明,力衰志犹仿。怜此危败魂,
老去更惚恍。喜近子云居,得奇冀参赏。忽复远违乖,中心殊怅惘。芳邻如他迁,
四缭剩墟莽。圣明望治深,驾言不可强。名夹琉璃瓶,勋行炳天壤。舍人促装行,
大地尽瞻仰! ”王士禛接到蒲松龄的诗、函后,复赠其著《古欢录》。为此,蒲松
龄于康熙四十一年(1702年) 写《谢阮亭先生遥赐〈古欢录〉 ,用黄太史题〈放
图〉韵》 (五古一首》诗云:“怀中内双足,霜风下松杪。缅想古沉冥,高风亦已
杳。 遥惠《古欢录》,披读淡美好。名浮天地窄,才横渤 小。调羹济苍生,想望
亘四表。胡乃羡文人,结契海鸥鸟。”康熙四十三年,王士禛以“王五”一案被诬
罢归,蒲松龄闻讯后,作《阮亭先生归思二十四韵》赞其品德,诗云:“玉皇香案
吏,谪为冠中枢。海内称三绝,鲁东止一儒。羽仪表朝宁,名字满寰区。不羡穿针
巧,宁甘抱瓮迂。倾筐时倒屐,待漏尚操觚。文章驱屈宋,明允佐唐虞。名士风流
在,良臣气概殊。眼中辽海阔,胸次点尘无。胡乃裘谤,忽成薏苡诬?事方理蝌蚪,
人自。蕉鹿终难判,马牛任所呼。久羞栈豆恋,适入寰瀛图。丛桂夙招隐,碧山不
负吾。无如饮酒乐,岂必握兰趋? 宦囊存诗窖,角巾出帝都。犹堪事游钓,喜不就
橛株。人本如春柳,家原近白榆。到门无俗驾,悦耳有真娱。莲社欣相待,醴泉幸
不孤。桑田故阡陌,剑 旧眉须。聊复修花宅,何劳乞镜湖?君才吟哨遍,我欲论潜
夫。赵妇雅能瑟,香醪许再沽。看他箫鼓竞,辛苦猎吴姝。”康熙四十七年,蒲松
龄得到王士禛寄来近刻之诗集,读诵后,竟夜梦相逢,因而作《王司寇阮亭先生寄
示近刻,挑灯吟诵,至夜梦见之》(七绝二首),诗云:“花辰把酒一论诗,二十馀
年怅别离。曩在游仙梦中见,须眉犹是未苍时。”“自从供帐角巾还,春树萱云日
日看,不是梦魂迷中道,徒缘惫骨怯征鞍。”描述了二人初次会面情景及其思念心
理。同年蒲松龄还写《王玉斧赐〈蚕尾集〉久许不与。偶因渔洋惠近诗,夜梦索之,
戏柬一绝》云:“长史马豆真堪笑,忽得渔洋惠好音。最爱挑灯吟白雪,妄因数齿
梦黄金。”康熙四十九年,时已撤帐居家的蒲松龄在与淄川蠹吏漕粮经承康利贞的
斗争中曾致书王士禛,说明情况并劝其勿荐康利贞复任经承。其《与王司寇》书云:
“尺书久梗,但逢北来人,一讯兴居,闻康强犹昔,惟重听渐与某等。窃以刺刺者
不入于耳,则琐琐者不萦于怀,造物之废吾耳,正所以宁吾神,此非恶况也,不知
以为然否? 蒙惠新著,如获拱壁,连日披读,遂忘昼曛,间有疑句,俟复读后再请
业耳。适有所闻,不得不妄为咨禀:敝邑有积蠹康利贞,旧年为漕粮经承,欺官害
民,以肥私橐,遂使下邑贫民,皮骨皆空。当时啧有烦言,渠乃腰缠万贯,赴德不
归。昨忽扬扬而返,自鸣得意,云已得老先生荐书,明年复任经承矣。于是阖县皆
惊,市中往往偶语,学中数人,直欲登龙赴诉。某恐搅挠清况,故尼其行,而不揣
卑陋,潜致此情。康役果系门人纪纲,请谕吴公别加青目,勿使复司漕政,则浮言
息矣。此亦好事,故敢妄及。呵冻草草。”王士禛接函后,果然未再荐举康利贞复
任 (此事在后来蒲松龄《与张益公同上谭无竞再生进士》书中所称“始知利贞即叛
渔洋而营窟于先生之门者也”可得证实) 。康熙五十年(1711年)蒲松龄夜梦王士
禛过访,不知王士禛早在五月十一日就已病故,因而作《五月晦日,夜梦渔洋先生
枉过,不知尔时已捐宾客数日矣》(七律四首)以挽之。诗云:“昨宵犹自梦渔洋,
谁料乘云入帝乡。海岳含愁云惨淡,星河无色日凄凉。儒林道丧典型尽,大雅风衰
文献亡。薤露一声关塞黑,斗南名士俱沾裳! ”“遥忆黑头已珥貂,相逢快语彻清
宵。角巾归后羊裘老,芒 办成李杜遥。讣乍闻时惊欲绝,怀无倾处恨难消!衰翁相
别应无几,魂魄还将订久要。”“驴背红尘久惮劳,频烦尺一降林皋。穸台深已掩
松露,卤簿喧犹入枕涛。久以家传贻小许,犹遗剩馥溉群曹。牡丹一赋留宫禁,涕
泪他年洒御袍。”“高轩闻作玉京游,老泪横披不自由。国士忍看埋玉树,达人已
自乐瑕丘。深骚雅垂亡惧,不比寻常死别愁。道远未能将絮酒,垂缨屣履恨千秋!”
其中既描述了作者本人对王士禛去世的哀悼,又追忆了二人的交情,还流露出未再
晤面的遗恨,更表达了天下文士对一代诗宗逝世的痛惜。王士禛生前还为部分聊斋
诗写过评语,并为《聊斋文集》题辞曰:“八家古文辞,日趋平易,于是沧溟、州
辈起而变之以古奥;而操觚家论文正宗,谓不若震川之雅且正也。聊斋文不斤斤宗
法震川,而古折奥峭,又非拟王、李而得之,卓乎成家,其可传于后无疑也。”蒲
松龄与王士禛不计身份地位,而相知、相赏,堪称清初文坛佳话。王士禛誉,对蒲
松龄坚定信念,坚持完成《聊斋志异》的创作,文名远扬,以及《聊斋志异》之广
泛传播,都起了相当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