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辑 名花开在纯朴的土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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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 英

几年前,我去洛阳因牡丹迟开怏怏而归;而今,我在菏泽却亲瞻了牡丹尊颜。
那时,我看迟开的牡丹是在洛阳王城公园里:这时,我看曹州牡丹是在一眼望不
到边的田地里。
在这里牡丹成了一种名贵的“庄稼”。
是的,当我小时候,无论从书本上看到还是从大人口里听到,对牡丹的评价都是
雍容华贵、不同凡流的代表,用现在的话说,便是“高档次”的花品。那时我们家乡
也有牡丹,但只是三株两蔟,茕茕孑立,尽管有好事者偶来观赏,看它顾影自怜,也
无甚意趣。哪里比得眼前的场面,真可谓彩云舒卷不忍去,香风不请也自来。谁说年
至半百世面广,难得激动,我却一返孩提时的喜悦,又一次大开了眼界!
更觉奇的是,这雍容华贵、富有大家风范的名花,是繁生盛开在纯朴无华的土地
上。
固然说,古代曹州地面上,也出过汉高祖刘邦宠妃戚夫人这样姿容秀丽、举止倩
好的荣华女子,但这片地方给我印象最深刻的,还是王仙芝、黄巢的冲天而起的造反
队伍,粗犷雄武的豪气,风沙卷地的气势,或成或败,总有那么一股子伟丈夫气概。
至于近世,我清楚记得仍是羊山集、沙土集的震天厮杀,喋血黄土,绿草烧焦的拼死
争夺,黄河在咆哮中奏出了改天换地的号角,而压根儿想不到牡丹的存在。
现在看来,我是孤陋寡闻,起码是片面所知了。
在牡丹园里,我遇到一位花农,与我年岁仿佛,人说他是侍弄牡丹的行家里手。
他没有他的名花作品那般秀色,一张常年被风沙浸皱了的脸,一双看上去捻得起的浓
眉上挑着, 眼睛却有神得很。我问他眼前这标有多种名目的佳卉都是他亲手培植的?
他只是咧开大嘴笑,笑得很舒朗,你只能说是朴实得到家,而不能说他俊。相反,在
这纯朴中透着一种可亲而不需戒备的睿智。我似乎很久看不到这种笑了,便一见如故
地同他攀谈起来。他把我引到他地处城郊的家里。红砖房,院里很干净,屋里的陈设
大方而讲究,凡是大都市里人所追慕的家用电器在这里基本上俱全了。他的七十多岁
的老娘看上去挺硬朗,正在开洗衣机洗衣服,手法很娴熟,神态也自若。并不像在大
城市里听到的传言那样;有些乍富的农民买了洗衣机也不用,只是摆样子,里面盛的
是粮食。
他的老娘很热情,不像儿子那么内向,她问我:“从京里来?”“不,从天津。”
“可你的口音里有点东边的??”她仄起脸来仿佛仔细品味着。“不错,大娘,我老家
是东面海边的黄县。”“哦,黄县! 知道,知道,五十年前俺和他死去的爹逃荒到过
那边。他那时才三岁,赶生疹子,要不是一个善心的大嫂把厢屋腾给俺们住,他八成
早就死了。”她望着自己的儿子,挚切地说。不知怎么,这时我忽然想到养育牡丹的
那片土地。“您这位大侄子是黄县东乡还是西乡?”大娘端详着我的脸问着。“西乡。”
“噢,西乡! 搭救俺娘们的那个大嫂就是西乡的,要是在世,也快九十的人了。说不
定还是大侄子您的娘呢。”她不是在说笑话,很带感情。我也非常感动地支吾着,既
不能冒领此情,又不能挫伤其意,虽然我理解这只是大娘的一种联想,却不乏诗意的
想象。这片土地过去也许有过贫瘠的灾荒的岁月,但从来也不乏美好的人性和丰富的
感情。不可能想象,那样形态细腻、色泽富丽的花卉,会出自感情贫乏、心态粗俗的
人们手中。
纯朴与雍容原是可以融于一体,清苦与富有也没有永远不可逾越的鸿沟啊。
在菏泽的几天里,这种相反亦相成,几乎形成强烈反差的感觉始终在我心中交错
对映:无论是极其质朴无华的地委书记那充满改革意识和现代术语的建设前景的讲话;
无论是在荒僻的土地建起的格局讲究的曹州书画院,那并非柔嫩的手描绘出的笔调细
腻、仪态妩媚的工笔画;也无论是那衣着朴拙的农家孩子模样的作者交给我的一篇篇
出手不俗的优美散文稿,都引起我不无激情的深深思索。
菏泽之行,改变和加深了我对“花王”的感情。坦率地说,以前在我心目中,虽
然承认牡丹作为名花的地位,但从感情上还达不到酷爱的程度。这并不矛盾,有如评
价一个人的作品,既可以肯定它作为一家的地位,但又不见得崇爱这一种艺术风格。
也许恰恰是因为我片面地理解它的华贵,反而觉得它不那么亲近了,殊不知在盛产牡
丹的这片土地上,培育它的人和土地却是这样纯朴。
当我乘车离开菏泽大地,思路和视野更开阔地延伸扩展,我不由地默默祝愿:愿
纯朴的土地都能培育植根深、名副其实、观赏和实用价值很高的佳花,而不是人为虚、
实则无用的花中贵族。
我爱牡丹、更爱那人、那土地。
1992年4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