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辑 聊斋志异?葛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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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大用,洛人。癖好牡丹。闻曹州牡丹甲齐鲁,心向往之。适以他事如曹,因假
缙绅之园居焉。而时方二月,牡丹未华,惟徘徊园中,目注勾萌,以望其拆。作怀牡
丹诗百绝。未几,花渐含苞,而资斧将匮。寻典春衣,流连忘返。一日,凌晨趋花所。
则一女郎及老妪在焉。疑是贵家宅眷,遂遄返。幕而往,又见之,从容避去。微窥之,
宫妆艳绝。眩迷之中,忽转一想:此必仙人,世上岂有此女子乎! 急返身而搜之,骤
过假山,适与媪遇。女郎方坐石上,相顾失惊。妪以身幛女,叱曰:“狂生何为! ”
生长跪曰:“娘子必是仙人!”妪咄之曰:“如此亡言,自当絷送令尹!”生大惧。女
郎微笑曰:“去之! ”过山而去。生返,复不能徒步,意女郎归告父兄,必有诟辱相
加。偃卧空斋,自悔孟浪。窃幸女郎无怒容,或当不复置念。悔惧交集,终夜而病。
日已向辰,喜无问罪之师,心渐宁帖。回忆声容,转惧为想。如是三日,憔悴欲死。
秉烛夜分,仆已熟眠。妪入,持瓯而进曰:“吾家葛巾娘子,手合鸩汤,其速饮!”
生闻而骇,既而曰:“仆与娘子,夙无怨嫌,何至赐死? 既为娘子手调,与其,想思
而病,不如仰药而死! ”遂引而尽之。妪笑,接瓯而去。生觉药气香冷,似非毒者。
俄觉肺膈宽舒,头颅清爽,酣然睡去。既醒,红日满窗。试起,病若失,心益信其为
仙。无可夤缘,但于无人时,仿佛其立处、坐处,虔拜而默祷之。一日,行去,忽于
深树内,觌面遇女郎,幸无他人,大喜,投地。女郎近曳之,忽闻异香竟体,即以手
握玉腕而起。指肤软腻,使人骨节欲酥。正欲有言,老妪忽至。女令隐身石后,南指
曰:“夜以花梯度墙,四面红窗者,即妾居也。”匆匆遂去。生怅然,魂魄飞散,莫
能知其所往。至夜,移梯登南垣,则垣下已有梯在,喜而下,果有红窗。室中闻敲棋
声,伫立不敢复前,姑逾垣归。少间,再过之,子声犹繁。渐近窥之,则女郎与一素
衣美人相对弈,老妪亦在坐,一婢侍焉。又返。凡三往复,漏已三催。生伏梯上,闻
妪出云:“梯也,谁置此? ”呼婢共移去之。生登垣,欲下无阶,恨悒而返。次夕复
往,梯先设矣。幸寂无人,入,则女郎兀坐,若有思者。见生惊起,斜立含羞。生揖
曰:“自分福薄,恐于天人无分,亦有今夕也! ”遂狎抱之。纤腰盈掬,吹气如兰,
撑拒日:“何遽尔!”生曰:“好事多磨,迟为鬼妒。”言未已,遥闻人语。女急曰:
“玉版妹子来矣! 君可姑伏床下。”生从之。无何,一女子入,笑曰:“败军之将,
尚可复言战否? 业已烹茗,敢邀为长夜之欢。”女郎辞以困惰。玉版固请之,女郎坚
坐不行。玉版曰:“如此恋恋,岂藏有男子在室耶? ”强拉出门而去。生出恨极,遂
搜枕簟,冀一得其遗物。而室内并五香奁,惟床头有一水晶如意,上结紫巾,芳洁可
爱。怀之,越垣归。自理衿袖。体香犹凝,倾慕益切。然因伏床之恐,遂有怀刑之惧,
筹思不敢复往。但珍藏如意,以冀其寻。
隔夕,女郎果至,笑曰:“妾向以君为君子,不知其为寇盗也。”生日:“良有
之。所以偶不君子者,第望其如意耳。”乃揽体入怀,代解裙结。玉肌乍露,热香四
流,偎抱之间,觉鼻息汗熏,无气不馥。因曰:“仆固意卿为仙人,今益知不妄。幸
蒙垂盼,缘在三生。但恐杜兰香之下嫁,终成离恨耳。”女笑日:“君虑亦过。妾不
过离魂之倩女,偶为情动耳。此事宜要慎秘,恐是非之口。捏造黑白,君不能生翼,
妾不能乘风,则祸离更惨于好别矣。”生然之,而终疑为仙,固诘姓氏。女曰:“既
以妾为仙,仙人何必以姓名传。”问:“妪何人?”日:“此桑姥。妾少时受其露覆,
故不与婢辈同。”遂起,欲去。曰:“妾处耳目多,不可久羁,蹈隙当复来。”临别,
索如意,日:“此非妾物,乃玉版所遗。”问:“玉版为谁? ”曰:“妾叔妹也。”
付钩乃去。去后,衾枕皆染异香。从此三两夜辄一至。
生惑之,不复思归。而囊橐既空,欲货马。女知之, 曰:“君以妾故,泻囊质
衣,情所不忍。又去代步,千余里将何以归? 妾有私蓄,聊可助装。”生辞曰:“感
卿情好, 抚臆誓肌,不足论报。而又贪鄙,以耗卿财,何以为人乎! ”女固强之,
曰:“姑假君。”遂捉生臂至一桑树下,指一石,曰:“转之! ”生从之。又拔头上
簪,刺土数十下,又曰:“爬之。”生又从之。则瓮口已见。女探入,出白镪近五—
十余两。生把臂止之。不听,又出数十铤,生强分其半而后掩之。
一夕,谓生日:“近日微有浮言,势不可长,此不可不预谋也。”生惊曰:“且
为奈何! 小生素迂谨,今为卿故,如寡妇之失守,不复能逢主矣。一惟卿命,刀锯斧
铖,亦所不遑顾耳! ”女谋偕亡,命生先归,约会于洛。生治任旋里,拟先归而后迎
之。比至,则女郎车适已至门。登堂朝家人,四领惊贺,而并不知其窃而逃也。生窃
自危;女殊坦然,谓生曰:“无论千里外非逻察所及,即或知之,妾世家女,卓王孙
当无如长卿何也。”生弟大器,年十七,女顾之曰:“是有慧根,前程尤胜于君。”
完婚有期,妻忽天殒。女曰:“妾妹玉版,君固尝窥见之,貌颇不恶,年亦相若,作
夫妇可称佳偶。”生闻之笑,戏请作伐。女曰:“是亦何难。”生曰:“何术?”曰:
“妹与妾最相善。两马驾轻车,费一妪之往返耳。”生恐前情发,不敢从其谋。女曰:
“不妨。”即命桑妪遣车去。数日,至曹。将近里门,婢下车,使御者止而候于途,
乘夜入里。 良久,偕女子来,登车遂发。昏幕即宿车中,五更复行。女郎计其时日,
使大器盛服而迎之。五十里许,乃相遇,御轮而归。鼓吹花烛,起拜成礼。由此兄弟
皆得美妇,而家又日以富。
一日, 有大寇数十骑, 突入第。生知有变,举家登楼。寇入,围楼。生俯问:
“有仇否? ”答云:“无仇。但有两事相求:一则闻两夫人世间所无,请赐一见;一
则五十八人,各乞金五百。”聚薪楼下,为纵火计以胁之。生允其索金之请:寇不满
志,欲焚楼,家人大恐。女欲与玉版下楼,止之不听。炫妆下阶,未尽者三级,谓寇
曰:“我姊妹皆仙媛,暂时一履尘世,何畏寇盗! 欲赐汝万金,恐汝不敢受也。”寇
众一齐仰拜,喏声“不敢”。姊妹欲退,一寇曰:“此诈也! ”女闻之,反身伫立,
曰:“意欲何作,便早图之,尚未晚也。”诸寇相顾,默无一言。姊妹从容上楼而去。
寇仰望无迹,哄然始散。
后二年,九妹各举一子,始渐自言:“魏姓,母封曹国夫人。”生疑曹无魏姓世
家,又且大姓失女,何得置之不问? 未敢穷诘,而心窃怪之。遂托故复诣曹,入境谘
访,世族并无魏姓。于是仍假馆旧主人。忽见壁上有赠曹国夫人诗,颇涉骇异,因诘
主人。主人笑,即请往观曹夫人,至则牡丹一本,高与檐等。问所由名,则以此花为
曹第一,故同人戏封之。问其“何种”,日:“葛巾紫也。”愈骇,遂疑女为花妖。
既归,不敢质言,但述赠夫人诗以觇之。女蹙然变色。遽出,呼玉版抱儿至。谓生曰:
“三年前,感君见思,遂呈身相报。今见猜疑,何可复聚!”因与玉版皆举儿遥掷之,
儿堕地并没。生方惊顾,则二女俱渺矣。悔恨不。后数日,堕儿处生牡丹二株,一夜
径尺,当年而花,一紫一白,朵大如盘,较寻常之葛巾、玉版,瓣尤繁碎。数年,茂
荫成丛;移分他所,更变异种,莫能识其名。自此牡丹之盛,洛下无双焉。
异史氏曰:“怀之专一,鬼神可通,偏反者亦不可谓无情也。少府寂寞,以花当
夫人,况真能解语,何必力穷其原哉!惜常生之未达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