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谁是《清闲词》的原创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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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文中

莱芜籍名吏亓诗教,号静初,又号龙峡散人,此号当然是他在卸官告老还乡隐居苍龙峡
后所起。 著有《礼垣疏草》 等。他于万历二十五年 (1597年) 中丁酉科举人,于次年
(1598年)中戊戌科进士。历任荆州和淮安推官、奉圣命巡抚河南等地方兼提督军务、督
察院右佥都御史、前翰林院提督、四夷馆太长寺少卿、礼部给事中等职,官至二品,深
受皇帝及同僚们的赞赏。他为官清正,务实高效,襟怀坦白,光明磊落,志行端纯,政
绩卓著。他置自己的生死于不顾,以一篇洋洋洒洒的千言《饥民疏》呈书皇上,劝谏实
施赈灾措施,使山东饥民免遭生灵涂炭。为此,莱芜、青州两地百姓在莱城城西为亓诗
教修建了生祠,以表达对他的感谢爱戴之情。
据《亓氏族谱》之《龙峡闲居》一文记载,亓诗教于天启丙寅年(1626年)辞官回归故
里,隐居于苍龙峡,结茅庵颐养天年。他在茅屋周围植花种菜,养鸡喂狗,抠螃摸虾,
悠哉悠哉。期间,他也结识了不少地方官吏与文人墨客,他时常与前来探访的友人在藤
棚下,小桥边,举棋对弈,对酒把盏,赋诗作歌。
光阴荏苒, 亓诗教从出生到现在,450年过去了,让人念念不忘的已经不是他的赫赫政
绩, 倒是他隐居苍龙峡后写下的一首田园散诗《清闲词》。该诗问世已377年,至今仍
在民间传诵,不绝于闾巷,散见于书刊。
词曰:
清闲二字真无价,隐向山林罢。邻舍四五家,种几亩田禾稼。结座茅庵,自在似我无冬
夏。出门来遂处安插,菜畦儿紧靠着葡萄架。桃李盈山谷,梨杏绕周匝。村酒熟,不用
柞,稚子提壶,山妻把盏。野调歌,论不着,板眼错打。信口诗,那管他,字韵讹差。
喂几只看家犬,汪汪嚓嚓;养几群花凤鸡,咭咭哈哈。遐机车,哧楞楞;琴棋声,响乒
乓。到春来,寻芳不用远处踏;到夏来,涧边流水立枕峡;到秋来,黄花咫尺遍半塔;
到冬来,梅雪相邀把酒哈。山家说不尽,你请我来我请他;山家说不尽,阴阴晴晴樵牧
话。石底下,掬螃蟹;草窝里,扑蚂蚱。钓的鱼儿三指大,面里括,油里炸,嚼一嚼,
咂一咂。四时无烦恼,逐日笑哈哈。客来有嗄咱吃嗄,不必你东挠扫西刷刮。李杜诗千
首,圣贤书半榻。后代儿孙全不挂,是非荣辱以任他。朝廷任有多大大,不犯王法管不
着,咱不是神仙是甚么。
词后附一小记,说明了成文时间、背景、动机等。曰:
庚午夏日,薄暮雨过,诘朝大晴,风括云净,天气清和,草木敷荣,万象咸宜。与友在
峡谷避暑,探幽览胜,开怀畅饮,坦然率性,觉不逾矩,有飘飘欲仙之致。历历有得,
皆自清闲,遂为词一首,兴动书之,以纪入道概矣。亓诗教。
这首汲取了民间文学营养的田园诗,栩栩如生地描述了清新闲适的田园生活。此时的
亓诗教,远离了险恶的仕途,抛却了黑暗的官场,身处僻乡幽境,寄情山水农家,与挚
友相聚,把酒临峡话桑麻,其喜洋洋者矣。诗中所描述的农家四时皆乐的良辰美景,所
抒发的对故乡质朴农民和峡涧景物的醇厚挚爱之情,如图似画,跃然纸上。尤其是结尾
一句,思想性颇强,它既是亓诗教豪放俊爽、旷达飘逸、放荡无羁性格的体现,又展示
了他敢于与封建王朝抗争的大无畏精神。又加上能以百姓的口语入诗,方言连缀,更使
行文清丽,笔调诙谐,无拘无束,旷达率意,令人读来妙趣横生,经久难忘。作为后来
人,我折服于亓诗教的为人,更深深地崇拜他的诗文。我一直为邑内出过这样的名吏、
佳文而骄傲,而自豪!
爱之愈深,情之弥切。当我看到有的书香人家,请人书写全诗悬挂于中堂,然而书
文中出现多处掉字、多字、别字,甚至整句与原诗大相径庭时,心里就隐隐作痛。这样
以讹传讹,总有一天会面目全非的,那岂不糟踏了这佳文丽句?如果有一天,连作者的
名字都写错了的话,那就更对不起先贤了!
世间之事实在太怪了,令我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前年春,我在地摊上发现了一本
书,是北京海洋出版社出版的章丘韩云卿先生写的书——《百脉文化随笔》。其中第三
辑“诗文佳作”一章赫然印着《归田赋》一诗文,原文录下:
“清闲”两字最无价,隐向山林罢!邻舍四五家,种几亩田禾稼;葫芦接茅檐,受用
无冬夏,自在有谁家?出门去随处安插,松荫石畔,竹篱草榻。枣杏盈山谷,桃李绕周
匝。稚子提壶酒,山妻戏藤花。野调歌论不得板眼错打,信口诗哪管它字韵讹差。菜畦
儿紧靠葡萄架,棉花地边埯上伏瓜。到春来,芳草不必远寻踏;到夏来,涧溪水涨震山
峡;到秋来,蝉声不住闹喳喳;到冬来,梅雪逍遥把酒喝。说不迭你请我来,我请他,
啦不尽阴阴晴晴樵夫话。石底摸螃蟹,山窝扑蚂蚱,钓的鱼儿四指大。面里拖,油里炸,
客来有啥咱吃啥。不必东罗索,西刮插,随时待承莫矜夸。养一群花凤鸡,叽叽嘎嘎;
喂两只看家犬,汪汪嚓嚓;短途车不住的滚滚楞楞,琴棋悠悠响乒乓。李杜诗千首,圣
贤书半榻。四时无烦恼,逐日笑哈哈。后代儿孙全不挂,世态炎凉亦任它。不管朝廷有
多大,不犯王法咱不怕他。山家尽有无限乐,不是神仙是什么?
这权算第二个版本的《清闲词》,题目却改成了《归田赋》,而且诗文也与亓诗教的
《清闲词》多有相异。初读时虽心有不快,却还能窃窃自喜。我自忖此诗不仅在家乡广
为流传,还在龙山文化的发源地章丘的市井民间传诵至今,自豪之情油然而生。然而,
下边的文字却让我无比震惊:
“这首《归田赋》是李慎修晚年解官归田后写的。名为赋,又似散曲……”
我心内不禁一紧,莫非是先贤亓诗教也做了一回“文抄公”吗?及至读了下文,才一
下释然:
“问世二百五十年来,至今仍在民间传诵……”
前边说过,亓诗教的《清闲词》已问世377年(1630年——2007年) ,而李慎修的《归田
赋》仅问世250年(1746年——1996年) ,二者相差一百多年,到底谁是“文抄公”不是
显而易见吗? 你想啊, 莱芜离章丘这么近,《清闲词》成文后,不可能不传到章丘,
“奇文共欣赏”嘛!更何况亓诗教曾做过二品大官,他也有不少故交好友,何止是传到
章丘?如果那时媒体像今天一样发达,互联网一发,地球人都会看到的!我无意责怪云
卿老先生,他肯定是将传播者——章丘的先贤李慎修,当成作者了。这也难怪,几百年
前的事了,这首诗又没有“注册”,更没入国家典籍,只在民间流传,谁能说得清呢?
云卿先生能千方百计挖掘出这首诗文,就已经功莫大焉了!再说了,谁不希望故土的先
哲们能有好的诗文流传于世,增加点后辈的自豪感呢?在当今的旅游热中,争名人籍贯、
名著甚至神话传说发生地不是愈演愈烈,以致不亦乐乎吗?还有,彼此不惜人力、物力,
旷日持久地对簿公堂,不也频频发生吗?毫不隐讳地说,我写此文,固然是为了家乡的
先贤,但更是为了尊重事实,还历史的本来面目。
我不认识韩云卿先生,但从书中的“作者简介”中,得知他是同行,系章丘成教中
心高级教师、章丘作协理事,同时,他还是一个不倦的“‘百脉文化’的发掘者、研究
者、歌吟者”(作家毕四海语)。根据他当教师做学问的认真、执著劲,当他发现此诗文
考证错了的时候,他肯定是要再写文章纠正过来的,我期待着他的新作问世,期待着他
有错必改。
实在是幸运得很,我的期待变成了现实。今年“五一”之前,莱芜职业技术学院组
织离退休人员赴百脉泉公园旅游,我随团前往。在公园的小卖部里,我惊喜地发现了云
卿先生的新作——《百脉文化二笔》,是2001年由作家出版社出版的。我急急地翻了翻
目录,在第三辑“诗文赏析”中,果然有一篇题目是《〈归田赋〉作者非李慎修》的文
章,尽管书的价格不菲,我还是心甘情愿地掏银子买下来了。此时,我已无心再到处观
泉赏景,索性找了个僻静之处,翻到191页,认真仔细地捧读起来。
我十分佩服云卿先生自我否定的勇气。文章开宗明义,第一句写道:“首先说明,
这次写的是一篇否定自己研究成果的文章……”及至读完了全文,却使我如鲠在喉,大
失所望。这次,老先生又错了,而且错的还不止是他一人。
云卿先生在文章中介绍说,他因挖掘章丘先贤马国翰整理古籍的有关文献,造访了
山东大学图书馆。从王绍曾、沙嘉孙先生编著的《山东藏书家史略》一书中,意外地发
现了介绍明末学者吴脉畅的一则生平小传:
吴脉畅(1603——1671年),字灌先,蓬莱人。崇祯丙子(1636年)、壬午(1642年)
两次副榜。闻国变,航海抵南京,授参军。寻提杭州推官,以亲老不就,旋屏迹山居…
…民国十二年(1923年)同邑吴佩孚辑为《蓬莱吴灌先著述三种》,刊刻行世。脉畅嗜
诗酒,喜藏书,其《清闲歌》云……。
就因为吴乃明末崇祯年间人,李是清初康熙年间人,二人相差八十多岁。又考证了二
人的生平事迹,得知吴在明亡前即辞官不做隐居杭州,有创作《有闲歌》的生活背景和
思想基础。而李为康熙末年进士,雍正初年任过杭州知府,有机会得闻这位山东老乡的
作品,离任后又将其传到章丘,久而久之,人们便误认为李为原作者了。故得出结论;
曾被题为章丘版的《归田赋》,应是吴脉畅的《有闲歌》。
作为章丘后贤者的云卿先生,治文史的确做到了认真细致,考据恰当,有错就改,
没有敷衍。他得此结论,似也无懈可击。然而他无法知道的是,竟被吴佩孚误导了,这
其中也包括《山东藏书家史略》一书的二位知名研究专家。
为探求究竟,根据云卿先生所提线索,我于今年五月下旬,专程去了山东大学。因
无介绍信,怕人家图书馆不接待,就直接找了在山东大学做教授的同学,她帮我借出了
那本《山东藏书家史略》一书。一查,果然如云卿先生之言。书中还录入了所谓吴脉畅
《有闲歌》的全文,权当第三个版本的《清闲词》,再引录于后:
清闲二字真无价,归向山林罢。邻居四五家,种几亩田禾稼。结座茅檐,自在有谁家,
收用无冬夏。出门来,随处安插。松荫石畔,竹蓠草榻。稚子提壶,山妻把盏。藤黄蕨
菜,豆荚草芽。野调歌论不得板眼错打,信口诗哪管他字句讹差。枣梨绕山谷,桃李盈
门匝。菜畦儿紧靠葡萄架,棉花地便宜埯伏瓜。野酒新熟不压,虽无有榨酒的陶巾,荆
箅儿隔去混渣。到春来,芳丛不用远寻踏。到夏来,涧溪水涨枕流峡。到秋来,黄花咫
尺便登高。到冬来,梅雪相邀把酒哈。喂一群花凤鸡,咭咭呱呱,养两只看家犬,狂狂
叱叱。山家说不尽樵牧话,说不得你请我来,我请他。石底寻螃蟹,山窝捕蚂蚱。钓得
鱼儿三指大,面里拖,油里炸,客来有啥咱吃啥。不必东挠搔,西抓撒。李杜诗千卷,
圣贤书半榻。后代儿孙全不挂,是非荣枯一任他。朝廷纵有多么大,不犯王法管不着咱。
不是神仙是什么?
行文至此,三个版本的《清闲词》俱已摆在面前,尽管题目各异,个别语句不同,甚
至相同的句子标点不一,但基本上是大同小异,可谓“万变不离其宗”。其中的遣词造
句有殊,方言土语有别,倒也各有千秋,都算得上是名作。这些暂且不论,还是回到本
文的论题上,到底谁是原创作者呢?是亓诗教的《清闲词》、李慎修的《归田赋》,还
是吴脉畅的《有闲歌》?很明显,韩云卿先生的《百脉文化二笔》一书中的纠错文章,
已经把李慎修排除在外了,那就只剩下亓诗教与吴脉畅了。查查他们的生平,也就一目
了然了。亓诗教,生于嘉靖三十五年,据《中国帝王辞典》年表可知,即公元1557年;
而吴脉畅则生于公元1603年,亓要比吴整整大46岁。更何况,从亓诗教《清闲词》诗后
的小记(这是三个版本中唯一有小记的)中得知,此诗写于庚午夏,即公元1630年,是
亓诗教辞官隐居苍龙峡后的第四年,时年73岁。而这一年吴脉畅方27岁,正值青春盛年,
血气方刚,报国之心拳拳,做官事还忙不过来,何来创作《有闲歌》的背景和思想基础?
就算他聪明过人,既在官任上,又哪里去讨卸官归隐的亲身体验?所以,《清闲词》的
真正作者就是亓诗教,即是说,吴脉畅的《有闲歌》,应是亓诗教的《清闲词》,这是
不容置疑的。但为什么赫赫有名的北洋军阀吴佩孚亲手编辑出版的《蓬莱吴灌先著述三
种》一书将《有闲歌》的作者说成是吴脉畅呢?窃以为吴佩孚也犯了一个像云卿先生一
样的错误, 错将传播者当成原作者了。 试想,亓诗教作为嘉靖年间的一位达官,一篇
《饥民疏》就已震惊朝野,小他四十六岁的吴脉畅不会不了解这位山东籍老乡,亓诗教
的《清闲词》美文恐怕在吴脉畅隐居杭州之前就早已传到手了。因该诗深得世人喜爱,
互相传抄,而到吴脉畅之手时还不知辗转了多少人,都是文人,把玩欣赏之中兴起,信
手改几句,也是可能的,语句稍有不同便不足为怪了。吴佩孚这一错不要紧,却让韩云
卿先生及王绍曾、沙嘉孙两位专家也无辜地受牵连了。
事实已相当清楚,章丘籍的李慎修可能是蓬莱籍吴脉畅的传播者 (也不排除他直接
是莱芜籍亓诗教的传播者) ;而吴脉畅则一定是莱芜籍亓诗教的传播者。吴佩孚将吴脉
畅当做了原创作者,致使王绍曾、沙嘉孙两先生信以为真,受其误导;而韩云卿先生先
是误将李慎修当做了原创作者,后又受《山东藏书家史略》之蒙蔽,才连环出现了如今
的错误。当然,都不是为一己之利故意而为之,盖因寡闻不知亓诗教早已写出《清闲词》
之故也。
尽管如此,吴佩孚还是值得写上一笔的,他虽为一介武夫,却能注意地方文献的挖掘整
理, 其精神还是可嘉的。 如果莱芜民国时也出一位写《亓诗教著述X种》 的话,且将
《清闲词》辑入其中,那两位专家看到相同的一首诗作者却不同后,自然会作一番调查,
分清真伪,那珍藏于名牌大学图书馆的《山东藏书家史略》一书,便不会出现这种错误
了。可惜啊!
近读清朝光绪三十四年(1908年)邑人张梅亭主编的一部《莱芜县志》,这要比蓬莱
县的晚清秀才吴佩孚于1923年编辑的《蓬莱吴灌先著述三种》一书还要早15年。在第八
卷“祠坛”志中,全文刊载了亓诗教的《饥民疏》,但《清闲词》却没有录入,是否以
为这乡村俚曲登不得大雅之堂呢?不得而知!如果不是亓诗教后人将先人手书的这首佳
词辑入《亓氏家谱》代代相传至今,这场笔墨官司可就不好打了。缘此,我们当今治文
史,做学问的人,能否从这件事上受到一些启迪,整理古籍时不再犯张冠李戴的错误呢?
还算幸运,“绿色钢城、魅力莱芜”特色文化丛书之《莱芜文化名人、传说》卷,弥补
了这一缺憾,不仅录入了这首《清闲词》全文,还将亓诗教的词后小记手迹影印其上。
铁证如山,该不会有什么争议了吧!
我真想将健在的韩云卿先生邀请到莱芜,陪他一起看看这首佳词诞生之地、莱芜古八景
之一“苍峡雷鸣”的胜状,细细察看一下尚存的词中之景,再感悟咀嚼一番《清闲词》
的意境、蕴韵,进而同心聚力,向著名作家冯骥才学习,致力于功垂千秋的抢救非物质
文化遗产工作,让“时间不会使记忆风化”。要知道,民间的才是民族的;而民族的,
即是世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