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四娘与《李姑墓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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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 要:在清代小说《聊斋志异》与《红楼梦》中,均出现林四娘的形象,但两
者在人物塑造、故事结构上却各不相同,其本事若何,研究者考论异辞,莫衷一是,
近日在山东莱芜,出现了与这段裨史有密切关联的《李姑墓志》。本文据此石刻,对
历史上的林四娘事迹新作求证,考明了当时衡府之变、宫人“遭难而死”的史实真相。
进而通过考察林四娘故事的演变,对《红楼梦》中林四娘形象的塑造,提出了迥异前
人的见解。
关键词:林四娘 红楼梦 聊斋志异 妇女观 李姑墓志

在清代两大文学名著《聊斋志异》与《红楼梦》中,均出现了一位巾帼奇艳林四
娘的动人形象——在《聊斋》中,她是遭难而死,魂恋故墟,长袖宫装,于月夜哀吟
亡国之曲的诗人才女(卷二《林四娘》);在《红楼》中,则是姿色既冠、武艺更精,
为报大王,于沙场血战殉情的妮婳将军 (第七十八回《老学士闲征姽婳词,痴公子杜
撰芙蓉誄》) 。——这一芳名相同(林四娘)、身份相同(衡府宫人)而事迹迥异的文学
形象,其原型与本事引起了后世学者极大的探研兴趣。清末学者俞樾在《俞楼杂纂》
卷十四《壶东漫录》中便首加考订,终以“传闻异辞”而未获确解;当代红学家周汝
昌先生《红楼梦新证》1、牟润孙先生《林四娘故事证实》2、王学太先生《林四娘故
事的演变及其历史真象》3、周绍良先生《林四娘故事之缀合跟比勘》4等对此均作了
深入的钩沉探绎。但最终的结论,却颇存歧异:周绍良先生以为“(《红楼》)故事说
恒(衡)王‘超拔林四娘统辖诸姬’的‘次年便有黄巾、赤眉一干流贼余党复又乌合,
抢掠山左一带’,从时代审之,当在明代崇祯末年。那么这位衡王,自是朱翊镬孙、
朱常氵庶 子为是。……《明史》卷二十三《庄烈帝纪》崇祯十五年(1642年)春正月,
‘是月,山东贼陷张秋、东平……。’既然山东贼可以陷张秋、东平,当亦可以扰及
青州,因之这位衡王很可能就是死在这次战乱中的。”周汝昌先生亦赞同明末说,但
推测林四娘是死于抗击清军。而牟润孙先生则认为《红楼》所述“‘黄巾 (指李自成
部众)围青州,恒(衡)王被杀,林四娘出战而死,从各方面记载来看,明明是虚构。”
其与王学太先生均认定:林四娘是入清后衡府遭籍没时自杀或被杀,《聊斋》称“遭
难而死”实指此而言。
《聊斋》与《红楼》中传述的两个林四娘故事及史家所考的两种林四娘本事,究
竟哪一个更符合历史的真实? 而今,与这段衡宫哀史有密切关联的—方刻石——《圆
寂靖节禅师比丘尼李姑墓志铭》(以下简称《李姑墓志》)重出九原,可藉以重考这一
文学公案。
兹先录墓志原文于后。
圆寂清节禅师比丘尼李姑墓志铭
逸民朱廷佺沐手撰文
余素好读节烈之书,好闻节烈之事,然皆得之耳受口诵,未尝亲见其人。不意近
出吾邑如李姑者,令人击节长叹,因历叙其生平而乐道之,以存诸不朽。李姑者,莱
邑乡贡生李森之长女也。生而贞慧,明斋读书,略皆上口,于诸女中称最贤。青郡衡
王以李氏世为名阀,乃委禽焉。问名纳币,一如礼。天启乙丑,年二十,聘为衡世子
妃。丁卯,衡王薨,衡世子立,册立为王妃。宫壶雝穆,小星颂德。戊辰,衡世子薨
.其弟立,出居别所,备宫妄、宦监,隆其敬养。崇祯甲申,逆闯射天,妃闻变,尝
以死自誓。无何,东兵入,尽诛贼党,及口兴有命,徙诸王及眷属入京。妃因聚衣饰
器用悉焚之,自制衣衾殓具毕,嘱宫妄曰:“我死,方下殓,倘再生,必杀汝矣。”
遂以赤缣自缢于殿中,去地丈馀。一时宫妾从死者甚众。自酉至寅,缣忽中断,妃堕
于地,方谋殡殓,忽已复甦。众惊视之,云:“惛愦中恍惚见一老媪,以指断缣,或
不应死也。虽然,吾终不生。”宦监闻之,嚇宫妾曰:“妃如不生,将磔我辈矣。”
宫妾大惧,因昼夜迭防益密。久之,遣官来青郡,籍府中宫眷财物。妃以闲废疾病得
免,赎为庶人。丙戊,归莱邑,祝发为尼,名妙祝金。素通释经,宫女为尼者,咸师
之而受教焉。人号为靖节禅师云。戒律精严,勤苦不辍。壬辰孟夏,忽不怿,于晦日
趺跏而逝。生于有明万历之丙午季春之廿三日,终于有清顺治之壬辰孟夏晦日。计在
尘世者四十有五载。孟冬之初八日,卜葬于莱之北鄙。弟子三人:妙还金、妙莲金、
妙节金,孙真山、真禄。
铭曰:人以忠孝自期,陆事而改节易行者有之矣,安可责之妇人女子乎? 李姑从
容就义,始终不渝,虽古之名烈,茂以加焉。后之珥彤笔者,光邑乘、荣国史,岂有
愧与?
顺治壬辰孟冬朔越三日癸卯之吉
《李姑墓志》,楷书,30行,行22字。近年出土于山东莱芜市凤城办事处,今藏
莱芜市文物办。志石撰者朱廷佺,字不凡,清初莱芜人。为明末巡抚朱童蒙次子。为
人端凝刚方,明亡后坚不出仕,三十年足迹不入城市。“当改革(指明清易代)之际,
屡罹兵戎之祸,皆以忠信获免。晚年得痿痺病,犹以古史诗赋自娱不衰”。年八十二
卒。清刊《朱氏族谱》、民国《莱芜县志》卷三十四艺文》并有传叙其事。——顺便
指出:朱廷佺家为清初莱芜名族,蒲松龄与其族人有交,《聊斋志异》卷六《吴门画
工》,即根据“莱芜朱拱奎”之传述采录而成。此朱拱奎,笔者推考即朱廷佺之兄朱
廷位,《莱芜县志》卷十四《选举表·进士》记其人“由进士任河南唐县知县、江西
广昌县知县”,曾宦江南,故“曾见(吴门画工)其人”。
朱廷佺所撰《李姑墓志》中之衡世子妃李氏,系莱芜县人,崇祯间生员、贡生李
森之女,生平不录于正史、方志,墓石所述,多可补正史之阙文。如《明史》卷一一
九《诸王列传》及卷一0四《诸王世表》,记最末一个衡王名朱常氵庶 袭封于万历二
十四年(1594年),以下世系失载。清人俞樾《俞楼杂纂》卷十四《壶东漫录》中考云:
“考之《明史》 ,宪宗之子祜禈封衡王,就藩青州。其玄孙常氵庶 万历二十四年袭
封,不载所终。林四娘所云国破北去者,即斯人矣。”据墓志可知俞考不确:衡王常
氵庶 薨于天启七年(1627年) ,薨后其子衡世子——也就是李氏之天继位,第二年世
子又卒,复由世子之弟嗣衡王位。《明清史料》丙编第五本所收《登莱巡抚陈锦残题
本》载末代衡王名为朱由木取,据此可推知衡世子亦当名“由口”。由于李氏之夫在
位仅—年,明廷未及正式册封王号,故志石仅称其为“衡世子”而不称“衡王”。
不过,墓志更重要的价值所在,不在于衡王世系的补遗,而是其中披露的明清之
际衡府宫眷的起伏惨切的命运:
——如果林四娘确有其人的话,她与墓志主人李妃生当同时,居于同地,甚至还
可能就是志石中写到的“宫妾”之—。因此,墓志所记,对了解历史上的林四娘,展
示了一段真实的背景资料。
在林四娘本事探寻中,争议最多的莫过于她的死因——是死于“寇”(李自成部),
还是死于清。 这桩疑案, 终在《李姑墓志》中得到解决,志文中同时写到“逆闯”
(李自成)与“东兵”(清兵),但在叙“逆闯射天”一事时,仅称“妃闻变,尝以死自
誓”,接着便是“无何,东兵入,尽诛贼党”。这说明李自成虽灭朱明,但并未 (未
及或未能)对衡王府造成大的伤害,否则李妃不可能迟至清廷徙衡藩入京时方才投缳。
更不会有衡王出战被杀的事情发生。设若是时确是衡王遇害,衡宫被掠,墓志对此不
可能回避不书。故而,《红楼梦》所述恒(衡)王“轻骑前剿,……遂为众贼所戮”,
导致林四娘复仇战死的故事,显然不合于史实。
从墓志的记载可以看出, 真正制造衡府悲剧的元凶, 不是“逆闯”而是清朝:
“及口兴有命,徙诸王及眷属入京。(李)妃……以赤缣自缢于殿中,去地丈馀,一时
宫妾从死者甚众。”墓志所述仅是前衡世子妃一房的情形,推想衡府其他宫室的境遇
只会益加凄惨。继之清廷“遣官来青郡,籍府中宫眷财物”,对衡府不啻又是一场浩
劫。在此变中李妃虽因“闲废疾病得免”——李氏只是已故世子之遗孀,不是王府中
关键人物,清廷以其“闲废”,方予网开一面——但日后仍遭到发卖 (志称妃“赎为
庶人”,可证其被发卖或交金赎回) 。衡藩世子妃命运尚且如此,其他低微宫人的遭
遇更可想而知。在惨遭劫掠发卖之际,“宫妾死者”较之前时只会更多更广。
在清代官方文献中, 不少记载可与墓志互证。 据《明清史料》 丙编第三本所收
《登莱巡抚杨声远启本》载:顺治二年(1645年)十一月,由登莱巡抚杨声远督发衡王
至亲眷属起程,解送北京。杨特别指明当时衡王“庶母刘氏”、“卜氏”因“老病”,
“嫂李氏”因“孤孀”,俱未随行。随其滞留宫中的尚有“原旧老幼宫人一百三十八
口”。5其中的“嫂李氏”当即《李姑墓志》中之李妃无疑。继而清廷“籍(衡)府”,
又造成大量无辜宫眷的死亡。《刑科抄出山东青州道韩昭宣革职提问残件》记顺治三
年八月青州道韩昭宣竟因办理此事失宜,致使“缢者缢,逃者逃”而被严旨“著革职,
刑部提问” 6。史、石两相印证,遂可证知所谓衡府之难,是发生在清朝初年。林四
娘若实有其人,她不应死于明末,而是殁于清初;未曾屠于“逆闯”,而是戮于“东
兵”。《聊斋》中言“衡府宫人”“遭难而死”,应正是写这一事变的隐讳之词。
复次,《聊斋》中写到林四娘之死,两处出现“十七年”之语,一是四娘对青州
道陈宝钥自云“遭难而死,十七年矣”,一是四娘赋诗怅言“静锁深宫十七年”,可
见殊非泛泛之笔。对此,研究者的见解各有不同。牟润孙先生云:“《志异》的‘冯
(镇峦)评’说陈宝钥康熙二年出任青州道。顺治共十八年,加上康熙元年应是十九年。
《志异》一再说林四娘死了十七年。如果顺治元年十月清兵再入青州,衡王被俘,林
四娘死,到康熙二年,应当是十八年有余。即使是顺治二年正月林四娘被杀,到康熙
二年也超过十八年。或者陈宝钥是康熙元年任青州道,《志异》‘冯评’有误? ”胡
忆肖先生对此亦论云:“有一点值得注意的是,从顺治元年到康熙二年,其间有十九
年的时间,而林四娘却说是‘静锁深宫十七年’,是否作者记错了?也许有这种可能;
但我认为很大程度上这是作者的有意安排。因为作品的某些部分写的太露了,改写又
不愿意,只好在年月上做点文章,说是十七年,这么一推算,就是顺治三年,可以避
开顺治元年青州发生的那件大事。 ”7陈宝钥任青州道时间为康熙二年,尚见于陈氏
友人林云铭所作《林四娘记》中应无错误。上述诸家所提这一处年岁疑问,通过寻绎
墓志亦得破解,墓志在叙写李妃被赎归时,明确出现了纪年——“丙戌”,丙戌即清
顺治三年(1646年) 。如果林四娘死于此时——倘若没有人将其“赎为庶人’,而她
拒绝被迁,则其只有死亡(自杀或被杀)一途,清杜乡渔隐《野叟闲谈》即记称“有姬
林四娘者死于眢井”,民国齐东野人《青州纪游》更指称殉节处为衡宫东南之胭脂井。
——此时至康熙二年恰好十七年:如果死于此前衡府籍没,至康熙二年也不足十八年。
可见《聊斋》中一再出现“十七年”,并非误或讳改,而是托鬼狐之言,寓济世之笔。
借用脂砚斋评《石头记》的话,那便是“作者用史笔也”!
清初笔记中林四娘故事的一处细节,今也从《李姑墓志》中找到了参证。《聊斋》
传述林四娘自作诗,出现了“红颜力弱难为厉,蕙质心悲只问禅。日诵菩提千百句,
闲看贝叶两三篇”之句,王士稹《池北偶谈》在传录此诗时,也有“黑海心悲只学禅。
细读莲花千百偈”之辞。怀恋故国的挽诗何以会羼入大量参禅佛学的内容,旧日读来,
莫得其解,今获墓志,遂豁然有无误。原来,衡府败亡后,幸免于难的宫人大多选择
了遁迹空门。不独李妃“归莱邑,祝发为尼,名妙祝金”,而且“宫女为尼者,咸师
之而受教焉”一一墓志文后缀名的“弟子三人:妙还金、妙莲金、妙节金”,推想便
是当日的衡宫旧人。“绣户侯门女,青灯古佛旁”,——莱芜城北的荒村废庵,竟成
为白发宫人的最后依栖之所。李妃“素通释经,……戒律精严,勤苦不辍”,不正是
四娘笔下的“蕙质心悲只问禅”与“日诵菩提千百句”的真实写照吗? 流传一时的林
四娘的哀艳诗句,却原是暗示了诸多衡府宫人的身世结局。
此外,墓志中李妃自缢、老妪断缣的离奇情节,似也是后世衡府故事神异化的张
本。
这方《李姑墓志》,不但印证了上述林四娘故事的诸多本事,其对了解林四娘故
事的产生与变化,也有新的启示。
在明清巨变中,衡王府的遭际具有一定典型意义。在山东藩封中,衡府素以“嗜
声伎, 其姬嬖最盛”而“素甲于山左”(杜乡渔隐《野叟闲谈》)。而于鼎革之际,其
败亡之惨,死难之众,流散之苦,也甚于他藩。而此时众多衡府宫眷不愿辱身新朝,
或尽节身殉(如林四娘),或削发以终(如李妃),其风节远胜于贵为天潢玉胄的须眉浊
物——《清世祖实录》卷六记顺治元年:“七月甲辰,招抚山东河南侍郎王鳌永启报
抚定青州郡县.并赍故明衡王降书以闻。”可知衡王最终是屈节降敌;此前其拒绝名
将李士元起兵西进及刘孔和扈跸南渡之议,表现之软弱无能,也委实让人鄙视。凡此
种种,无不给山东士民——特别是对故明深怀眷恋之情的遗民阶层,留下难以磨灭的
记忆。以“逸民”自署的朱廷佺在《李姑墓志》中所作铭赞颇具代表性,“人以忠孝
自期,临事而改节易行者有之矣,安可责之妇人女子乎? 李姑从容就义,始终不渝,
虽古之名烈,茂以加焉! ”正是这弥漫士林的情思与感触,促成衡宫轶事成为文学创
作的一段热门话题。“至今犹唱林娘曲,烟锁云门万树秋”(清初徐田《失题》诗)—
—一个“衡府宫嫔”林四娘的形象开始频频出现于清初多彩的文学画廊中。
然衡王宫眷中抱恨殉身者匪独一人,——如朱廷佺墓志所记李妃遭遇之惨切,经
历之曲折,并不逊于故事中之林四娘。是什么原因,使林四娘成为清初衡府文学题材
创作中的主人公呢? 这实与当时的政治环境密迩相关。因清初反清武装起事不断借明
宗室为号召,导致明藩问题被清廷密切关注,面对严酷的政治环境,文士在处理这一
题材时不得不备加谨慎。所以时人在传录衡宫故事时,大都刻意回避王、妃等重要人
物,而选择林四娘这样一个普通宫人(或宫嫔)作为记叙对象:甚或是,有意集合了众
多衡府宫人的遭遇,塑造了这样一位传奇人物。假鬼狐谈,写新闻史 (蒲松龄有诗:
“新闻总入鬼狐史”);借儿女情,抒兴亡感。蒲松龄之写林四娘,直言“遭难而死,
十七年矣”,尽属凝结孤愤之泪的斑斑史录:王士稹、陈维崧、安致远、李澄中等人
所记虽词笔隐晦,但麦秀之悲也隐约可见。——浓郁故国之思和深沉的民族之痛,构
成了清初林四娘故事的主旋律。
但与上述诸家不同,而后在曹雪芹的《红楼梦》中,林四娘却以另一种形象出场。
对此红学家所见各异,一种意见认为此正暴露了曹雪芹思想上的局限性,如王学太先
生称:“为什么一段激烈、悲惨的反抗满清的历史变为《红楼梦》中镇压农民起义反
动故事了呢? 把‘恒王’变成‘千古第一风流人物’了呢?这和故事本身的政治性和
清代文化政策有关。……到了曹雪芹时代,已经过了一百年,历史的真实在口头传说
中被扫除的干干净净。统治者按照自己的需要把一个具有爱国色彩的历史故事篡改成
一个典型的为封建统治者服务的反动故事。……曹雪芹出身于豪贵之门,虽是汉族却
有旗籍,与皇室关系至深。在这样一个家庭里流传的只能是适合满清统治者口味的故
事。所以曹雪芹听到的完全是被统治者阶级篡改的林四娘故事的评价,则反映了他的
阶级局限。 ”8另一种看法与此相对,认为书中林四娘的故事披露了曹雪芹怀明反清
的民族情感,是其“悼红”的有一心曲。此说可以冯精志先生《悼红四题》之三《从
明清最后一役看的产生》9为代表。
凭心而论,两说各有可取,也各存偏失。王学太先生所论林四娘故事曾发生演变
有一定合理成份,但认定在“曹雪芹听到的完全是被统治阶级篡改的林四娘故事”却
尚乏佐证。如果说百年中林四娘故事曾发生质的变化,那何以除一曹雪芹予以采录外,
却不见他人留下类似的文字(咸丰时人杨恩寿《姽婳封》杂剧虽内容相近,却是取材
于《红楼》的后出之作)。因此, 正如徐扶明先生所论:“《姽婳词》中的林四娘,
已经是曹雪芹的新的艺术创造。”10
那么,曹雪芹何以会将“遭难而死”的女诗人改造成战场捐躯的女将军呢?这正
是曹雪芹妇女观的一个体现。
产生于明清易代之际的林四娘故事,经过百年的变迁,随着清朝统治的不断稳固
及民族矛盾的日趋缓和,当日故事中所隐含的亡国之痛、民族之悲,已不再是拨动人
们心弦的主要内容;而故事的另一层面:巾帼节义胜于须眉——也就是朱廷佺在墓志
中所倡论的衡宫女子“虽古之名烈, 茂以加焉。后之珥彤笔者。光邑乘、荣国史,岂
有愧与”这一主题,却伴随着清之中叶人文思想的萌动,与曹雪芹产生共鸣。《红楼
梦》便是自云“为闺阁昭传”之书,小说中一再对女性发出热情的咏赞。如第一回开
篇“作者自云”:“忽念及当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细考较去,觉其行止见识,皆出于
我之上,我堂堂须眉,诚不若彼裙钗哉?”在相沿成习的男性中心社会氛围中,发出
了震聋发聩的一呼。而衡宫林四娘故事中所蕴含的这一主题,正与曹雪芹的妇女观产
生契合,使之迸发出创作的火花,于是在《红楼》万艳千红中特笔林四娘一段。看似
闲笔,却是体现作品整体构思不可或缺的部分,其重要性犹如戚本七十八回总评所云:
“《姽婳词》一段,与前后文似断似连,如罗浮二山,烟雨为连合,时有精气来往。”
不过旧有故事中林四娘“红颜力弱难为厉”的形象,与曹雪芹突出女性作用之文
心不尽切合,因而对林四娘形象进行改造,摒除了柔弱哀婉一面,强化了她的刚毅英
武,使之成为一位“脂粉英雄”、晚明第一奇女,以她在国家危急存亡之际的特殊表
现,凸显出女性卓荦不群的风姿,进而反衬出当廷天子的昏庸闇弱与满朝文武的颟顸
无能——何以文武立朝纲,不及闺中林四娘”,曹雪芹对女性的礼赞之情,借林四娘
故事得到全面抒发。
《红楼梦》中的林四娘虽是曹雪芹创造的一个全新形象,其与旧有文本的传承之
绪,却隐约可见。其人物主体构思,乃是自《聊斋》和《池北偶谈》中四娘“腰佩双
剑”、“遭难而死”两条隐线引发,加以丰富想象而成,“配合晚明以来对于妇女作
为道德典范的论述,完全进入作家‘悲剧意识’的升华”11。旧有林四娘故事中,致
其“遭难而死”者,诸家都暗指清军,但亦均出之隐讳之词,所以才免触文网;曹雪
芹的新创作将林四娘改为奋击敌军而死,如将对手指实为清人,则势必语词“违碍”
而“抵触本朝”。因而不得不将“清兵”易为“黄巾、赤眉一干余党”,这种“假语
存言”,在当时实为惯用手法,而脂评恐滋误读,尤予特别揭明:“赤眉、黄巾两时
之事,今合而为一,盖云不过是此等众类,非特历历指名某赤某黄,若云不合两用,
便呆矣。此书全是如此,为混人也。”故学者提出的借“寇”影“清”说自具一定道
理。但若将此一点,进而论断曹雪芹满怀反清思想,便有求之过甚之嫌。
要之,《红楼梦》中插入林四娘的故事,既非表露作者的故国之思,也不反映他
仇视农民起义的“阶级局限”;而是借此故事,集中表达了他对女性的讴歌之情及推
崇女性作用的进步观念,这也是曹雪芹在这一题材的处理上,高于蒲松龄、王士禛诸
家之所在。
(1)周汝昌:《红楼梦新证》,页227、页1159,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5
(2)胡文彬,周雷:《香港红学论文选》,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1982
(3)(7)山东大学蒲松龄研究室编:《蒲松龄研究集刊》第一辑,济南:齐鲁书社,
1980
(4) (12)辜美高,王枝忠主编:《国际聊斋论文集》,北京:北京师范学院出版
社,1992
(5)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编:《明清史料》丙编第三本,页274,商务印书
馆,1936
(6) 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编:《明清史料》丙编第六本,页566—567,商
务印书馆,1936
(8)胡忆肖:《关于(林四娘)》,《武汉师范学院学报》哲社版1983年第3期
(9)冯精志:《悼红四题》,《红楼梦学刊》1989年第l辑
(10)徐扶明:《从〈林四娘〉、〈姽婳词〉到〈姽婳封〉》,《红楼梦与戏曲比
较研究》,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
(11)王佩琴:《林四娘故事研究》,《红楼梦学刊》2001年第一辑
(本文撰写中,多承尹承亁先生惠助,谨致谢忱!)
《李姑墓志》拓片采自莱芜市文物办公室
(作者: 周郢,男,1970年生,山东省泰安市人,泰山学院泰山研究中心副研究
员。著有《泰山历史研究》《明代名臣萧大亨》《羊姓史话》《泰山志校正》等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