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悦 明代邑人
有客西来，息驾於此。览山海之无边，遂喟然而莞(wǎn)尔。乃招威海主人，
目而语曰：“我实中州人物，少好徜徉，凡奇踪胜迹，大郡名邦，山则恒、嵩、华、
泰，水则江、汉、湖、湘，无不历俯其处，而尽揽其芳。独念大海，远在东方，足
未及以历其地，目未得以望其洋。载促我仆，载秣我马，道齐鲁而北逝，越登莱以
东下，行期尽已及乎阅月，而道里之逶迤，邈不知其几千里也。马 （正文782页）
(tú)穿蹄，仆 （同上）
(pū) 破踝。顾吾所以劳筋苦骨，而来游於此者，不过欲扩所未见，使夙憾为
倾泻，今既至此，观乎山川，但见山高兮日蔽，海阔兮天连，阴阴兮飘雾，霭霭兮
飞烟。郊原痹窄，草木凄然，城仅数仞，逼仄拘挛，半侵海岸，半垒岭上，四面山
围，三边水荡。顾 （同上）之际，反不能豁我之心目，徒足以使人感怆而怅惘。
彼或人鄙之以为陋，其言诚是而无爽。信则斯地也，真禹贡所谓 （同上）夷，而
极於大东之壤者乎？”客既毕词，嫣然而笑。
主人俯听，不胜其悼，乃愀然变色，而顾客曰：“吾闻之君子一言以为智，一
言以为不智，言不可不慎也。是何子发言之易也？夫威海为卫，部掌戎兵，防奸御
侮，保障居氓，实东藩之屏蔽，为朝廷之所重而匪轻也。顾其地，抵京师，仅千余
里，密迩登莱，称为腹里，岂若外国异邦。梯山航海，况其山海之雄，风物之美，
有不可殚(dàn)述而揣拟。今子徒以目前所见，遽以荒远为耻，是正坐井而观天，
搦管以窥豹，其所见者小耳；诚犹蚁缘丘垤，而不知泰山之为高；蛙藏坎穴，而不
知江河之为大，乃真所谓以蠡而测海者乎！故吾多见其非此地之鄙，而实子所见者
自鄙焉。”
客乃逡(qūn)巡 (cù) (jí)（同上），揖而言曰：“鄙人无似，不知忌讳，
适以一时所见，轻言莸罪，君其含洪，毋庸介意。若其威海之景物，山海之奇异，
君其为我略陈一二，将洗心涤虑，鞠躬以俟。”
主人犹忿前言，意尚未息，闻客所询，似有难色。有间，乃曰：“子诚量之狭
也，何其神志之不定乎？今我欲自禁而不言，是又因一噎而废食也。今为子少陈大
概，子其启盲以视，倾耳一听。肇惟我太祖高皇帝，龙飞海甸，迅扫腥风，救兆民
于汤火，合万国於提封，遐迩（xiá ěr）大小，罔不来同。惟兹滨海，实隶山东，
地遥 （正文第728页）(diào) 以旷僻，民庐处而生丛。顾蕞(zui)尔之倭丑，窃
出没於波中，蜂屯蚁聚，黎庶 （同上）(chōng)。於是我太宗文皇帝，发一视
同仁之念，悯群生被扰之情，爰(yuán) 命大臣，土功是营，役数万州县之众，筑
十三卫所之成，墉崇池峻，堞(dié)壮楼峥。若乃中立卫治，指挥位焉；旁列三所，
官属寄焉；经历有厅，簿书萃焉；镇抚有司，刑狱治焉；六房之设，案牍陈焉；儒
学之建，贤才肄焉；城门四达而闳辟，闾阎万室以连绵。若夫外台掌法，奸宄 (gu
ǐ)斯革；公馆寅宾，需用不阙，崇楼杰阁之飞扬，庙宇神祠之 （同上）(xuān)
赫，虽后来之创造，实壮观而奇绝。至於春秋演武於海之 （同上）(ruán) ，旌
旗灼灼，伐鼓 （同上），军行骑列，执锐披坚，如貔(pi) 如虎，如隼如鸢(yu
ān)，莫不各怀敌忾之志，而斯安靖於兹边也。操练若是，犹恐未至，复命帅臣，
坐镇督视。此盖朝廷不重内而轻外，不务迩而忘远之深意也；所以百余年来，波平
燧息，寇遁倭除，军韬兵甲，民事犁锄，有田食井饮之乐，无鸡警犬吠之虞，此非
我朝列圣爱民用武之所致欤？此则有卫之始也。
若其方舆形胜，远则西连齐鲁，东极扶桑，南海桴而达乎江汉，北舟楫而至於
辽阳；近则巨海浸乎左，周行冲乎右，峰峦如屏映其前，叠峰如几倚其后。载观斯
地也，物夥人强，泉冽田穰，擅鱼盐之利，便樵牧之场。军民富庶，海阔山长。故
言夫山也，一方作镇，万载巍峨， （正文第783页）(lóng)崇 （同上） (xí)，
延邪陂陀，岩岫幽窈，虽晴霁亦吞吐乎云雾，巅崖盘曲，虽樵子亦困顿於逶迤，根
蟠百里，势压沧波，泰岳之东，诚莫有大於兹山者也。言夫海也，为沧为瀚，淼淼
茫茫，浮天载地，吞淮纳江，百川注之；亘古今何曾增夫杯勺，尾闾泄之；历年岁
曾不减夫毫芒，弥漫无际，浩荡难量，天地之间，诚莫有巨於此者也。
然而山不徒大也，其中则有琳宫梵宇，茂树修林。獐狍麋鹿，呦尔其音；雉鹑
（783页） 鸨，异鸟珍禽；豺狼肆毒，狐貉嗥阴；以至野豕狡兔，则又伏隐而藏
深也。当秋冬之际，草木凋零，武夫猎士，或步或乘，牵韩卢，臂鹰鹘，尽搜索於
山陵，呼声雷震，石裂谷 ，犬奔兔毙，网举兽横，鹰才释其绦索，禽就落於云层。
但见奔者僵足，飞者委翎，获多且广，其乐何胜。
至若凌云之树，合抱之木，亘岭连山，遮崖蔽谷。斧斤丁丁，求者陆续，或架
高堂，或构小屋，栋梁榱(cuī)桷，胥此焉出，居人所赖，器用俱足。
若乃黄金之重，贵莫能逾，或在冈阪，或在河渠，居人淘汰，日走宵趋，人人
有得，名状各殊，或块若砂砾，或片若皮麸，多则不论乎斤两，少亦不减乎锱铢(z
īzhū) 。用之无尽，取之莫拘，又何羡夫丽水之所产，与夫荆扬之所输哉？尔其
白金之产，旧亦不录，粤自近年，发於麓，军民川会，畚 云簇，纷纷攘攘，昼凿
夜 ，煎矿销铅，金色 目，贫富长少，俱得所欲。岂非地不爱宝，而珍奇自尔显
暴耶？
且夫海不徒巨而已也，其下则有宝货之窟，珠宫贝阙，蛟龙所都，螭鼋所宅，
鲸鲲所游，鳌鳅所穴，怒则舟吞，戏则浪拍，以至殊鳞异族，则又浮沉而自适也。
当春夏之交，波静风休，居民渔户，棹楫乘舟，撒网索於水底，兢泛海以沉浮，橹
声呕哑，渔众歌讴，鳞跳鱼跃，戏浪优游，时呼邪而齐力，掣巨罟於沙洲。但见暴
腮折鬣(liè)，其积如邱，长大琐细，不可名求。姑粗言其梗概，斯百数而一收。
其鳞介也，则有嘉鱼、海 、鳓鲞、 、鲭鲐、 、鲫、鲍、鳘、鲨、鲳、 、
鳝、鲻、鳜、乌 、鲟鳇、燕儿、青菜、黑婆、红娘。他如虾、蟹、蛤蜊之种类，
错杂而难详。又有海驴、海豹、海狗、海羊，深居岛屿，出没沧浪，渔人捕获，以
剥以戕，取皮弃肉，毛泽以光，或为鞍鞯，或为囊箱，雨不能润，器用最良。其海
蔬也，则有龙须、鹿角、牛尾、谷穗、海枣、沙芹、青虫、紫苣，居人采掇以为食
计。盐之所产，於海之洼，潮波既退，男女如麻，区分畦列，刮土爬沙，漉水煎卤，
灶参差，凝霜叠雪，积屯盈家，饮食贸易，资用无涯。呜呼，噫嘻！此特山海之
常，发固利於无穷也。
若夫秋深冬及，烟飘雾塞，雪密风狂，同云如墨，变动须臾，天昏地黑。千山
兮何形，万顷兮何声，颠崖兮石坠，怒浪兮雷轰，峰参差而玉立，涛 而银生。
山中狼虎，少内鲛鲸，磨牙摇毒，水涌山崩。斯时也，山晦如夜，海势滔天，鱼龙
猛兽，尽执杀生之权，又孰敢蹈危亡之地，临不测之渊，图难获之利，操一叶之船，
冲蛟窟，探虎穴，而轻生寄命於期间。
论其集市，则在 (huánkuì市场) ，外客他商，宝货珍贝，服食之需，水
陆之类，或驴马之驮载，或老壮之负背，如蚁之归垤，如川之东沛，百辙千涂，于
焉是会。故吾卫之人，无小无大，皆能谋利。是以一日之间，一霎之内，虽货积丘
山，皆旋来旋去，而举不知其所在。又有海运之船，巨舸大舶，吴越制造，江湖发
迹，转水道以浮泅，竟扬波而北逝，樯橹如林，联绵络绎，便道刘公，落篷住楫。
凡百珍奇，载裒（póu）载集。故吾卫之人，不求不劳，而坐收坐获，其视彼疲身
穷力，走千里而负荷者，奚啻倍蓰而什伯也。
观其郊原， 则四达平平，春生土沃，时雨初晴，南郊 （正文784页）载，东
作方兴，千村勤事，百耦而耕，时薅时耨（nòu），苗达苗青，入夏而黄云 （同
上）发，徂秋而百谷咸成。迨夫玉露始降，金风渐高，促妇子以刈获，或车载而人
操。我场既涤，我乐何嚣，於是宰黄鸡，杀肥 （zhù羔羊），酿白米为香醪(là
o)。民不知扰，兵不知劳，喜丰年之大有，歌圣化而喧哓。此则山海之胜，物产之
饶也。
若其名园嘉地，游玩之乡，或居下湿，或在高冈，山园水绕，树茂花芳，沼深
莲盛，泉广鱼鲂，流渠荡碧，蔬圃生香。春夏也，则惠风和畅，景明物熙。桃腮似
火，杏脸如脂，李梨喷雪，杨柳垂丝，奇葩异卉，锦绣纷披，莺啼燕舞，蝶聚蜂 ，
堪游堪赏，可乐可嬉。夏秋则百果渐熟，万树俱悬，有李如瓶，有杏如拳，有瓜如
斗，有藕如椽，火榴如珠，霜柿如丹，兔头之梨，蜂房之莲，莺含荐蜡，马乳堆盘，
鸡心珠缀，鸭脚星攒。桃则方朔之种，栗则韩国所传。他如寒菱、暖芡，羊枣、胡
桃，则又贱视而不论钱也。
若夫刘岛，实海内之山，孤峰屹峙，万顷萦环，蛟龙之所穴处，鹤鹿之所盘桓，
林峦秀丽，迥异尘寰，似银盘之堆螺黛，宛水镜之绾云鬟，更如屏而如画，但可望
而不可攀。又如蜃之为物，深居沆漭，气吐五采，倏来倏往，成楼台之形，现人物
之相，变化恍惚，千态万状，彷 （784页）晦冥，杳难模仿。何异乎登州之海市，
恨不使东坡之游赏也。
至若墩台之建，突起峰顶，卓立如锥，摩参刺井，烽火红销，燧烟绿静，刁斗
昼闲，铁衣宵冷，日映朝霞，月横秋影。叹骊山之戏然，陋关塞之报警。由是吾卫
之中，才人文士，当良辰与美景，尽乐事而赏心，携朋偕友，探胜寻幽，芳园佳圃，
石渠清流，进一觞（shāng酒杯）而一咏，互更唱而迭酬，泉声爽而调丝竹，鸟音
啭而杂歌喉，轻风送暑，林树垂庥，其於右军兰亭之宴集何如耶？！若乃酒酣意翕，
欢情莫逆，连袂牵裳，跻崖跨石，虽无阮籍穷途之车，亦有灵运登山之屐，览峰峦
而郁青，望云霞以凝碧，俯看旁观，目明心释，其於谢公之登眺何如耶？！至夫海
静风波， 烟晴岛屿，肴酒相从，朋侪（chái同辈）共侣，或泛艇於中流，或垂纶
於涧渚(zhǔ) ，看鱼跃与禽飞，众 （784页）徨而容与，意会心闲，悠然乐止，
此又景迹之奇，游观之乐也。
客曰：“山海之胜，物产之富，予既得而闻名矣。若夫风化之良，习俗之微，
亦请得而言其故。”主人曰：“吾闻之，入国问禁，入门问俗，既承下询，敢不拜
辱。惟兹为卫，肇自洪武，披荆斩棘，建城立坞，内防草寇，外备倭侮，调发官军，
团聚卫所，风气不同，五方杂处，争功利，喜夸诩，盖有齐之遗风焉。爰从正统建
学立师，陶养既久，俗易风移。迨夫今日，教条重施，开科贡之路，溥雨露之滋，
由是教化行，礼义明，人知训子，士解通经，游庠（xiāng学校）序者总髦俊，登
仕路者骋佳名。是以闾阎之间，弓马之伍，革浇还淳，遵规蹈矩，化强梗为良善，
变青齐为邹鲁也。”
言未既，客忽抵掌而笑，振衣而起曰：“善哉！君之言也，何其洪博而极至乎？
余今得闻所未闻也，敢不再拜而受赐乎？”主人曰：“嘻然！犹未也，此特提纲撮
领，漏万挂一，诚泰山之微尘，沧海之涓滴。若欲丝绎毫抽，将与子谈累日而不止，
岂一时口舌之所能尽裒哉！ 今子徒以数句之言， 遽惊心而沮气，正古人所谓荷旃
（ｚhān）被毳(cuǔ)者，难与道纯绵之丽密；羹藜含糗（qiǔ）者，难与语太牢
之滋味，岂非犹鼷鼠之入太仓，而所食之易饱；蚊蚋之投醯(xī醋) 酒，而所嗜之
易醉乎！”於是，客闻之而喜，正色而为之歌曰：“云山兮 （正文第785页），
烟海兮 (chōng) (róng)，山海兮之胜，孰得兮而同。有海兮可航，有山兮可
登，山海兮之乐，孰得兮而并。”歌毕，主人乃瞿然改容，而对客曰：“山海之胜，
吾卫故有之矣。 然海不扬波，山不崩泐（lè）者，果孰致而孰使？此盖由我祖宗
之所开肇，今上之所奠安，故河海为之长晏，山岳为之长盘。凡吾土之士，得优游
而乐於安养之天者，可不诵康衢之谣，歌击壤之章，祈皇图於亿载，祝圣寿於无疆。”
乃谨拜手稽首而赓歌曰：“南山兮苍苍，东海兮泱泱，维我兮圣代，山海兮同长；
千年兮海清，万载兮山秀，维我兮尧君，山海兮齐寿。”由是宾主相欢，情辞交协，
握手分襟，再拜而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