占绝名山是此村 ——泰山樱桃园山庄史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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占绝名山是此村
——泰山樱桃园山庄史述
在清末中国传统农业走向衰微的大背景下,泰山地区却出现了两处田庄开发的成功事例,其一处为范一双之天外村,另一处则为鲁泮藻之樱桃园,而后者尤为时人所瞩目。民国《重修泰安县志》在论述地方农业时,特地举出樱桃园开辟之例:“而樱桃园鲁氏,以辟荒山、兴水利显。樱桃园在泰山西麓,一穷谷耳,无所谓田土,无所谓沟渠,无所谓桑麻、竹树也,自鲁氏购居之,斩丛莽,辟蒿莱,水之下者激之使上,水之上者导之使下,于是数十亩之地,皆成水田,宜麦宜稻,宜竹宜麻,有池蓄鱼,有塘植荷,有园艺菜蔬、果木,鲁氏子孙既食其利致富有,而春夏之交,游屐接踵,比之晋人武陵不是过也,而孰知五十年前,乃一丛莽塞途、蓬蒿满目之荒山乎?以是知农业一途,赖于人谋者正多也。”[1]故清末樱桃园之开发,实为泰山农业史上值得关注的一页。
一、“傲徕山下起山庄”——樱桃园之开辟
  樱桃园山庄的开发,缘自泰安人鲁泮藻父子。泮藻字品方,号涧谷,世居泰安城西之王庄(今泰山区泰前街道王家庄)。鲁氏始祖系自高唐州(今山东高唐)迁岱,至泮藻为九世[2],世皆以农为业。泮藻年十五习吏,充泰安府署兵科吏,以廉谨称。咸丰年间捻军转战泰安境内,泮藻随泰安知府至东平防堵,以功授从九品衔。晚年又曾受官府之命,修治泰境驿道三十里,“工坚费缩”[3],获加五品衔。
  泮藻中年以后,厌倦宦途,一心向学,偶得清初儒学名家李颙(二曲)之《四书反身录》,键户息交,研读再四,颇有会心。据其婿王价藩先生《仅好书斋藏书志》中追忆:“外舅品方先生夙爱读二曲书,有抄本《反身录》两厚册,时向予口讲而指画之,若何躬行,若何实践……。”[4]李颙实学特重农术,如《四书反身录·子路篇》云:“志在世道人心,又能躬亲稼圃,嚣嚣自得,不愿乎外,上也。”又云:“在(樊)迟固不可徒稼徒圃,在吾人则不可不稼不圃,肯稼肯圃,斯安分全节,无求于人,慎无借夫子斥迟之言,以自误其生平。”[5]又尝举徐发仁《水利法》与泰西熊三拔《泰西水法》,因时制宜,用于农业生产。并主张将诸家要点布之广衢,使百姓咸与知闻,付之实用。李颙这些救世济民的实学思想,予鲁泮藻以颇多启迪。名儒周彤桂在评述鲁氏学术传承时言:“儒者之学,实践而已矣,实践之道,日月而已矣。先生归儒,其馀绪已见于治樱桃园,试观园中布置,随时因地,纯任自然,其中触处天机,指与物化之妙,均非躁心人所能领会。”[6]牛尔裕亦指出:“鲁氏者隐不绝人,逸不逃世,获利于土田,而因地之泽;藏富于竹木,而得天之机。嗟呼!井田废矣,沟洫之政亦久荡然,地之所由瘠,民之所由贫,设鲁氏以治其田者推而治之,其所济岂有既哉!”[7]故樱桃园之开发,实为李二曲“礼乐兵农”思想的一个具体实践,带有浓厚的儒者治世理想色彩。
  从鲁泮藻所居王庄北行里许,便到达傲徕山峰下一道河谷,名樱桃园,涧水湍急,其旁有地不及十亩,石多土薄,虽有樱桃园之名,却既乏佳树,亦无良圃,是一块被视为废壤的山地。泮藻行游至此,目睹荒芜景象,不禁喟然而叹:“天下事,苟因事利导,无不可为者,辟荒斩蔓,自成一家,亦视人心计何如耳!”[8]遂决意用所学农田水利之术,开发此一瘠土。黄经藻在《游樱桃园记》中述其事云:“傲徕山之西有谷而深,谷中地不及十亩,高且燥,下临涧水,寻有馀。乱石荦确,不宜耕种。数十年前,人视为弃土,无过问者。主人鲁氏品方廉其值,以三百缗得之,于是穷泉源里许,开一渠,垒石架梁,引水抱山腰而出,地遂成沃壤。”[9]
  ——关于樱桃园的开发时间,牛尔裕于光绪庚子(1900)八月所作《游桃源村记》中称园之成,“今四十年于兹矣”,上推之则为咸丰十年(1860)。然斯时鲁泮藻正任职府署,随知府防御捻军,兵戈扰攘中,恐无从容开垦山庄之环境。而民国王连儒《泰山游览志·名胜》记云:“樱桃园,在泰安城西北十五里,为鲁氏别墅,数十年前只一荒涧,清光绪二年(1877),鲁氏以京钱三百缗购得之。”[10]所记时间当得其实。故樱桃园山庄之辟事在光绪二年。
  鲁泮藻购得樱桃园山地,投入大量精力,开渠引水,垦荒辟田,栽植果木,修建亭馆,山庄建设渐具规模。泮藻临终,犹惓惓以山庄为念,遗命“于桃源村别置一楹以栖神,冀与山灵相依”[11]。
  泮藻凡四子,长序孔,次序孟,三序曾,四序冉,承山庄之业者为序孟与序曾。序孟字峄亭,序曾字质庵,二子都淡泊功名,以田园为乐,谨承父志,“固前基而光大之”,对山庄进行拓展,架亭筑馆以招来客,凿池引水用增胜景。经两代四十年的经营缔造,终使一座堪媲美辋川、兰亭的山庄惊艳于泰山之麓,时人拟之于陶渊明笔下之武陵源,因而又有了“桃源邨”的佳名。 
  二、“架梁飞引岩前水”——樱桃园之建设  
  傲徕峰下的这片河谷,依河道分为两处区域,前部在河之西南,即世称之樱桃园,后部处河之东北,俗称河北崖,各占地四五十亩,统称为樱桃园。鲁氏父子相其田土,“构精思而为改设焉”。其举措主要有以下几点:
  首工为引水。樱桃园谷田六七亩,壅积乱石,“五日旱,辄不能施犁锄”[12],故每岁耕耘所获,甚属微薄。鲁泮藻循水探源,直至拔山深处,发现山奧有东西河谷汇流石河一道,“水出山中,入大谷,南泻入汶,不以有雨无雨异其流”[13],为之大喜过望。于是沿河两岸,“以人力疏凿之,支分派引,万流迴互”[14],于山腰垒石架梁,为引水之渠,使上游之河水“抱山腰而出”,悠然流入樱桃园田中。——《重修泰安县志》卷二《山水》述其引水之法:“樱桃园距郡城十五里,有鲁泮藻者,创为别墅。墅依涧西而居,斫木为溜,能引涧水入西岸。平地溜用木撑之,至深处木不及,则凿崖斜撑如栈道法,鲁某悟出,可谓巧矣。水即入平地,麻蓝五谷,随意灌溉,分其半流穿园亭鱼池,用完仍放之东涧。”引水即竣,“上雨大则水注梁下,苗不灌溉能自润泽,不雨则涓涓流堤间,去其塞,流者引之东,则东流;引之西,则西流,苗需一夜雨,一夜流可也;需终朝雨,终朝流可也”[15],实现了对樱桃园田亩的全面灌溉。由是“禾黍高田陇,蒲荷被泽陂”[16]。时人观其水法精思,不禁为之感叹:“灌溉之利,高下皆宜,殆所谓天作地藏以遗其人者欤?”[17]时人有诗咏赞:“到处泉声误雨声,架梁自昔费经营。永逸今使渠穿壁,石上分流水更清。”[18]
  继之为垦田。樱桃园谷原有山田不及十亩,当水渠功就,乃对之进行大规模开拓垦种,垒造梯田,经过十年辛勤,先后于前园辟田三十馀亩,后园辟田二十馀亩。分建麦陇、莱畦,借助自流灌渠的灌溉,将石田化为沃壤。“由是田无恶岁,禾黍所收,每过山下膏腴之倍”[19]。所谓“春韭秋菘秀满畦”[20],每岁收益甚丰,鲁氏家计至此充裕而无忧。
  垦田功就,鲁氏开始于园内遍植果木。此地旧名樱桃园,但有名无实,鲁泮藻乃“补植樱桃数处,以实其名”[21]。樱桃树植于梯田之外梗,水泽其根,风润其枝,七八年间其势乃成。所结樱桃,红晶甜醇,成为声闻一方的特产。张文枫在游记中描述:“时值朱实方熟,如火齐万颗,与日光相激射,晶莹夺目。”[22]时人高骏声有诗云:“树树樱桃色半红,主人摘赠满筠笼。”[23]时人高宗岳《泰山药物志》在叙述泰山樱桃时,特笔提到樱桃园之产:“樱桃,……本山大出产,一在山右鲁涧谷先生樱桃园,一在山下萧家林。……此二处皆红樱桃也。”[24]每至园中樱桃红时,泰城士女纷至沓来,观赏品尝,至今犹为故老追忆之佳谈(郢之外祖母即时时道及)。
  除了补植樱桃树株,鲁氏还不惜重价,在河东山坡置数十亩竹园,引植南方之淡竹,围以石垣,借天然涌泉润泽其根,不及十载,便成密林。《重修泰安县志》卷二《山水》记称:“樱桃园涧东竹林,已甚茂美,古诗云‘冉冉孤生竹,结根太山阿’,惟见此与岱东北之竹子园耳。”复于隙地遍植松、柏、枫、柳及玉兰、腊梅之属,所谓“竹园、蔬圃、菊径、荷渠次第经营,而又于溪之两岸,多植杨柳及他果卉,烟火一家,自成邨落,武陵桃源仿佛似之”[25]。树木即成,辅以水植,“凿池蓄水,其中芰荷、蒲荇之属,参差错杂,不可以数计”[26]。除用以美化山庄环境,又是重要的经济来源。据黄经藻记述:“凡果品、蔬菜、蓝靛、竹箭,较稼穑利倍蓰,园岁可得钱二千贯。”[27]
  鲁氏不仅将樱桃园开辟为农耕田庄,更有意将之开发为园林胜区。依山设景,时缀以亭榭廊院。“基宇既定,乃于其中择爽垲处,北架厅事三楹,以为栖息之所。东偏又构一楹,以为静室,前凿方池,植荷菱、蓄鳞鱼焉。绕以垣墉,东西开门,以便出入眺望。引水圜小门,以达于池。东山西陵,拱卫环绕,而涧流出乎其左,竹园列于其上,堪称胜境,此皆其太翁(鲁泮藻)之所布置也。既峄亭偕其弟质庵,思因前基而光大之,……乃于故庐之东北,又复凿池引水,筑台构厦,规模益以廓大,而观瞻益以闳敞”[28]。所叙诸处营建中,鲁序孟兄弟所构迎客台厦,成为樱桃园之主景区。其院依山临河,分为上下两个院落,下院(南院)中开凿一池,名“鉴我泉”,清光绪二十四年(1898)由时任泰安训导之李润深(滋甫)正书方碣。东植以柿树,南墙亦嵌有一横碣,题曰“翠落庭阴”,系民国二十一年(1932)南阳名士王钧(伯平)先生隶书。北院建堂庭四间,款接四方游人。庭前松柏石几,可倚可凭;堂内卷轴满壁,鼎鼐罗列,真所谓“花为篱落山为壁,酒满壶觞香满罏”[29]。历经三十年苦心营建,樱桃园“竹木之阴森,园亭之点缀,遂为岱下名胜第一”[30]。
三、“酒怀豪与客周旋”——樱桃园文事
  樱桃园缔构伊始,其秀异风光便吸引了众多游人,“诗客骚人咸乐趋焉”[31]。民国王连儒《泰山游览志》述称:“樱桃园……竹树茂美,果物丰盈,居然名园,春秋佳日,往游者颇夥。鲁氏长者,乐与周旋,人亦以是多之。”[32]在两代樱桃园主人中,不仅鲁泮藻“乐道力田,风流儒雅,纳交多文学士”[33],其子鲁序曾、序孟更是悬榻园中,时时倒履迎客。“一时名流硕彦觞咏其间”,桃源一村渐成为岱下文化“沙龙”。今见于《桃源村艺文录》、《岱粹抄存》中作者有赵正印(心如,泰安解元)、周彤桂(复卿,历城举人)、侯芳苞(兰皋,泰安岁贡)、牛尔裕(绰亭,莱州人,吉林双山县知事)、张文枫(浙江人,成都知县)、黄经藻(沚兰,福建永邑拔贡,汶上知县)、赵尔萃(小鲁,奉天铁岭进士)、葛延瑛(芸庵,泰安举人)、王锡麟(兰谷,河南祥符人。莱芜、新泰、泰安等县知县,落职后侨居泰安)、贾鹤斋(友仙,泰安贡生)、张凤翙(吉人,泰安岁贡)、赵步瀛(仙洲,泰安贡生)、汪珊树(莲石,泰安廩贡)、高骏声(历城贡生)、周学渊(立之,安徽东至人,东巡周馥子,光绪进士,山东候补道)、缪润绂(奉天进士,临清知州,去职后隐于泰山)、张百城(安徽歙县人,山东省图书馆坐办)、周树桢(幹庭,安丘拔贡)、徐金铭(历城进士)、范家祜(广西临桂县人,山东巡警道科长、候补知县),诗文中涉及的人物则有杨致青、章寿山、郑自重、张仲芳、范慕韩、范秋门、张澄清、叶杏园、张仲芳、张云湄、刘瑞符等。诸人或为硕儒,或为诗家,或为官吏,而其中之范慕韩(一双)则为开发天外村之农业专家,与鲁氏应多共同语言。从这些交流人物中,不难看出桃源村主交游之广、声气之盛。
  诸家所作樱桃园诗文,多含奇文丽句,而中尤有数篇为特异之作——
  福建画家黄经藻?“甲辰(光绪三十年,1904)因差至泰安”,与友造访樱桃园,作《游樱桃园记》述记之闻见,着力之点,则在鲁氏父子两代垦荒、开渠、引水之创业过程,并一再介绍园之经济价值,处处体现了作者之实学思想。如其中关于引水之对话:“酒酣,进主人而问之曰:子亦知是园化瘠为腴,子得蒙其庥,余得揽其胜者,其故安在乎?主人曰:兴水利之故。然则北省之地,时患旱涝,使到处广开沟洫,一如是园,其利可胜言哉?”见微知著,从樱桃园之成功处悟出北方化解旱涝之方。其文词也多亮丽呈彩,如结尾处宕开一笔:“主人笑而未答,舆夫促驾:西山日落矣。群起别主人而归,回首犹见林梢片月一路相送云。”化用唐人王缙“(山月)殷勤如有情,惆怅令人别”之句,移情于物,物我相融,写尽对山庄依依不舍之怀。
  赵尔萃亦是一位致力于农学的开明官吏,与其兄尔巽见泰安地肥而廉,因置田宅,客居于斯。其在为斗母宫所作《天然池记》中,曾详论其开渠引水以灌山田之见。游园之后,与鲁氏兄弟一见如故,“拟作此记久矣”,因身抱沉疴,至丙辰(民国五年,1916)冬方才挥就全篇。文中感慕山庄物华之外,融入对社会人生的反思:“间尝观世禄之家,其祖若父,置田庐,莳花木,阡陌连云,园亭如绣,乃一再传而垣颓壁败,土地荒芜,使人有今昔盛衰之感,岂开其先者之未善欤,亦继其后者之无人耳!吾以敬品方先生之善作始,而尤敬峄亭昆季之善成终,且更望教其后人,不坠其业,月异日新,为名山保此奥区,增其盛境,此则赠言之意也。”作者为汉军旗人,亲历八旗子弟萎颓不振,终至王朝崩颓之现实,所以此段议论,意味深长,发人深思。
  在“鉴我泉”东轩之山墙壁间,嵌有一方《桃源村记》之碑,题款“汶北居士侯芳苞拜撰,泰邑后学李泽溶敬书”,系年为“光绪二十有五年(1899)岁在己亥季春三月上旬吉日”。侯芳苞字兰皋,泰安申村人。其家“三世明经”,至芳苞而学益显。少补博士弟子员,弱冠食饩,后贡于乡。潜心于宋明理学,尤精《通鉴纲目》,讲学泰山下,为士林所仰重,“自县尹至末学后生、田夫野老,无不知有兰皋先生者”。古文宗法桐城,卢衍庆称其为“灏瀚详博”。此记行文舒徐宛曲,俯仰兴慨,一波三折,一曲三叹,笔端别具一种超然物外之情思。刘桂传教授对之有一番生动评说:“令人叫绝的是结尾的议论:‘夫美不自美,因人而彰;传非独传,藉迹以显’。这完全符合现代人的美学观点。兰亭雅事、金谷奢华,即便那庐陵醉翁、赤壁苏子,也一去不返了。然而凭着什么能使自然增色且又能与自然共存呢?王羲之没能解决问题,他只能‘临文嗟悼’,‘向之所欣,俯仰之间,已为陈迹’。苏轼也不能解决,他安慰朋友或者直说为自慰,也只能是‘唯山间之明月,江上之清风,吾与尔共适’,风月永恒,人的精神长在而已。更有甚者,寻仙访道,梦想白日飞升等等,不一而足。而本文却明确提出:‘务本力善,谆教劝学,培后嗣以迪前光,将见英才秀出,善为继述,增长而恢廓之,庶几永永无极,与泰岱同寿,而遂为兹山之名胜欤。’什么才能与天地、自然齐寿?只有人类的繁衍,求得与自然的共适,在一种持续发展的过程中。才是这一命题的真正意义。”[34]正缘于篇中包含了作者对人生底蕴的洞见慧识,使作品具有了一种深妙精微的内在张力。
  周学渊也是近代一位实业大家,曾任山东高等学堂监督,光绪某年春夏之际其游岱之暇,与范一双、范秋门等人专程造访樱桃园,亲睹樱实满山,绛珠堆盘之胜,欣喜满怀,即席作《与范慕韩、范秋门两先生及周蘧昆仲游鲁处士樱桃园,赋诗为别》七律二首,其二写道:“小筑园林岂避秦,尘埃光景等奔轮。高山流水人间世,椎髻蓬头幻外身。茅舍三间逃溽暑,樱花万树闹馀春。金盘食罢空惭汗,此日尝新胜古人。”[35]后来周学渊二诗收入宣统间陈琪辑刊之《明湖载酒二集》中,使樱桃园名播山左吟坫。题诗志胜者又有历城名士徐金铭,其绝句“阶前水自千峰落,为恋幽栖懒出山。药圃花畦都浸到,馀波才肯向人间”。[36]其写水用拟人化手法,言其潆洄百折,盖对山庄心怀恋恋,不愿作出山之泉,别具巧思。其他留下精彩吟笔的,还有贾鹤斋“架梁飞引岩前水,凿石曲开门外溪”,张凤翙“山花山鸟不知名,鸟唤客来花笑迎”,周树桢“树色岚光和一楼,齐将青翠拥窗来”,高骏声“四时蔬果花千树,占绝名山是此村”,范家祜“回首芙蓉峰畔路,斜阳冉冉送归舆”,等等,不一而足。鲁泮藻之婿王价藩(退轩),是清末民初泰山文献大家。少在鲁家设帐,教授童生(时在光绪八年,1882),以才学为泮藻爱重,以女妻之。价藩不仅时时为岳父、妻兄招邀文士,与之文宴唱酬(王价藩《知退轩诗文稿》卷二有《代桃源村主人致赵次老》,系代鲁序孟兄弟致赵尔巽(字次珊)之函)。价藩集中亦多有以樱桃园题材之诗作,如《月夜宿桃源邨》二首云:“一庭花树影横斜,静坐石栏对月华。听到溪流清不寐,隔墙又送数声蛙。”“深深竹树夜无声,凉觉空阶露气清。好是三更风定后,满山都带月华明。”[37]樱桃园中有馆榭曰蓬莱山房,为娇客寓居之所,价藩《蓬莱山房月夜自咏二首》云:“月上山色暝,月转松留影。独自卧空阶,不觉夜之永。”“隐约窗前竹,葱茏阶下树。隙地明石栏,堪为望月处。”诗写山庄之夜永静谧,但泻于笔端之素月清辉,窗前竹树,却使诗境不趋于幽寂,而是浮动着一种安恬与活泼,颇得《辋川集》神韵。王价藩曾为鲁氏撰书谱碑记,原碑犹存王家庄鲁氏茔田旧址。其谢世前两年(民国二十一年,1932),还为“桃源村题字刻石”[38]。
  诸家樱桃园诗文,多被王价藩完整收录于所辑《桃源村艺文录》(凡文七篇,诗十三题二十九首)中,据王氏丙辰(民国五年,1916)秋跋云:“岱西麓樱桃园,外舅品方先生别墅也,自先生独出心裁,垦田种树,架木引流,居然蔚为奇观。后又筑茅舍三楹,为过客憩息所,一时名流硕彦觞咏其间,所为诗文,或状风景之雅,或彰先生之高,藉此鸿篇钜制,先生遂得与名山而并古。洵雅事也。时既久,累牍连篇,惧就散佚。爰谋诸峄兄(鲁序孟)昆仲,印刷成帙,以资表扬,亦人以文传之意也。”不意旋因事变,鲁氏兄弟及价藩亦相继下世,未能付梓。价藩之子次通“方惧《艺文录》终不获刊行,泯没先人之雅志苦心,……因急为抄校,列入《泰山丛书》中”[39],今得幸存于世。从泰山文学史角度观察,这部《桃源村艺文录》价值巨大。泰山历代诗文繁盛,而在游记文学领域,颇多惊艳之作,但清末纪游多陈陈相因,写作手法缺少突破,罕睹动人之文。而此时樱桃园游记却偏师振起——不仅作品数量众多(七篇,约占今知同期泰山游记的三分之一),而且在赵、黄、侯诸家笔下,不仅对审美客体有传神之写照,且在意象营造之同时,增加了一层令人回味的理趣之美,其哲理深度为同期各篇“登泰山记”所不能及。总之,清末樱桃园诗文的出现,在泰山文学发展史留下了浓重一笔。

四、“回眸胜地已沧桑”——樱桃园之衰落
  当时光进入民国初年,盛极一时的樱桃园山庄渐显颓态。这既有山庄农业内在因素,更有时局变更的外在影响。
  从内因来说,山庄建成后,农林生产主要依赖自然条件,较少采用当时先进的农业技术,在他处已尝试使用的刈麦器、刈草器、干草切割器等,都没及时纳入山庄生产中。在经营模式上,仍未充分使之专业化和市场化,如鲁氏培植樱桃虽大获成功,但仅作为山庄点缀,未考虑将其作为特色种植扩大生产,推向全国市场。这种“田园牧歌”式的农庄经济发展缓慢,已难紧跟上变革中的时代步伐。故入民国以后,山庄状况已渐不如昔。
  更大的冲击则来自动荡时局的侵扰,樱桃园虽号桃源村,却无计避“秦乱”。民国初年的兵燹匪祸,时时打破这方乐土之宁谧。王次通《〈桃源村艺文录〉跋》中称:“而桃源一遭匪祸,两经兵燹,今寇乱方殷,求如当年之花树锦绣,水木明瑟者,几不可得,况山川犹是,人民亦非,盖已薄具沧桑矣。”[40]所谓“一遭兵祸”,指的是民初土匪武装对山庄的洗劫;“两经兵燹”则指民国十四年(1925)豫鲁之战与民国十七年(1928)北伐之役,这两场战争都在泰山周边展开,樱桃园因接近双方争夺的黄草岭阵地,惨遭兵火涂毒。硝烟过后,桃源村舍残垣断壁,一片狼籍,无复花锦木绣之景象。王价藩在《致樱桃园主人》函中,对此作了沉痛感叹:“飞祸猝临,闻之心悸。后得悉眷口无恙,心始帖然。当此乱世,自能保全生命,身外物存没,不足计也。因念此事远远传播,不独山居不可,乡居亦恐不宜。”[41]
  为经营山庄耗费毕生精力的鲁氏兄弟受此打击,皆郁郁染疾,序孟先于民国十七年(1928)谢世,王价藩挽称“连年遇坎坷,惜未能洒脱处,深知兄含悲茹苦”[42]。数载后,序曾也抱恨而终。到了抗战役起,“寇乱方殷”,山庄第三代主人鲁公田、砚田等人流亡在外,当日繁盛之庄再成榛莽之区。鲁泮藻外孙、王价藩之子王次通抗战中重过山庄,物人尽非,枨触之怀,更过于天宝宫人。其《游桃源邨有感》诗云:“莫怅竹樱春秋复,白云苍狗几时休。已无宫女话天宝,剩有青山笑白头。”[43]
  樱桃园更加彻底的毁坏,则发生在20世纪50年代以后,历次运动中山庄数易其主,园林失于管理,庭院荒芜,名贵树株迭遭砍伐,“尤据一园之胜”的幽篁密林全被根除。更为严重的是,东河道中累累巨石,全部开采用以建筑,致使山洪袭来时,畅流无碍,时时冲刷两岸土基,致沿河房舍、田土、树株皆岌岌可危[44]?。“翠落庭阴”横碣、河堰石佛造像等多方石刻被盗。近年盛夏,在一场倾盆暴雨中,作为鲁氏山庄最后标志的鉴我泉上迎客轩轰然倒塌,隐去了樱桃精舍最后的辉煌。
  历尽劫尘的樱桃园而今虽园囿不存,但所幸流泉无恙,果园尚存,暮春时节,千株樱桃子实累累,招邀游人。而旧家庭院前的玉兰树,春暮繁花满枝,含苞如玉,既似追忆名园昔日的藻丽,更似期待桃源盛世的重光。

[1]民国《重修泰安县志》卷四《政教志·农业》。
[2]《鲁氏世系图》碑(在王家庄村北)。
[3](清)周彤桂:《鲁涧谷先生墓表并铭》,《桃源村艺文录》。
[4]王价藩等:《泰岱文史丛稿》,泰山区档案馆1993年版,第12页。
[5](清)李颙:《二曲集》,中华书局1996年版,第488—489页。
[6](清)周彤桂:《鲁涧谷先生墓表并铭》,《桃源村艺文录》。
[7](清)牛尔裕:《游桃源村记》,《桃源村艺文录》。
[8](清)葛延瑛:《樱桃源记》,《桃源村艺文录》。
[9](清)黄经藻:《游樱桃园记》,《桃源村艺文录》。
[10]王连儒:《泰山游览志》,泰安砺志山房1933年版,第41页。
[11](清)侯芳苞:《品方鲁君传》,《桃源村艺文 [12](清)牛尔裕:《游桃源村记》,《桃源村艺文录》。
[13](清)牛尔裕:《游桃源村记》,《桃源村艺文录》。
[14](清)张文枫:《桃源村记》,《桃源村艺文录》。
[15](清)牛尔裕:《游桃源村记》,《桃源村艺文录》。
[16](清)王锡麟:《再游大峪口,用重游何氏韵寄主人兼呈同游诸君子》,《桃源村艺文录》。
[17](清)张文枫:《桃源村记》,《桃源村艺文录》。
[18](清)高骏声:《题桃源村》,《桃源村艺文录》。
[19](清)牛尔裕:《游桃源村记》,《桃源村艺文录》。
[20](清)贾鹤斋:《寄桃源村主人》,《桃源村艺文录》。
[21](清)周彤桂:《鲁涧谷先生樱桃园记》,《桃源村艺文录》。
[22](清)周彤桂:《鲁涧谷先生樱桃园记》,《桃源村艺文录》。
[23](清)高骏声:《题桃源村》,《桃源村艺文录》。
[24]高宗岳著、吕学泰等点校:《泰山药物志点校》,青岛海洋大学出版社1993年版,第150页。
[25](清)葛延瑛:《樱桃源记》,《桃源村艺文录》。
[26](清)黄经藻:《游樱桃园记》,《桃源村艺文录》。
[27](清)黄经藻:《游樱桃园记》,《桃源村艺文录》。
[28](清)侯方苞:《桃源村记》,《桃源村艺文录》。
[29](清)贾鹤斋:《寄桃源村主人》,《桃源村艺文录》。
[30](清)葛延瑛:《樱桃源记》,《桃源村艺文录》。
[31](清)贾鹤斋:《寄桃源村主人》诗序,《桃源村艺文录》。
[32]王连儒:《泰山游览志》,泰安砺志山房1933年版,第41页。
[33]王次通:《〈桃源村艺文录〉跋》,《泰岱文史丛稿》,泰山区档案馆1993年版,第150页。
[34]刘桂传:《泰山文论集稿》,当代中国出版社2007年版,第247—248页。
[35](清)陈琪编:《明湖载酒二集》,清宣统二年片云楼排印本,第19页。
[36](清)徐金铭:《六慎斋诗存》,民国十四年(1925)刊本。
[37]王价藩:《退轩诗草》,山东省博物馆藏原稿本。
[38]王次通:《泰山王退轩先生清芬录·先府君大事年表》,泰山王氏仅好书斋1934年版。
[39]王次通:《〈桃源村艺文录〉跋》,《桃源村艺文志》卷末。
[40]王次通:《泰岱文史丛稿》,泰山区档案馆1993年版,第116页。
[41]王价藩:《知退轩诗文稿》卷四,山东省博物馆藏原稿本。
[42]王价藩:《挽鲁峄兄》上联,王价藩《知退轩诗文稿》,山东省博物馆藏原稿本。
[43]王次通:《春晖草堂诗存》卷一,山东省博物馆藏原稿本。
[44]鲁广文:《樱桃园记》稿本。
(作者单位:泰山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