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录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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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河滩上的回忆
二十年前下乡时和我最要好的一位老哥,从黄河尽头的孤岛来看我,要
不是那太熟悉的声音,我几乎无法辩认他的面孔,因为从头发、眉眼到全身
都沾满了黄土。
我带他去厂里的澡塘洗澡,站在哗哗四溢的一池清水前,他看看我,惶
惑不安地说道:“这样下去合适吗?”
“你先在喷头下冲冲吧。”我说。
他仰面,任那急雨般的水流冲淋着,大张着嘴,像饥饿的孩子,贪婪地
吞咽着奶水,“咕咚咕咚”喝了个饱。
“这水不开不能喝!”
“怎么不能喝,甜得像放了白面糖。”看他那一脸的虔诚,听着一腔豪
爽的鲁西话,面前的老哥更显得实实在在了。
“这一池水够我一家喝一年的!”他犹豫着,舍不得跳进去。
“这池水天天都这样淌,你放心下去洗吧!”他听从了,老气横秋的脸
上,带着孩童过节时才有的欢乐,侃侃地谈个没完。
“我已经七年没洗过这么舒心的澡了。那是八二年,我去济南府,俺叔
领我下了一次塘子,人挤得像赶年集,那池水像下了三锅的饺子汤……今年
咱们北大洼九个月没下过透地雨了,你是老孤岛人了,缺水的日月你不会忘
记吧。”
岁月像浊浪翻滚的黄河,头也不回地流过去了,留下的深深痕迹,是不
会轻易消失的。
黄河从苏北千里大搬家,一下翻滚到鲁北,几十年来在这里淤积了几十
万亩大平原,人们习惯地称这片无垠的沃土为孤岛大洼。孤岛上十几处军垦
农、林、牧场,那些星罗棋布的连队、村庄,二十多万百姓吃水全靠在汛期
的日子里,从黄河的几条干渠引来浑浊的黄水,灌满一个个人工开挖的蓄水
池。孤岛大平原草盛牲口多。放牧的人把大群的驴、马、牛、羊赶到池里饮
水,那些牲灵,喝饱了又没羞没臊地哗哗尿在水里,屙出大团的鲜牛粪,打
着“扑通”沉落到水底。小软枣似的羊屎蛋在水面上随波逐流飘散四方。烧
开的水里,散发出难闻的尿臊气,刚到孤岛时,喝水总要憋着一口气。
孤岛上的人家,住房小,却都有几口像样的大水缸,人们是让缺水整怕
了。我下乡的连队旁边有一处大集镇。抗日战争,杨国夫司令住在那里的时
侯只有八户人家,现如今已经是千多户的大镇子。春天黄河断流的日子,全
村大小水池都干了,镇中心一处最深的水塘被一尺尺下挖着,塘底蹲满了等
水的人们,眼盯着从黑色的泥沙里,渗透出发着污泥气味的水浆,人们用水
瓢、铁碗抢舀着。为了争一口水,常常抡起拳头,动了扁担。有劳力和牲口
车辆的人家,到十几里或数十里远的黄河大坝里面的引水大湾运水。每天清
晨,广袤的孤岛大平原上,运水的大车小辆从各个村落里涌出,汇集到通往
河滩的官道上。我曾是连队运水的车把式。出身三代贫雇农的老哥是饲养员。
一天清晨,连队出工的号声还没响,老哥就把三套犍牛的水车套好。他说:
“今日无风,赶早多运一趟吧。这几天放牧的大群都赶到排碱沟饮咸水,昨
天夜里拌料水就不够,今晨使役的牲口都没饮水。”
“啪、啪!”我扬起长鞭,在空中甩了二声脆响,三个大犍牛一出连队
就小跑起来,这套水车是一挂铁家伙,跑空车那声响像阴雨天的闷雷,惊得
那些人推驴拉的运水队伍,远远闪开一条宽道。
俗话说:“出门上套牲口懒,牲口回家不用赶。”今天,也许是老哥的
牲口料上得足,三个头牯在大道上撒了欢,两个梢牛把四根粗麻套绳拉得棍
子般硬直。最后竟没命的大跨起来。
“轰隆隆、轰隆隆”大铁皮水车震得我五脏六腑几乎错了位,那车速真
赛过一辆小吉普。
往日跑空车得用鞭子催,今天不知为啥,我扬起的鞭稍没沾一下牛腚,
三个大犍牛口吐着白沫,四蹄生了风,就是不停点了。
几支烟的功夫就蹿到了黄河大坝顶了,驾辕的壮犍子,还没来得及座车,
两个套牛就一溜烟拉着空车飞下坝坡,向着从河边引出来的大水湾冲去,由
于拉水的人多,灌水的漫坡道早就排满了大车小辆,三头牛绕过人群和车马,
从立陡的湾崖上蹿下。我用尽了气力,拉着辕牛的鼻套,鲜红的牛鼻血混合
着白沫,大团的流下来,辕牛抵不住两个梢牛的强拉硬拖,险情无可避免地
发生了,三套牛的大铁车,冲进没顶深的黄水里……当我从水中游到岸边,
辕牛和水车不见了,两个梢牛挣脱了套绳蹿到浅水区,正没命的喝水。牛是
渴急了!
大辕牛死了。连队里美美地吃了一顿牛肉。听说团长派专车把牛颈上的
大疙瘩肉拉走了。营长坚持要给我一个不大不小的处分。我的这位老哥硬是
把这份“光荣”揽了过去。
他说:“你们这些人早晚要回城,喝了这么多年的苦咸水,还要背一身
的不光彩!这太不公道。”
看着眼前憨厚可亲的老哥,我觉得在感情上和他永远也分不开了。
这些天,老哥和我唠叨最多的还是水。夜里,常常为公厕里无人过问的
长流水, 为我一家用水的大方和奢侈叹息。 送他返回上车时,他嘱咐我:
“你们可真福气,光吃水就该知足一辈子。老弟,别忘了你老哥,如果带车
去孤岛,什么也不要捎,就给我带上两大塑料桶清水。
情同手足的老哥,我永远忘不了你。但是你哪里知道,齐鲁故都这片大
地已经严重缺水,一旦绝水,人们是一天也过不下去!因为这里没有孤岛上
那虽是苦涩能让人生息度日的咸水!
(作者:黄河农场青岛工人马成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