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辑 中年困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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蒲松龄南游千里归来,时在康熙十年(1671年)八月。他两个族侄振铎(觉斯)、
振趾(螽斯)请他饮酒,《八月新归,觉斯、螽斯两侄邀饮感赋,得深字》诗云:“江
湖万里泪沾襟,曾有新诗寄竹林。露湿芳阶萤上下,风清良夜月升沉。莺花岁逐行尘
老,骨肉情因患难深。羁旅经年清兴减,消磨未尽只雄心。”流露出他蹉跎无成的悲
哀及南游的感受,同时也表示他继续争取科举成功的雄心未泯。
他与挚友李尧臣相聚,彻夜长谈,对酒酬唱,想起同学少年雄心壮志,随着世事
艰难与阅历加深而心灰意冷,两人为怀才不遇、世道的不公感慨万分。其诗《中秋微
雨,宿希梅斋》云:“萧索秋风落木时,绨袍长铗欲何之? 一床灯火眠疏雨,十载飘
零感旧知。草色遥分平野绿,新章拟和故人诗。相看击筑仍樽酒,淡月黄昏午漏迟。”
“三径苍茫满绿苔,高斋把酒共徘徊。几家烟火芳邻隔,四塞凉云薄暮来。义气相逢
清夜悔,艰难深历壮心灰。与君共洒穷途泪,世上何人解怜才! ”朋友的知己,亲人
的期盼,激励他决心明年乡试取胜,以改变自己目前的窘况。然而命运却又一次捉弄
了他。正如他所说的那样,“世上何人解怜才!”
康熙十一年(1672年)秋闱,蒲松龄未能如愿,心中悲愤异常。他的《寄孙树百》
诗云:“君疲马牛身犹病,我困遭逢数亦悭。三载行藏真落水,十年义气已阑珊。不
堪蟋蟀愁中听,但把茱萸醉后看。千里踟蹰何所寄? 惟凭尺一劝加餐。”“帐外西风
剪剪吹,屋梁落月不胜悲! 途穷只觉风波险,亲老惟忧富贵迟。九月山城闻塞雁,五
更魂梦绕江蓠。怀人中夜悲天问,又复高歌续楚词。”“枫老秋林玉露浓,涉江何处
采芙蓉? 霜凋衰柳愁千缕,云障远山恨万重。楚陂犹然策良马,叶公元不爱真龙。歧
途惆怅将焉往? 痛苦遥追阮嗣宗。”倾诉了自己的遭际、对亲老的忧虑和对知己朋友
的关心怀念。孙蕙在宝应接诗读后复函云:“异乡落莫,满拟好友蜚 ,少添意兴;
不意芜 无灵,致误云翼。文章憎命,不其然乎?抱歉抱歉!来什怜及牛马,传语加餐,
足纫至爱。几番拈髭拟和,不成报章,大抵鞅掌之人,重以 索,便语不成声矣……
吾兄为亲老忧富贵迟,总(纵)使非迟,亦无奈亲日老也。惟期砥砺进修,祈宽过以报
春晖,于愿足矣。兄台绝顶聪明,稍一敛才攻苦,自是第一流人物,不知肯以鄙言作
 否耶? ”(见路大荒《蒲柳泉先生年谱》“康熙十一年”条。)对自己的荐书不灵深
感抱歉,对蒲松龄怀才不遇及其亲老忧虑极为同情,并劝慰其敛才攻苦,继续努力,
以实现愿望。
同年秋末的聊斋诗《九月望日有怀张历友》和《独酌》所云“临风惆怅一登台”、
“世人原不解怜才”、“独酌危楼夜月高”、“百感心伤首重搔”,都流露出蒲松龄
怀才不遇、借酒浇愁的苦闷伤感情绪。而其《咏怀》诗所云“谋生计拙类鸠巢,鬓影
双蓬短发交。岁月已随人事改,诗书总为世缘抛。云中鸡犬通丛舍,花里楼台接近郊。
独向陇头悲燕雀,凭谁为解子云嘲? ”则抒发了他壮志难酬且不为世人理解的苦衷,
同时也表露了他藐视世俗庸人,并以怀才不遇的扬雄自比的清高情怀。
其后数年间,他与丰泉乡王氏家族的王橘(雪因)及其子侄辈王观正(如水)、王体
正(长人) 、王一正(定甫) 等过从密切,这一时期诗作中多有“独酌危楼月夜高”、
“花里楼台接近郊”、“高阁闲清昼,蕉窗日影移”、“飘零客邸梧桐落,雨雪梁园
鸿雁稀”、“独上高楼坐晚晖“、“高斋独坐思依依”等情景描写,有在王家设馆的
迹象。 (王枝忠:《关于蒲松龄生平经历的几点考订》,载《蒲松龄研究集刊》第四
辑。)也曾随唐梦赉等游览山水,东去崂山(邹宗良:《蒲松龄的崂山之行》,载《蒲
松龄研究集刊》第四辑。) ,南登泰岱。还同王永印(八垓)与沈天祥(燕及)等人多有
交往,不排除“共灯火”、坐馆的因素。正如王洪谋《柳泉居士行略》所云“遂从给
谏孙公树百于八宝……自是以后,屡设帐缙绅先生家,日夜攻苦,冀得一第” (转引
自路大荒《蒲柳泉先生年谱》“康熙十一年壬子”条下。)之情形相合。
从《聊斋诗集》看,康熙十四年(1657年)仅存诗两题八首,其中并未涉及该年
乡试情况,难知蒲松龄参加与否。而康熙十七年(1678年)的乡试,蒲松龄确实参加
过,有诗为证。诗集卷二“戊午”《同安邱李文贻泛大明湖》云:“北极台临北斗悬,
两人把手意怆然。片帆无恙湖山雨,一棹忽冲荷芰烟。常卧齐云弹白 ,欲吟楚些问
青天。挥髯共洒陵阳泪,此日相看最可怜! ”“百年义气满蓬蒿,此日登临首重搔。
秋恨欲随湖水涨,壮心常凭鹊山高。鬼狐事业属他辈,屈宋文章自我曹。知己相逢新
最乐,芒鞋踪迹遍林皋。”《明水阻雨》云:“横流浩 接苍冥,白鸟红莲缀远汀。
急雨来时村舍黑,垂杨深处酒旗青。宁堪鸿雁随秋至,况是芭蕉向晚听。四十年来人
似旧,可怜险阻已全经。”诗中的特定地点“大明湖”在省城济南,“明水”在济南
东附近的章丘县境内。 时间是秋季, 以及作者和朋友“把手意怆然”,“共洒陵阳
(卞和)泪”,及“险阻已全经
“等语,都表明其情绪之悲伤,足以肯定系秋闱败北所致。
科举屡屡不第,对于蒲松龄的打击一次重于一次,难怪他的情绪如此低沉。正如
他在《秋斋》诗中所反思的“回首生平事事非”。他自知“狂态招尤”而“清夜悔”,
真让他“强颜于世”却又“素心违”。他并非甘心于“萧然仍四壁”的生活,可是天
公偏不作美,淄川从康熙元年到三、四年间俱有灾害,特别是康熙十二、十三、十四
年,以及十七、十八年间灾害不断。本来就“家无四壁妇愁贫”(《拨闷》),连遇灾
荒,他“不向首阳忧妇子,犹虞秋税费艰辛。”(《喜雨》)因为“完得官粮新谷尽,
来朝依旧是凶年! ”(《田间口号》)当时他已是六口之家,灾年中的家庭生活景况令
人心酸。其《日中饭》诗云:“黄沙迷眼骄风吹,六月奇热如笼炊。午时无米煮麦粥,
沸汤灼人汗簌簌。儿童不解燠与寒,蚁聚喧哗满堂屋:大男挥勺鸣鼎铛,狼藉流饮声
枨枨;中男尚无力,携盘觅箸相叫争;小男始学步,翻盆倒盏如饿鹰。弱女踯躅望颜
色,老夫感此心茕茕。于今盛夏旱如此,晚禾未种早禾死。到处十室五室空,官家追
呼犹未止!瓮中儋石已无多,留纳官粮省催科。官粮亦完室已罄,如此蚩蚩将奈何?”
灾年就已使人慌恐,而更可怕的是官府“征输”:“吏到门,怒且呵。宁鬻子,免风
波。纵不雨,死无他,勿诉公堂长官诃! ”(《灾民谣》)他不但为自己的家庭生活犯
愁,为健在的老母犯愁,还“隔宿无粮代弟愁“(《偶感》)。家中无粮难抵饥,而教
书的收入也终不解困。真是“到手金钱,如毛燎火,烘然一 完之”。小年辞灶时,
“瓦炉仅有香烟绕”。他只好祷告灶神,“倘上方见帝,幸代陈词:仓箱讨得千钟粟,
从空堕万铤朱提,尔年此日,牺牲丰洁,两有光辉。”(《金菊对芙蓉·甲寅辞灶作》)
类似戏谑的祈愿中包含的是无限的苦涩。
科举无望,难达青云之志,而灾年频仍,缺乏充饥之粮。全家七口(后又添丁),
还上有老母,“兄弟皆赤贫”(《述刘氏行实》),难以相顾。而年年谋新馆的不稳定
生活,更难圆其科举功名梦。
中年的蒲松龄,身负重担,在人生道路的陡坡上艰难地挣扎。虽然“形容为愁槁”、
“蓬发如病媪”(《酬如水留别》),但是这“乾坤一破衲,湖海老狂生”(《趺坐》)
却没有低头。他怀着满腔希望,努力支撑,以求改变现状。然而前途茫茫,归宿何处?
他不得已高喊出:“世上相逢惟按剑,明珠此夜向谁投?”(《偶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