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松龄的词现存119阕，包括三个部分。一是残存的词稿，原藏于蒲氏后裔孙某，
再藏于淄川李席珍，三藏于光绪年间山东巡抚李秉衡，四藏于武安高智怡。 (见高智
怡《蒲松龄词稿手迹题记》，《蒲松龄集·聊斋词集》附录。) 这部残稿系副本，共
计42纸，包括词86阕，其中末阕《沁园春·留别钟圣舆》，只存词调和标题，实有85
阕。 二是《聊斋诗集》 六卷抄本中末卷《诗余》多出的七阕。三是北京图书馆所藏
《聊斋文集》抄本中《词集》二卷多出的26阕。路大荒先生所编的《蒲松龄集·聊斋
词集》只收录了上述前两部分。
蒲松龄的词，小令、中调、长调皆有，尤喜用长调。《聊斋词集》中收小令15调
21阕，中调9调11阕，长调27调61阕。其中《沁园春》有七阕、《贺新郎》(或为《贺
新凉》)有10阕。最长的《西施三叠》长达213个字。
《聊斋词集》基本上按时间先后编排，根据种种线索，对大多数词作仍能推定其
写作年代。
康熙十三年（1674年）前后，蒲松龄在丰泉王家坐馆，结识了王氏昆仲。《贺新
郎·王子巽续弦即席戏赠》等六阕，都是围绕着王敏入续弦而写的戏谑之作。《大江
东去·寄王如水》，似为壬子或乙卯乡试落榜后与王如水同病相怜的悲愤之辞。
康熙十三年（1674年）甲寅写的《金菊对芙蓉》，题目注明为“辞灶”作，紧接
的《喜迁莺·岁暮作》在“辞灶”之后，似应作于同年。《思帝乡》以下至《沁园春
·岁暮唐太史留饮》，似应作于康熙十四年。
康熙十四年乙卯，孙蕙入京，把姬妾顾青霞留在了淄川家中。《西施三叠》以下
七阕，是围绕顾青霞写给孙蕙的戏谑之词，时间当在这一年之后。
康熙十八年己未，蒲松龄40岁，到西铺毕家坐馆。《少年游·戏赠韦仲》至《尾
犯》六阕，当作于是年。与袁藩酬唱自此年始，先后有《念奴娇·新秋月夜，病中感
赋，呈袁宣四孝廉》四阕，《贺新凉·喜宣四兄扶病能至，挑灯伏枕，吟成四阕，用
秋水轩唱和韵》四阕，《贺新凉·读宣四兄见和之作，复叠前韵》、《贺新凉·喜雨
一阕，并寄之》诸阕。此外尚有《满庭芳·中元病足不能归》四阕，《浣溪沙·秋柳》、
《乌夜啼》、《钗头凤》、《金人捧玉盘·雨夜》、《行乡(香)子·忧病》各一阕，
亦应作于是年。
康熙二十一年（1682年）壬戌，淄川大水成灾。《贺新凉·淫雨绵绵，三日水止，
既复患之》、《水龙吟·风雨坏稼》、《长相思》、《一剪梅·戏简袁宣四孝廉》、
《一剪梅·听雨》、《虞美人·夜雨》、《长相思》、《醉太平·早起自忏，已而自
嘲》、《大圣乐·自遣》、《贺新凉·喜晴复叠前韵》诸阕当作于是年。
康熙二十四年乙丑，袁藩应毕际有之请，复至石隐园，校刊毕自严的《石隐园集》。
蒲松龄有《临江仙·送宣四兄东归》、《钗头凤·中秋前雨阻，宣四兄不得归，戏作
此将寄之，闻已冒雨行矣》、《瑞鹧鸪·中秋怀宣四兄》、《蝶恋花·涉石隐园怀宣
四兄》、《沁园春·闻宣四兄病笃》、《念奴娇·挽袁宣四》。是年，蒲松龄因足疾
卧病，自《庆清朝慢·卧病》至《应天长·贫家乐》，中间不涉及袁氏的其他作品，
亦应作于是年。
康熙二十五年（1686年）丙寅，张历友、毕盛钜选府拔贡。蒲松龄有《水调歌头》
二阕，第一首题为《腊初稷下雪中遣怀》，第二首题为《送毕韦仲东旋》，似应作于
是年。
康熙二十六年丁卯，蒲松龄乡试因越幅被黜。《大圣乐·闱中越幅被黜，蒙毕八
兄关情慰籍，感而有作》当作于是年。
康熙二十九年庚午，蒲松龄乡试二场因故被黜，《醉太平·庚午秋闱，二场再黜》
当作于是年。另据路大荒 (蒲柳泉先生年谱》云：“二场因故被黜，主司惜之。自此
亦不复闱战矣。”则《大江东去·与张式九同饮孙蕴玉斋中》与《又寄〈露华〉一调》
皆为乡试落榜而作，亦应作于是年。
康熙三十三年（1694年）甲戌，蒲松龄有《丘采臣草堂落成》诗，《潇湘逢故人》
词中亦涉及此事，故亦应作于是年。
综上所述，蒲松龄创作词始于在丰泉王氏家坐馆之初，或更早，结束于在西铺毕
家坐馆之后。
《聊斋词集》的内容可概括为以下五个方面。
一是感慨身世。如《大江东去·寄王如水》、《大圣乐·闱中越幅被黜，蒙毕八
兄关情慰藉，感而有作》、《醉太平·庚午秋闱，二场再黜》、《大江东去·与张式
九同饮孙蕴玉斋中， 蒙出新词相示， 因和五调》 、《又寄〈露华〉一调》等5阕。
《大圣乐》上片云：
得意疾书，回头大错，此况何如? 觉千瓢冷汗沾衣，一缕魂飞出舍，痛痒全无。
痴坐经时总是梦，念当局从来不讳输。所堪恨者：莺花渐去，灯火仍辜。
科举失利造成的精神折磨，是如此深重。
《大江东去·寄王如水》上片云：
天孙老矣，颠倒了天下几多杰士?蕊宫榜放，直教那抱玉卞和哭死!病鲤暴鳃，飞
鸿铩羽，同吊寒江水。见时相对，将从何处说起?
主考官如同“天孙”，颠倒是非优劣：自己如同抱玉而哭的卞和，犹如“病鲤暴鳃，
飞鸿杀羽”。他虽为此而气愤得“不觉五岳填胸”(《又寄〈露华〉一调》)，“欲击
碎王家玉唾壶”(《大圣乐》)。但气愤一消，仍然重理旧业，准备秋闱再战。
二是讽刺现实。如《金菊对芙蓉·甲寅辞灶作》：
到手金钱，如毛燎火，烘然一 完之。值祠神时节，莫备肴 。瓦炉仅有香烟绕，
酹灶前浊酒三卮。料应神圣，不因口腹，捏是成非。
况复盎碗相依，念区区非吝，神所周知。倘上方见帝，幸代陈词：仓箱讨得千钟
粟，从空堕万铤朱提，尔年此日，牺牲丰洁，两有光辉。
通过对灶神的揶揄，既反映了个人生活的穷困，又讽刺了那些捏造是非、妄加灾祸的
地方官员。
再如《沁园春·戏作》，一针见血地指出了社会的丑陋：要想富贵就必须先作小
人。《尾犯·戏作》用《孟子·离娄下》“齐人有一妻一妾“的寓言，讽刺了不以背
后乞怜为耻的丑恶现实。
三是歌颂友情。在与友人唱酬的词中以袁藩为最多，如《念奴娇》五阕、《贺新
凉》六阕、《一剪梅》、《临江仙》、《钗头凤》、《瑞鹧鸪》、《蝶恋花》等各一
阕。《念奴娇·挽袁宣四》写道：
三秋淫雨，日 相与，投桃报李。返驾无期，人道是，萌水松篇逝矣。藤茧犹
新，笔花似故，谁信人真死!窥园不见，还疑暂复归耳。
遐想潇洒生平，吟髭捻断，了才思如绮。不道堂前燕子来，回首河山非是。古往
今来，茫茫泉路下，曾无雁鲤。夜台寥阔，知君何处栖止?
挚友的不幸去世，给蒲松龄带来了极大的痛苦，他不相信这是现实，疑心友人不过是
暂时离开。但幽明路隔，音信断绝，他更加关心友人在九泉之下的命运。《沁园春·
岁暮唐太史留饮》对唐梦赉能够赏识礼遇自己深受感动。“我狂似絮”，“君淡如梅”
表明了两人以道义相交、不拘形迹的真挚友情。
四是描写景物。如《风流子·元宵雪》：
金吾不禁夜，谁散玉屑糁回廊? 想天女散花，将花捻碎，抟来粉手，抛落青苍。
乱飘泊，洒楼飘细细，入竹响锵锵。第一月明，无双灯火，天真好笑，为甚仓忙?
多应嫦娥意，招滕六偕来，并赏灯光。仿佛射残素雁，猎罢银獐。料人间岁始，
天宫春暮，遥池杨柳，飞絮颠狂。独惜梅花冷落，瘦损寒妆。
运用比喻、驰骋想象，将元宵之夜的雪景描写得非常生动形象。《蝶恋花·涉石隐园
怀宣四兄》从季节、风日、花木、池水、落叶、飞蝶、庭院、门窗等各个方面，描绘
了石隐园的寂静凄凉。“黄叶无人飞片片，风欺不在翻书卷。”把对袁藩的思念之情
写得含蓄深沉。《潇湘逢故人》、《花心动》、《水龙吟》等描写景物也都非常出色。
五是描写男女之情。如《山花子》：
十五憨生未解愁，终朝顾影弄娇柔。尽日全无个事，笑不休。 贪扑蝶儿忙未
了，滑苔褪去凤罗钩。背后谁家年少立?好生羞。
将天真烂漫的少女形象刻画得活灵活现，又揭示了其情窦初开的内心。《酒泉子》：
闻道伊来，粉颈低垂不起。刚才过去复依依，暗相窥。 婿如若个足无亏，见
后此心耿耿。对人未敢颂丰姿，怕他知。
一位已经许字待嫁的少女，暗中窥视未婚夫，感到合乎自己的心愿，但又不敢向人表
露喜悦之情。对女子的心理活动刻画得非常逼真。《促拍丑奴儿·闺思》描写了思妇
孤独寂寞之情。另外还有一些艳情词，大都以戏谑之笔，与友人消遣，如《西施三叠
·戏简孙给谏》、《贺新郎·王子巽续弦，即事戏赠》等等。
蒲松龄的词兼有婉约豪放之长，同时又具有自己的特色。他的爱情词，写少女思
妇对男子的爱慕相思，柔情蜜意，纤细缠绵，显然是婉约派的词风。他的艳情词，虽
然也写男女之情，但由于以戏谑之笔，达消遣之意，多以长调，进行铺叙，直而不婉，
繁而不约，具有慢词的特点。他的感既身世、讽刺现实的词，多通过比喻、想象，借
用民俗典故。唐梦赉在《聊斋词集序》中认为蒲松龄词的主要特色是“峭”，“峭如
雪后晴山， 皆出，一草一石，皆带灵气。”即以诙谐幽默的语言，抒写胸中的块
垒，使作品富有奇趣。
蒲松龄的词在语言上的特点也很鲜明，主要表现为以下几点：
(一)善用诙谐之言。有时是用来戏谑，如《望远行·戏赠刘乾庵》：“奇特，十
载衾 断爱，直恁刚肠抛得!若个畸行，远绝情理，此窍谁人能识?异日倘然归去，逢
人陌上，切要端详尽悉。莫一时孟浪，炫金路侧。”刘乾庵仕宦在外，与妻子长期分
别，甚至记不清妻子容貌。蒲松龄对他的这种“畸行”表示怀疑，并戏谑他将来回家
见了妻子，不要像秋胡那样炫金戏妻。有时用来讽刺，如《大江东去·与张式九同饮
孙蕴玉家中……》：“关左伟男，江东豪曲，铁板歌三叠。私心窃幸，今番不伍时杰。
尽教造化颠倒，风流不减，郢中白雪。掩口胡卢，看连城双璧，燕石何别。”对科举
的不公正作了讽刺；“燕石”与“连城双璧“相混淆，造化颠倒了黑白。自己虽仍是
“康乐了”的秀才，也不屑与这类“时杰”为伍。有时用来嘲弄，如《醉太平·庚午
秋闱，二场再黜》：“回头自笑蒙腾，将孩儿倒绷。”为乡试落第而自嘲。再如《石
洲慢·中秋足患稍瘥，不能纵饮》，“广寒何处? 愿与捣药三年，服劳不索佣工价。
但乞好嫦娥，赐玄霜一把。”为盼望病足早痊而自慰。自嘲之外，也往往嘲弄友人，
如《一剪梅·戏简袁宣四孝廉》：“西风剪剪雨梭梭，朝也滂沱，暮也滂沱。一庭秋
水细生涡，阶下成河，床下成河。涉泥踏泞苦蹉跎，炊者咨嗟，饷者咨嗟。主人张盖
仆披蓑，一惮奔波，一怨奔波。”嘲而不谑，表达了对友人的同情，并且表露了两人
友谊的深厚。
(三)善用典故成语。如《沁园春》：“人寿几何?俟河之清，清于何年?看贩儿瓮
破，雄赀安往(在)，春婆梦醒，短烛依然。易去光阴，傥来轩冕，尽是沤波薤露缘。
真堪笑，笑饿夫断骨，自吃馋涎。 锄云自种花田，归市儿童柳贯鲜。学坡仙拔闷，
妄谈故鬼；清公上座，杜撰新禅。薄抹清风，细批明月，犹恨古人占我先。三杯酒，
尽陶陶且醉，半饷高眠。”“俟河之清”，见于《左传·襄公八年》；“贩儿瓮破”，
见于苏轼《又寄诸子侄诗》附注；“春梦婆”，见于赵德麟《侯鲭录》卷七；“傥来
轩冕”，见于《庄子·缮性》；“锄云自种”，见于元人马臻《山居写兴》“分将药
草锄云种”；“柳贯鲜“，见于黄庭坚《次韵曾子开舍人游籍田载荷花归》“钩鱼柳
贯鲜”；“坡仙拔闷谈鬼”，见于叶梦得《避暑录话》；“清公杜撰新禅”，见于黄
庭坚《答李德素书》；“抹风批月”，见于苏轼《和何长官六言次韵》其五。蒲松龄
运用典故成语，有时把古人的原话嵌入词中，如《大江东去·寄王如水》中的“未能
免俗，亦云聊复尔尔”，比《世说新语》原文“未能免俗，聊复尔耳”只增加了“亦
云”二字，改“耳”为“尔”。《东风齐着力》中的“锐减小腰围”，比《西厢记》
中的“清减了小腰围” ， 只减了一字，改了一字。《念奴娇·新秋月夜……》中的
“悲矣秋之为气”，比《九辨》中的“悲哉秋之为气也”，只改动了两个虚词。《沁
园春·岁暮唐太史留饮》中的“尤难处，在世人欲杀，我意怜才”，比杜甫《不见》
中的“世人皆欲杀，我意独怜才”，也只减了两个虚词。《昼锦堂·秋兴》中的“月
白风情如此夜，良辰美景奈何天”，上句比苏轼《后赤壁赋》中的“月白风清，如此
良夜何”，只减了两字；下句照用《牡丹亭·游园》原文。这些典故成语，用得灵活
自然，丰富了作品内容，显示了蒲松龄的学识与才华。
(三)善用俗言俚语。如《西施三叠》“斯妮子，我见犹怜”；《庆清朝慢》“别
后想，见后爱，挑拔得情绪有几千般”；《山花子》“背后谁家年少立? 好生羞”；
《水调歌头·饮李希梅斋中作》“昨日袖，今日舞，已郎当。便能长醉，谁到三万六
千场?”《水龙吟·风雨坏稼》“病客越添幽闷，便狂呼，如何了得!”《瑞鹧鸪·中
秋怀宣四兄》“传言良夜曾无价，卖与离人不直钱。”《行乡子·忧病》“有三分痛，
七分痒，万分忧。”《尾犯·戏作》下片使用俗言俚语尤为集中：“吉莫靴声厉，一
片纥梯纥榻。若个偻罗，教翁翁光乍。喏不敢，区区儿辈，现今作子敖前马。奢遮男
子，就便恁底轰轰价。”“纥梯纥榻”形容靴声；“若个偻罗”意指伶俐能干的家伙；
“教翁翁光乍”，指使老头子突然荣耀起来；“喏不敢”，自谦儿辈官小，只能给右
师王 当马前卒；“奢遮”，形容出众惊人；“恁底”言如此；“轰轰价”，言轰轰
烈烈。
(四)善用散文句式。如《大江东去·寄王如水》“天孙老矣”；《满庭芳·中元
病足不能归》其二“蹉跎骨固将惫矣”；《念奴娇·挽袁宣四》“人道是，萌水松篱
逝矣”，《尾犯·戏作》“合盘儿托将出也”；《念奴娇·新秋月夜，病中感赋，呈
袁宣四孝廉》 其四“于今可笑人也” ；《沁园春·秋怀》“终日沉吟浑似惯也”；
《尾犯·戏作》“齐父齐兄，都要施施者”；《念奴娇·新秋月夜……》“数武门庭，
两重院落，似隔云山者”；《齐天乐·山居乐》“穷途返后名心死，但求一身佳耳”；
《念奴娇·挽袁宣四》“窥园不见，还疑暂复归耳”；《沁园春·岁暮唐太史留饮》
“雪煮团茶，座延国士，何数浅斟低唱哉! ”《醉太平·早起自忏，已而自嘲》“须
将皤然，躯真惫焉。”《大圣乐·闱中越幅被黜……》“嗒然垂首归去，何以见江东
父老乎?”这些词句，由于在句末加了助词，使得语气舒缓跌宕，表现了情感的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