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辑 聊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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蒲松龄的《聊斋文集》现存13卷。第一卷为赋,计11篇;第二卷为传、记,计14
篇;第三卷为引、序、疏,计82篇;第四卷为论、跋、题词,计13篇;第五卷为书启,
计131篇; 第六卷为文告、呈文,计23篇;第七卷为婚启,计56篇;第八卷为生志、
墓志、行实,计3篇;第九卷为祭文,计41篇;第十卷为杂文,计20篇(附楹联8联);
第十一卷为拟表,计31篇;第十二卷为拟表,计48篇;第十三篇为拟判,计66篇。以
上共计539篇,各种文体皆备。
《聊斋文集》 原来分册而不分卷, 只有四百馀篇。 (参见蒲松龄五世孙蒲庭桔
《聊斋文集志》 、王敬铸《蒲柳泉先生遗集序》、孙乃瑶《蒲柳泉先生遗集跋》。)
后人递相摭拾,篇章逐渐增多,至光绪间,山东巡抚李秉衡,始请秀才李席珍多方搜
辑,厘定为十二卷。今本作十三卷,539篇,应有路大荒先生收罗之功在内。《文集》
中有四篇见于《聊斋志异》:《聊斋志异自序》见于《志异》卷首;《酒人赋》见于
《八大王》;《花神讨封姨檄》,见于《绛妃》;《妙音经续言》见于《马介甫》。
《文集》中有二篇亦见于蒲立德之《东谷文集》:一为《羽士沈坚白传》,一为《清
韵居记》(二文皆见《聊斋文集》卷二)。前篇题目与《东谷文集》相同,后篇《东谷
文集》作《为黄鲁岩新韵居记》。二篇皆应为蒲立德之作。 (见袁世硕《蒲松龄事迹
著述新考》261页。)
从写作动机来看,蒲松龄的文章可分为三种情况。一种是自作,即根据自己的所
见、所闻、所知、所感而写,如写景抒情的古赋,为应酬而写的书信、序跋、碑志,
以及由现实而引发的记事之文等等。再一种是代作,即根据他人意志命笔,为人送迎,
代人歌哭,替人发号施令,如婚启、贺词、寿词、祭文、呈文、文告等等。第三种是
拟作,即为将来应试而进行的习作。如拟作的表、判等。三种情况中,以第二种代作
的文章最多,占全部文章的五分之二强。
《聊斋文集》中骈散兼备,而以骈文为主,约占五分之三。赋、婚启、祭文、表、
判,全是骈文。即使是散文,也常常夹带数量不等的骈句。
从内容上来看,蒲松龄的文章反映了当时的许多社会现实,可以概括为以下六个
方面。
一是天灾祸民。《康熙四十三年记灾前篇》、《秋灾记略后篇》,集中反映了康
熙四十二年至四十三年(1703年1704年)淄川遭受的自然灾害。这场灾害持续的时间
长,灾害的种类多,灾情的程度深。《秋灾记略后篇》云:“去年天作孽,邑绝贫民;
今年再作孽,邑无富民;今年之天,又作来年之孽,恐邑少生民矣! ”《记灾前篇》
云:“癸未四月,天雨丹,二麦欠收。五月二十四日甲子,风雨竟日,自此淫霖不休,
垄中清流  出焉。农苦不得耨,草迷疆界,与稼争雄长。六月十九日,始大晴,遂
不复雨。低田水没胫,久晴不涸,经烈日,汤若煮,禾以尽槁。高田差耐潦,然多蜚;
蜚奇臭,族集禾箨,箨为坟起。剖之纷纷四出,日既上,则入土而伏。禾被以枯,以
秕,  尽臭,牛马不食。……顾久旱,田深半尺无润土,种麦愆期。中秋小雨,不可
耕,农憋憋自急,或起浮土,时播数亩,苦置之。念七又雨,倍中秋,天已寒,无敢
不耕。犁入地,仅没其锐,耕且 ,温覆而干承之,五日后,燥不可耕矣。”这场灾
害给百姓造成的危害十分严重。《记灾前篇》又记载说:“道 无人瘗,禽犬分葬之,
人俭而畜丰矣。郡城为流人所聚,国若焦。郊关善士,为掘眢井,深数尺,纳尸焉;
既满复掘,盖十馀井,犹未已也。货人肉者,凌晨驱驴,载送诸市肆,价十分羊之一;
或炼人膏而渍之,以杖荷 ,击铜板市上,价视乌麻之槽磨者。得入眢井,犹大葬也。
不死者,露移眠道侧,将死亡羞,虽生亦忘情。或偕口俱出,死其一,行矣不顾,尸
横路衢,无呜哭者。草间有弃儿,怜者收恤之。至是人益贱,垂髫女才易半粟。”两
篇记灾的散文详细具体而且感情沉重,真切地表现了蒲松龄对百姓的关怀与同情。
二是重赋病民。《淄邑流弊》与《淄邑漕弊》两篇,集中地反映了淄川大粮与漕
粮重赋病民的情况。所谓“大粮”,即按户征收的钱粮。所谓“漕粮”,即为运粮及
其他差役征收的钱粮。《淄邑漕弊》云:“按明季淄米,原运本色(邑),签批报富户
运之。其间雨湿赔累,脚价烦多,一斛米而家倾矣。况且一报数户,贿到则免,年年
如遭兵火。韩忠烈公(讳承宣)灼知此苦,详请上台,力复‘条鞭’,犹俗言‘一条鞭’,
勿论绅衿士庶,都派之也。上台准行,遂将解粮之脚价、盘费,解米之轻 、席草、
脚价,与运军之行粮、月粮,及驿马、班匠、花绒、狐皮等项,俱作银两,撒入四等
地内,与粮并征。即此外另有不测徭役,一切皆官家办之,里下坐听不与闻也。”按
照“条鞭”法,大粮之外,所征已包括漕粮,不应向民间重派差役,但事实却不是这
样。《淄邑流弊》云:“后奉行无贤者,遂按数征粮,而差出仍派民间,于是‘条鞭’
皆成大粮。此淄之税所以独重于他邑也。”淄川漕米,购自临清、德州,“昔年临清
仓米七百馀石,该脚价银一百二十余两;德州南城米六百馀石,该脚价银一百三十余
两。自奉旨临米改折,德州改兑,则两项全消,而所省脚价等银,仍应解部,与民无
与。 今则临米帮解、德米部费各二百余两,皆于漕粮中征之。窃思不解而何以用帮?
不到部而何以有费? 如此等类,不可指数。”漕粮并入大粮,脚价另外征收,杂费多
至正米数信,已令人吃惊;更使人惊奇的是,漕米已折兑银两,所省脚价,仍要照常
上交。蒲松龄对于这些弊病可以说是深恶痛绝。
三是政策困民。《禁籴说》和《钱粮比较说》分别反映了当时两种政策对百姓的
危害。所谓“禁籴”,即丰收之年禁止四方之民来丰收地区籴粮。理由是“四方来籴,
则本处之粮大贵;或且籴者多而粮必尽,贫民必至于饿死。”蒲松龄认为:“夫籴者,
非强人而籴之也,有粜者而后有籴者。其粜粮何为也哉? 曰:以封粮也,以纳米也,
以买布也,以买絮也,以办人事往来也。”“但一经禁籴,则粮价顿贱”,“向来可
以少粜而有馀者, 今反使之多粜而不足。 ”这就说明禁籴不利于丰收地区的百姓。
“夫一县即不为邻县荒俭计,而在知府则均其属也;一府即不暇为他府荒俭计,而在
抚司则均其属也。朝廷以四海为家,直省告饥,方且蠲之赈之。南方之绵帛,北方之
貂参,西方之 羊,东方之鱼茧,皆未尝禁其贩卖。今荒俭之处,日望籴粮者至,苟
延旦夕之命,而贩粮之罪,又律中所不载之条乎! ”这就说明禁籴不合于救饥之道。
蒲松龄最后感叹说:“今一方少收,四方有来贩者,是天欲少苏此一方民命之苦,且
大救四方民命之苦,而官必设法以困之,使粜者不得粜,籴者不得归,彼此远近俱困,
是诚何心哉? ”“所谓“钱粮比较”,即官府催交钱粮。《钱粮比较说》对此给予了
大胆的抨击:“自顺治十八年以来,钱粮稍急,州县勤于催科,或五日一比,或三日
一比,于是无日不比,无日不打矣。”“其实民间所恃者庄农,凡钱粮皆麦后封一半,
秋后一半,何尝有三百六十日逐日封粮耶? ”这种作法,对农民有害,对差役有利。
“在受比者,去乡村或百里,或百五十里,于是在官之日反多,而至乡粜粮卖布之日
反少矣。在州县经承皂隶等役,利于比较、打板,日日有常例入己,断断以为善政。
曰:不如此,则钱粮断不能完。”州县官吏,忙于催比,“打之声,彻昼彻夜”。对
于治民教民等事务,却完全置之不顾了。
四是绅吏侵民。地方上的土豪劣绅,依仗亲族中的高官,横行乡里,欺压人民;
官府中的奸贪胥吏,凭借手中的权力,营私舞弊,鱼肉小民。前者如孙蕙的族人亲戚,
后者如漕粮经承康利贞。蒲松龄在《上孙给谏书》中直言不讳地劝告孙蕙要“收敛族
人”:“凡一人之望重,则举族之人,多窃其声灵,以作威福。力之大者,则把持官
府;力之小者,则武断乡曲。甚且族人之奴仆亲戚,亦张我之旗帜,以欺山中之良懦,
良可骇叹! 况贵族威名,远迩藉甚,即时时收敛之,彼且人人以给谏为名;若稍加阿
护,则邑中之太爷公第,无空闲处所矣。凡此者,恶虽出于众作,怨实丛于一人,所
当与门下人同一箝束者也。……凡此数者,皆弟之所目击而心热,非实有其事不敢言,
非实有其人不敢道也。弟之言无可凭信,即先生问之他人,亦必以余言为诬。但祈先
生微行里井而私访焉,倘有一人闻孙宅之名而不咋舌咬指者,弟即任狂妄之罪而不敢
辞。”蒲松龄与孙蕙可称得上是至交,但他并不循情沉默,而是坦率陈言,毫不犹豫
迟疑。康利贞是淄川漕米经承,蒲松龄在《与孙爻文转示吴县公》中说:“漕粮之害,
一甚于高尚,益甚于李合经,去年康利贞则腰缠万贯而逃。小民有限之血力,纵可取
盈;蠹役无底之贪囊,何时填满? 官不知为民贼,而视为良臣。”对康利贞盘剥百姓
的罪行和官府的袒护给予了大胆揭露。在《与张益公同上谭无竞再生进士》中又说:
“康熙四十八年,康利贞为漕粮经承,妄造杂费名目,欺官虐民,每石派至二两一钱
零,此亘古所未有,而自彼创之,阖县皆为切齿。四月中,藩台访其蠹状,行文到县,
使不得复入公门,大众闻之,无不欢腾。今闻其厚赂显者,荐使复其旧任,想一啖人
肉而不忘其美,故不惜重金以购之也,闻者莫不失色。适值老先生家居,方将共求为
一邑砥柱,始知利贞即叛渔洋而营窟于先生之门者也。老先生出福苍生,处覆桑梓,
且能驾驭之,必能进退之:亦勿失其吞啮之性,但使为猫,勿使为虎,可以改役别科,
则其流毒有限。”《与王司寇》书中亦云:“敝邑有积蠹康利贞,旧年为粮漕经承,
欺官害民,以肥私橐,遂使下邑贫民,皮骨皆空。当时啧有烦言,渠乃腰缠万贯,赴
德不归。昨忽扬扬而返,自鸣得意,云已得老先生荐书,明年复任经承矣。于是阖县
皆惊,市中往往偶语。……康役果系门人纪纲,请谕吴公别加青目,勿使复司漕政,
则浮言息矣。”蒲松龄就是如此仗义执言,不管是多么显赫的高官,为了伸张正义,
他都敢于挺身而出,慷慨陈辞。
五是钦差扰民。《拟请拨补驿站,上巡抚书》、《高邮驿站》两篇,集中地反映
了钦差过境骚扰地方的苦况。前者说道:“甚之意外飞差,骤如风雨,夫马供应,动
计数百,且勘合曰夫十名,而公差则索数十名;勘合曰马十匹,而公差则索数十匹;
即不用夫马者,亦必多为需索,以便按其数目,折而入之腰橐。稍拂其意,呵骂不啻
奴仆。”后者写道:“高邮当水陆之冲,南北差使,势若云集。头站一到,家丁四出,
登堂叫骂,鸡犬不宁。夫船有供应矣,而又索勒马匹;廪给有额规矣,而又索勒折干;
稍不如意,凶焰立生,轮鞭绕眶,信口喷波,怒发则指刺乎睛,呵来则唾及于面,曾
是 绅家之婢仆所不屑受,而以朝廷之职官,竟吞声受之而不敢辞。……倘有些微可
征之钱粮,尚期凑一粟以填沧海,即有那(挪)移可支之杂项,亦无难拆西舍以补东邻;
乃邮邑自佟知州在任,熟田钱粮,已征收无馀矣,即诸项杂办,亦那(挪)移殆尽矣。
以万金之驿,而令卑职以白手应之,且夫可不食而聚、马可不饲而生乎? ……现今南
北供应,如遭兵火,典衣鬻物,刮凑数金,如火燎毛,一烘而尽。倘大差复到,挞辱
当前,既不堪其叱詈,又无以作应酬,势非投环(缳)刎头(颈),而他无所复之矣。”
钦差打着朝廷旗号,作威作福,骚扰地方,蒲松龄一针见血地指斥了他们的危害。
六是科场舞弊。《请祈速考呈》云:“窃照淄川县自去年六月不雨,直至于今,
禾黍全无,赤地百里,千钱斗粟,人不聊生。饿未死之孑遗,今悉远窜;肆无忌之贼
盗,日益成群。……昼无饱餐,夜不安枕,实难赴郡以应考试。幸蒙大老宗师轸念艰
辛,陆续调取,欢甚疗饥,恩深切骨。共于初一日限期以前,揭资投郡。计算五六日
可以归复。今过限尚无考期,资斧业已断绝,再迟数日,则士中必有饿死之人;尤恐
半月不归,而家内亦罹杀夺之祸。恳祈大老宗师怜念窘急,速试放归,庶癯儒无野死
之虑,远人免内顾之忧。”考生准时来参加考试,主考官却不按时举行考试,既不说
明原因,又不宣布考试日期。主考官的用心就是想乘人之危,暗中索取贿赂。《又投
学宪呈》云:“窃照淄邑虽系山城,自昔颇称才薮,数十世人文蔚起,三百年科第蝉
联;今虽衰歇之馀,不乏攻苦之士。科试旧额,例取五十馀名,前任朱宗师减去五分
之二,俾穷经士子,瞻棘围以怆怀;苦志寒儒,望龙门而短气。自大宗师岁试案临,
淄邑试卷,曾谬蒙华衮之荣褒;今大宗师科试录才,应考诸生,皆妄希伯乐之赐顾。
叩恳天恩,准复旧额。”为了恢复原来的名额,就要给大宗师送礼。蒲松龄为此写了
一份劝贿传单,中云:“今公议具呈文宗,请复旧额。然为奥灶之媚,略费‘道德’
之数,所损有限,所益或多。若自分无须乎此,则斯言有愧同人;如或云广不及予,
则此来宁非多事?遍告百馀士,预存战北之忧;各掷五十文,共买图南之路。”(此处
“五十文”,疑应为“五千文”。因所谓“道德”之数,实指老子《道德经》五千言,
故“五千文”似更妥。按当时规定,五千钱不过折合银三至五两,见《清史稿·食货
志五·钱法》。) 考官以增加名额诱使考生行贿,蒲松龄明知此中底细,但为了科举
功名,不得不忍气吞声去向考官送礼。
蒲松龄的有些文章是为感叹身世而作。在《又呈黄昆圃大宗师》中,他向黄叔琳
倾诉了自己的科场蹉跌:“某,破砚生涯,寒 灰烬。营巢抱卵,拙似春鸠;衔草随
阳,劳同秋雁。卧袁安之雪,户少行迹;坐子桑之霖,家无爨火。场屋中更更闻漏,
未解谜于‘休哉’;风檐下岁岁镂心,初窜名于‘康了’。暴鳃水次,未消伏枥之心;
引领斗南,益切扫门之志。”倾吐了寒窗苦读、屡试不售的酸辛和不甘就此罢休的志
向。在《上健川汪邑侯启》中,他向汪如龙倾诉了自己落落寡合、难遇知己的苦恼:
“松,载笔以耕,卖文为活。遍游沧海,知己还无;屡问青天,回书未有。唯是安贫
守拙,遂成林壑之痴;偶因纳税来城,竟忘公门之路。漫竞竞(兢兢)以自好,致落落
而难容。膏火烧残,欲下牛衣之泪;唾壶击缺,难消骥枥之心。归雁衔芦,畏霜自蔽;
寒蝉抱树,吊影行吟。”在《责髭文》中,他以戏谑之笔,对自己垂老无成作了嘲弄,
对生不逢时表露了愤慨之情:“官有汝,则致恶于大僚;士有汝,则取厌于文宗。冯
唐于焉淹蹇,颜驷因而飘蓬。嗟汝白髭兮胡不情? 汝宜依宰相,汝宜附公卿,勋名已
立,尚不汝惊。我方抱苦业,对寒灯,望北阙,志南溟;尔乃今年一本,明岁一茎,
其来滚滚,其出营营,如  之客,别去复来,似荒芜之草,划尽犹生:抑何颜之厚
而不一 也? ”然后用白髭口吻,反过来指责作者:“乘时邓禹,弃 终军,年方弱
冠,置身青云。我犹未至,彼已轶群,我之既生,彼为无勋。白头宰相,世所常闻,
抑亦何恶于我焉? 子乃蹉跎岁月, 四十无闻, 人脱白 ,子尚青衿,不面目之自
 ,而何怨我之纷纷也?”寓庄于谐,幽默风趣。
蒲松龄还有许多写景状物的文章,如《秦松赋》、《古历亭赋》、《趵突泉赋》、
《煎饼赋》、《荷珠赋》等等。《秦松赋》描写了泰山的五大夫松:“泰山之半,有
古松焉:遥而望之,苍苍然,郁郁然,槎 黄岘之岭,轮 曲盘之路。俨五老之古装,
恍四皓之伟步;骀背鹤发,龙翔凤翥。 首类揖,曲躬似语,磬折伛偻,磅礴交互。
……尔乃清标独耸,大盖孤垂,意挺而自若,似无喜而无悲。至如奇情诘曲,戆致 
媚,月来当画,暾上疑帷,龙鳞蜿蜒,蛇影离披,因风时舞,得雨欲飞,虬枝半横,
棘刺全低;夜则涛声沸涌,昼则烟雨凄迷。止容鼠窜,未许禽栖。游子休装,行人息
辔,颠倒围量,流连坐憩。”比喻贴切,想象奇特,从整体到局部,以至于周围的景
物,烘托了五大夫松的雄奇挺拔。《趵突泉赋》描写了济南的趵突泉:“尔其石中含
窍,地下藏机,突三峰而直上,散碎锦而成漪。波汹涌而雷吼,势 洞而珠垂;砰
 兮三足鼎沸,  兮一部鼓吹。沈鳞骇跃,过鸟惊飞,羌无风而动藻,迳上栏而溅
衣。夜气长熏,涛声不断;沙阵抟云,波纹似线;天光徘徊,人影散乱;快鱼龙之腾
骧,睹星河之隐现;未过院而成溪,先激沼而动岸;漱玉喷花。回风舞霰;吞高阁之
晨霞,吐秋湖之冷焰。树无定影,月无静光,斜牵水荇,横绕荷塘。冬雾蒸而作 ,
夏气缈而生凉。”紧紧抓住趵突泉的特点,驰骋想象,绘声绘色。《煎饼赋》描写了
煎饼的形状及制作过程:“溲含米豆,磨如胶饧。扒须两歧之势, 为鼎足之形。掬
瓦盆之一勺,经火烙而滂 ,乃急手而左旋,如磨上之蚁行,黄白忽变,斯须而成;
‘卒律葛答’,乘此热铛,一翻手而覆手,作十百于俄顷。圆如望月,大如铜钲;薄
似剡溪之纸,色似黄鹤之翎,此煎饼之定制也。若易之以 屑,则如秋练之辉腾;杂
之以蜀黍(指红高粱),又如西山日落,返照而霞横。”普普通通的煎饼,经过生花妙
笔的描写,便具有了生动形象的外貌特征。
蒲松龄的某些文章表现了他的文学观点。《庄列选略小引》对《庄子》、《列子》
给予了高度评价:“千古之奇文,至《庄》、《列》止矣。……盖其立教,祖述杨、
老,仲尼之徒,所不敢信;而要其文 洋恣肆,诚足沾溉后学。时文家窃其唾馀,便
觉改观;则借杨老之糟粕,阐孔孟之神理,当亦游、夏所心许也。……余素嗜其书,
遂猎狐而取其白,间或率凭管见,以为臆说。但求其顺理而便于诵,其虚无之奥义,
固余所不甚解,即有所能使余解者,余亦不乐听也。”从中可以见出蒲松龄对幻奇文
学的喜爱和独特的审美趣味。《宋七律诗选跋》对宋诗给予了中肯的评论:“宋人之
什,率近于俚,而择其佳句,则秀丽中自绕天真,唐贤所不能道也。……吾于宋集中
选唐人,则唐人逊我真也,敢云以门户自立哉! ”蒲松龄重视唐诗,但不鄙薄宋诗,
就是因为宋诗也自有其长处。从中不难见出蒲松龄卓越的文学眼光。
从艺术上来看,蒲松龄的文章也取得了很高的成就。王士禛在《题〈聊斋文集〉
后》中说:“八家古文辞,日趋平易,于是沧溟、 州辈起而变之以古奥;而操觚家
论文正宗,谓不若震川之雅且正也。聊斋文不斤斤宗法震川,而古折奥峭,又非拟王、
李而得之, 卓乎成家, 其可传于后无疑也。”朱缃在《〈聊斋文集〉题辞》中说:
“暑退秋晴,伫望华不注,恍若新晤,奇矣! 今披读先生文,苍润特出,秀拔天半,
而又不费支撑,天然夷旷,固已大奇;及细按之,则又精细透削,呈岚耸翠,非复人
间有。然则华不注之形模,唯先生文似之;华不注之神骨,唯先生文得之;非但剽窃
一二,徒依象貌为也。”王士禛从文章的发展脉络方面指出了蒲松龄文章的特点,朱
缃则从艺术感受方面概括了蒲松龄文章的“神骨之大奇”。蒲松龄文章的艺术成就可
以概括为以下四个方面。
一是取材广泛。蒲松龄的文章对种种社会现实及生活琐事都给予了记述描写,如
天灾人祸、友人结社、岁旱祈雨、恶人酗酒、蜚虫害稼、狂风摧花等等无不形之于笔
墨。取材虽有大有小,有雅有俗,但都亦庄亦谐,亦实亦虚,不拘一格,出之以奇。
二是立意高超。蒲松龄虽未取得高官厚禄,但其关心国计民生的忧患之心却异常
炽热,许多文章都是为解民倒悬、指斥奸佞而发,如前引《记灾前篇》、《秋灾记略
后篇》、《淄邑流弊》、《淄邑漕弊》、《禁籴说》、《钱粮比较说》、《高邮驿站》、
《请祈速考呈》、《上孙给谏书》、《与王司寇书》等等。对朋友的过错,他也毫不
留情地给予批评。郢中社诗友王鹿瞻,任凭悍妻凌辱父亲,蒲松龄在《与王鹿瞻》中
写道:“客有传尊大人弥留旅邸者,兄未之闻耶? 其人奔走相告,则亲兄、爱兄之至
者矣。谓兄必泫然而起,匍匐而行,信闻于帷房之中,履及于寝门之外。即属讹传,
亦不敢必其为妄,何漠然而置之也? 兄不能禁狮吼之逐翁,又不如孤犊之从母,以致
云水茫茫,莫可问讯,此千人之所共指。……”对王鹿瞻,既同情又气恼,喻之以义,
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尽到了朋友的职责与情谊。
三是构思巧妙。如前引《秦松赋》,在描述五大夫松的形貌和受封经过之后,笔
锋一转,借松树之口说道:“秦虽以我为大夫,我未尝为秦大夫也。为鲁连之乡党,
近田横之门人,高人烈士,义不帝秦。秦皇何君?而我为其臣!”五大夫松不以受封为
荣,反以臣秦为耻,突出了其高尚节操。《煎饼赋》在描述了煎饼的形状和制作过程
之后,又突出煎饼在凶荒之年的特殊功能:“奈尔东人运蹇,奇荒相继,豆落南山,
拟于珠粒。穷惨淡之经营,生凶荒之妙制,采缘叶于椒榆,渍浓液以杂治,带藜烟而
携来,色柔滑而苍翠,野老于此,效得酱于仲尼,仿缩葱于侯氏,朵双颐,据墙次,
咤咤枨枨,鲸吞任意。左持巨卷,右拾遗坠。”《祭蜚虫文》在叙述了蜚虫之害后表
示要坚决将其歼除:“苟不率尔子孙,刻期远避,是必欲致人于死,而使无生全之计
也。我将诉诸金阙昊天,牒诸伏魔大帝,缚臭神,问臭罪,夷臭党,剿臭类,举族全
诛,霆击糜碎,贬尔于铁围阴山,无俾遗臭于年年岁岁。”在代孙蕙写的《放生池碑
记》中,由放生之鱼想到求生之民;由困于涸辙、穿于柳条之鱼,想到待杀和已杀之
囚;由竹篮中和砧板上的鱼,想到百姓所受的压榨。因小见大、富有深意。
四是语言隽丽典雅、活泼生动。蒲松龄特别擅长骈文,讲究对仗、声律、使事、
用典。如《绰然堂会食赋》:“迨夫塞户登堂,并肩连袂,夺坐争席,椅声错地。…
…箸森森以刺目,臂密密而遮眶,脱一瞬兮他顾,旋回首兮净光。……箸高阁,饼干
咽,无可奈何,呼葱觅蒜。既饱 粮,乃登粥饭,众口流啜,声闻邻院。”用骈词俪
句写争食境况,有声有色,形神备至。《荷珠赋》对仗工稳,音调铿锵,极富韵律之
美:“一曲之沼,十亩之塘,气蒸新草,影暗垂杨。荷结丛而族处,根据水而分疆。
……若夫地脉发,天气清, 菘下,颗粒生,月涵星泣,烟斜雾横,见遗鳞与剩璧,
睹碎玉与残晶。……湿不沾盖,白可眩睛;既无风而欲滴,才着雨而忽倾。”对荷池、
荷花、荷珠都作了形象的描绘,语言与景物相互映衬,美不胜收,妙不可言。使事用
典,尤为蒲松龄所长,如《拟判·漏泄军情大事》写道:“项伯与子房有旧,遂成联
夜之婚姻;子反听华元登床,竟告军情之隐秘。”项伯对张良泄军情之事见于《史记
·项羽本纪》。子反对华元泄漏楚国军情事见于《公羊传·宣公十五年》。再如《拟
判·夜禁》:“城外寒山半夜钟,尚复披星而往;枝头啼乌三更月,依然衣锦而行。
若非待鸡鸣于函关,即欲盗狐裘于内寝。”其中用了唐人张继《枫桥夜泊》诗句、战
国时孟尝君故事、《史记·项羽本纪》“衣锦而行”的语句。《为花神讨封姨檄》几
乎句句用典。这些典故的运用,使语言更富文采,使内容更为深邃蕴藉。
蒲松龄的散文句式长短错落,语言变化有致。如《龙泉桥碑》云:“余自西鄙趋
颜山,经由此道三,尝遭泥滑。马至此踟蹰,强策进之,终畏蹶,紧其衔,马亦知戒
惧,步每不咫;怵怵没阶,胆始放,不数武,上青天矣。乘者不可仰,以鞍受膺,如
虫缘腻壁;马咻咻汗喘,窟乃出,乃得坦途,无复井中天也。闻之常往来者,有时山
雨骤至,则怒涛汹汹,上拍天,陵谷震摇;此时骑者下,车者休,荷者弛其担,两岸
行人蚁而集,虎尻蹲露草中,相望愁闷,以待沧桑之变,御轮者或愆期焉。又且日西
下,暴客借为奥府,暮行踽踽,则伏莽者施白梃矣。艰危矣哉! ”写龙泉道峡谷的地
势之危、 行路之难, 句式由三字句至八字句,古拆奥峭,动人心魄。再如《王如水
〈问心集〉序》,对王如水的德行涵养极为赞赏:“呜呼! 有心者宁独一人,而当问
者宁独一心乎哉?而独怪王子者,长于侯门,年方弱冠,而磬折温文,见之可忘寒暑,
每一晤语,  然真不啻从牛医来也;及读是集,又爽然自失之矣。向见其三月杨柳
以为度,山河海岳以为胸,精金美玉以为骨,而孰知更秋阳江汉以为心也。噫! 他日
故人之中,有击水扬 ,抟扶摇于九万里之上,为纲常名教作藩篱者,非他人,必此
公也”。骈散相间,跌宕起伏,富有气势。《为人要则·轻利》对利义的关系辨析透
彻,语言犀利尖锐,极富说服力:“古人云:‘用当其可之谓俭。’不当用而用,固
为荡子;当用而不用,亦是财奴。每见相与之不终,多因利起,计算锱铢,遂成嫌怨,
往往而然。其或一时欢洽,慷慨推贷,在受者曰:‘我必速偿。’在施者曰:‘是区
区之物,何劳挂齿。’迨过期不至,而吝情难忍,追索渐急,而愁怨遂生。至于此,
而推货之义何在乎? 反不如吝之于初,止得一鄙细之名,而犹不至仇恨之深也。我谓
借人以物者,即当念此物之必不复还,其还也,便如拾之,如其不还,我固早已安之
矣。故吾愿天下受人与者,无时而忘;亦愿天下与人者,漠然而忘之也。”
总起来看,蒲松龄的骈文艺术性更高一些,而其散文,实用性更强一些。骈散结
合、文实并重,乃其文章的主要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