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辑 反讽艺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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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整体而言,《聊斋志异》并不以讽刺而见长,所以对《聊斋志异》颇多好语的
鲁迅认为:直到后来“吴敬梓《儒林外史》出,……说部中乃始有足称讽刺之书。”
(《中国小说史略》)但是,当蒲松龄以“寓赏罚于嬉笑”的方式去直面现实和人生时,
讽刺这一源远流长的表现方法便不能不纳入他的艺术视野,于是在《聊斋志异》中,
讽刺之作或具有讽刺意味的段落细节屡见不鲜,也就不足为奇了。蒲松龄在运用讽刺
艺术上所取得的成就,和他在其他方面取得的成就一样,不可忽视。
《聊斋志异》的讽刺大体上分为两类:一类可称为正面的讽刺。所谓正面的讽刺,
是指作者不但不掩饰对对象的鄙薄嘲谑,反而以种种手法予以张扬,故其讽刺之意旨、
笔法一望而知。这类讽刺多集中于对吏治黑暗的暴露和对科举弊端的揭发。
《考弊司》述阴间有一管辖秀才的名叫考弊司的机构,其司主虚肚鬼王对初来的
秀才,不管有罪与否,一律要割髀肉以示惩罚,只有“丰子贿者”,可免此难。然而
堂下两块碣石上大书“孝弟忠信”,“礼义廉耻”。《公孙夏》写一贵官接受了某国
学生的贿赂,在给他真定太守的冥缺时,勉以“清廉谨慎”。这两则故事都是通过表
现对象言与行的矛盾,显示其荒谬可笑。《郭安》写郭安被李禄杀死,郭父鸣于官,
县令却判李禄给郭父当儿子了事。而另一县令更绝。“济之邑西有杀人者,其妇讼之。
令怒,立拘凶犯至,拍案骂曰:‘人家好好夫妇,直令寡耶! 即以汝配之,亦令汝妻
寡守。’遂判合之。”《放蝶》述王姓县令喜欢赏蝶,“每听讼,按律之轻重,罚令
纳蝶自赎。堂上千百齐放,如风飘碎锦,王乃拍案大笑。”这两则故事以夸张的手法,
极力突出对象的荒谬,以收到讽刺的效果。《司文郎》写一个老和尚有一绝活,他可
以凭用鼻子嗅纸灰判断出文章的高下。可是考试的结果和他的判断完全相反;他认为
可以得中的王生名落孙山,而余杭生的文章他闻了作呕,但余杭生却高中。对此,老
和尚不由仰天长叹:“仆虽盲于目,而不盲于鼻;帘中人并鼻盲矣。”《三仙》写某
士子拿着分别由蟹、蛇和哈蟆作的三篇文章去应付考试,居然“擢解”。此皆以夸张、
幻化之手法讥刺考官不辨优劣,有眼无珠。
蒲松龄一生对官吏贪暴昏庸深恶痛绝,对科场龌龊不公耿耿于怀。满腔愤懑,无
由排解,一吐于文,势难自禁。故其讽刺多了一些切肤之痛的宣泄,少了一些出乎其
外的静观;多了一些痛快,少了一些节制;多了一些笔无藏锋,少了一些含蓄蕴藉。
等而下之者,便近乎谩骂了。这类文字从考察蒲松龄的思想和认识当时的现实来看,
自有价值。但若以讽刺艺术论,似非上乘。
在《聊斋志异》中,更值得注意的是另一类讽刺方式,即反讽。所谓反讽,是指
作者从自身特定的生活境遇中摆脱出来,以冷静的态度,以客观有时甚至是略带欣赏
的笔调,来达到对对象的怀疑或嘲弄。古人所谓“皮里阳秋”,鲁迅所谓“幽伏而含
讥”,其意几同。
《聊斋志异》的《死僧》篇写一个死去的和尚于夜深人静之时直入佛殿,登佛座
抱佛头而笑,久之乃去。这一切恰被一个投宿寺中的道士看在眼里,甚觉蹊跷,便查
验佛首,“见脑后有微痕, 之,内藏三十余金”。作为出家人,本应视钱财为身外
之物,可这个和尚不惟生前敛财,死后且念念不忘,其财迷心窍,比起《儒林外史》
中为点着两根灯草而不肯咽气的严监生来犹有过之。蒲松龄在叙述这个故事时,娓娓
道来,不加褒贬,但反讽意味甚明,特别是“死僧”“抱佛头而笑”这一细节,生动
传神,读后令人忍俊不禁。可惜的是,蒲松龄最后终于按捺不住,在“异史氏曰”中
以“生不肯享,死犹顾而笑之,财奴之可叹如此”云云而道破,遂有添足之嫌,颇失
“婉而多讽”之趣。无独有偶,蒲松龄在另外一篇中也写了一个死去的和尚,但该篇
在反讽艺术手法的运用上较之《死僧》更胜一筹,可以说是代表了蒲松龄在这方面取
得的最高成就,它就是《金和尚》。
在《聊斋志异》中,《金和尚》算是比较特殊的一篇。全篇没有任何怪异的成份,
且所记山东诸城五莲山金姓和尚,确有其人,确有其地,又确乎其然。与作者蒲松龄
同时的大诗人王士禛,在其《分甘馀话》卷四对这个和尚也有记述。但比较起来,蒲
文与王文在表现上相当不同。
先看王士禛记金和尚生活之豪奢:
益置膏腴,起甲第,徒众数百人,或居市中,或以自随。居别墅,鲜衣怒马,歌
儿舞女,虽豪家仕族不及焉。
寥寥数语,精炼得无法再精炼了。而在“金和尚”篇,却是条叙缕述,对其宅第构造、
居室陈饰、役使徒众、饮食宴乐、出行气派等诸方面,一一做了形容性的描述。如写
其内寝:
朱帘绣幕,兰麝香充溢喷人。螺钿雕檀为床,床上锦茵褥,折叠厚尺有咫。壁上
美人、山水诸名迹,悬粘几无隙处。
是就其陈饰之物显现其人之奢华,又有俗艳之趣。写其饮食宴乐:
客仓卒至,十馀筵可咄嗟办,肥醴蒸熏,纷纷狼藉如雾霈。但不敢公然蓄歌妓,
而狡童十数辈,皆慧黠能媚人,皂纱缠头,唱艳曲,听睹亦颇不恶。
更见得其饮食声色之好,何止是不减世俗的富贵中人。写其役使徒众:
一声长呼,门外数十人,轰应如雷。细缨革靴者,皆乌集鹄立,受命皆掩口语,
侧耳以听。
确如冯镇峦所评:“总写其役使之盛,居然王侯。”写其出行:
一出,前后数十骑,腰弓矢相摩戛。
俨然是一员大将军的气派。再如写其结纳交通:
又广结纳,即千里外呼吸亦可通,以此挟方面短长,偶气触之,辄惕自惧。
这比王士禛文中“公然与冠盖相交往”,更能见其势焰,连州守县令,乃至地方大员
都不敢稍有触犯,一般的平头百姓更只能是怕得要死,俯首任其作践了。
对金和尚之死后殡葬情况,王士禛只说了句:“有往吊者,举人斩衰稽颡,如俗
家礼。”而在《金和尚》篇,却是一大段描摹工细的文章:
殡日,棚阁云连,  翳日。殉葬刍灵,饰以金帛;舆盖仪仗数十事;马千匹,
美人百袂,皆如生。方弼、方相,以纸壳制巨人,皂帕金铠;空中而横以木架,纳活
人内负之行。设机转动,须眉飞舞;目光铄闪,如将叱咤。观者惊怪,或小儿女遥望
之,辄啼走。冥宅壮丽如宫阙,楼阁房廊连垣数十亩,千门万户,入者迷不可出。祭
品象物,多难指名。会葬者盖相摩,上自方面,皆伛偻入,起拜如朝仪;下至贡监簿
史,则手据地以叩,不敢劳公子,劳诸师叔也。当是时,倾国瞻仰,男女喘汗属于道;
携妇襁儿,呼兄觅妹者,声鼎沸。杂以鼓乐喧 ,百戏
  人语都不可闻。观者自肩以下皆隐不见,惟万顶攒动而已。
这一段恐怕是中国古文中摹写丧事最工细的文字了,颇类似白话小说《红楼梦》里写
秦可卿之出丧。看其所写殉葬刍灵之奢华、工巧,冥宅之宏丽、出殡场面之盛况,直
是不啻当时的极富极贵之家。这自然不无夸张的成分,但是,即便缩小几成,也够可
观的了。
通过以上的引述,可见《金和尚》篇较之王士禛之简括记述,大为形象而生动,
两者在做法上有着明显的差别:王士禛用的是笔记体,直记其事,文简事约,并不讲
究文笔,辞达而已;蒲松龄用的是文章家之笔法,或正面记叙,或似面用笔,或作传
神之白描,都不放弃形容和夸饰,甚至还铺张扬厉地作一番工细的描绘,从而便突破
了一般记人记事之文的格局,具有了美文学的性质。
上面之所以不吝赘引《金和尚》里的几段文字,目的还不在于显示它比王士禛的
记述具体而生动、富有文学性,更主要的是要从这些文字看出蒲松龄作此文之艺术匠
心及其笔法之妙。
首先,“金和尚”全文用“零星叙法”,罗列式地叙写主人公生前生活和死后殡
葬的诸般情况,尽管表面上看来有点琐碎,以致有评论者认为“段落最难勾出”。但
是,个中有一个贯穿全文、胶合“零星”各事的东西,可以将它叫做观照点。这就是
本篇的标题、开头简介和结末“异史氏曰”所一再显示的:主人公是一个和尚,一个
名义上皈依了佛门,理应看破红尘,摒除了世俗的情欲,做到“五蕴皆空,六尘不染”
的佛门圣徒。依照这样一个观照点,来展示主人公的各个方面,所“零星”叙写的各
段文字,也成为必要的、有意义的,从而便构成了一个和谐一致的整体。譬如说,广
置膏腴,多起甲第,陈设奢华而俗艳,食荤茹腥,这类事情对于世俗的王公贵人来说,
虽然未必尽可称道,过分的奢侈浮华毕竟算不了美德,但也不足为奇,无可厚非。其
中有些事情,如内寝“朱帘绣幕”,“壁上美人、山水诸名迹,悬粘几无隙入”,以
及不忘有后,“买异姓儿,私子之”,对世俗人更是绝对无可非议。而对于一个剃度
出家、身居佛门的和尚来说,这一切便全与其身份、信念、戒律不大相合,形成了反
差,成了可议、可讥的事情,更何况还有比此等事更甚的诸如交通官府、挟制地方、
欺凌百姓,以及在道德方面最引人厌恶的色欲方面的隐私! 正是由于作者利用了这样
一个不言自明的观照点,一切无关紧要的都会变为紧要的,所以才独辟蹊径,采用了
这样一种“零星叙法”,不嫌琐碎地写出金和尚生前死后的各个方面的情况,勾画出
一个“五蕴”不“空”,“六尘”皆“染”的丑恶和尚的真面目。
其次,此篇题目《金和尚》,文记金和尚事,但对金和尚其人却极少作正面的叙
写,不图其形貌,基本上没有正面描述他所做的事情,连一句话都没有让他说,只是
篇首对他做了几句简括的交代而已。主要的篇幅是叙写其宅第构造,居室陈设,供其
役使的徒众“受命皆掩口语,侧耳以听”之态,供其欢乐的“狡童”“慧黠能媚人”
之姿,以及死后殡葬之盛。只是在无法完全避开的情况下,才偶尔一露其鳞爪。一句
话,全文重点叙写的是金和尚周围的事物和上下各类人等的屈从样子。这种笔法颇类
似《三国演义》之写“三顾茅庐”。毛宗岗批曰:“此卷极写孔明,而篇中却无孔明。
盖善写妙人者不于有处写,正于无处写。……见孔明之居,则极其幽秀;见孔明之童,
则极其古淡;见孔明之友,则极其高超;见孔明之弟,则极其旷逸;见孔明之丈人,
则极其清韵;见孔明之题咏,则极其俊妙:不待接席言欢,而孔明之为孔明,于此领
略过半矣。”(《三国演义》会评本第37回回前总评)这篇《金和尚》不也是“正于无
处写”、“隐而愈显”吗? 文中写出了金和尚居室陈设之奢华俗艳,饮食尽为腥鲜,
“狡童”“皆黠慧能媚人”,徒众皆俯首听命,噤若寒蝉,应命则“轰应如雷”,地
方大员都甚为畏惧,不敢稍有触犯,死后殡葬又是如此盛大,那么其人如之何,他究
竟是怎样的一个和尚,也就烘托出来,读者也就不难想象了。这种尽量避开正面的描
写,着重从主人公周边的与之有关系的人、事、物来显示其人的笔法,在文学作品中
并不罕见,但多是于作品的部分章节中用之,像《金和尚》这样做为全篇的主要笔法,
却是极为少见的。
再次,与上述两点相联系的是,“金和尚”在叙述上表现出一种“言其外无臧否,
而内有所褒贬”的讽刺风格。就作者的命意言,显然是揭露金和尚之丑恶。篇末“异
史氏曰”用一种幽默的口吻,列举了数类身披袈裟而所行各异的“和尚”,结末以提
问的方式,让读者自己判断金和尚应归属于何类,但意思是明显的,金和尚是属于最
后的“和幛”一类,他应得到的判词是:“狗苟钻缘,蝇营淫赌”。“和幛”是作者
杜撰的一个词,大概是取其为口语骂人行为不端曰“混帐”二字的谐音。然而,全篇
记叙金和尚生前死后诸般现象,却只是极客观地记述,既没有热衷于专写其令人发指、
令人作呕的恶迹丑事,像白话小说集《三言》、《二拍》中一些写恶僧淫僧的篇章那
样,也没有在叙写中加入一些否定性的评议,没有使用明显的贬义词。十分明显,作
者要做的不是直露式的揭露和词气浮露的讽刺,而是追求另一种文章境界、风格:叙
写表面上取极客观的态度,不露褒贬之意,而实则是笔有藏锋,内含讥刺;出语力求
平和,不露声色,而实则辛辣之至。如前面摘引的写金和尚的内寝陈饰、饮食宴乐的
文字,字面上看仿佛只是奢侈浮华,但是,这里写的是和尚,其意蕴和分量就大为不
同了。试想,一位和尚的住房里,竟然充溢着女人闺房里的兰麝香气,壁上贴满了许
多美女图,还豢养着一些有姿色的娈童,时而唱“艳曲”,这类人们一眼便可看出其
荒唐的事情, 岂不是如同鲁迅在《什么是“讽刺” ? 》里所举“洋服青年拜佛”、
“道学先生发怒”(《且介亭杂文二集》)两个事例一样,如实写照便自然成了讽刺。
更有意义的是,作者在行文中做了许多埋伏,让读者自己去寻绎文字背后隐藏的
内容。如说金和尚“但不敢公然蓄歌妓”,岂不是意味着这样一个思想:“他暗地里
蓄歌妓”,只是“不敢公然”而已。特别是写五莲山寺的数十处外院的僦屋佃田者一
段:
凡僦屋者,妇女浮丽如京都,脂泽金粉皆取给于僧,僧亦不之靳,以故里中不田
而农者以百数。时而恶佃决僧首,瘗床下,亦不甚穷诘,但逐之去,其积习然也。
这一段叙述,仿佛是轻淡描写,事情很寻常,然而却句句耐人寻味,句句内含讥刺,
个中隐藏着许多不堪讲述的事情。金和尚座下的众多僧徒,不吝钱财,十分大方地供
养着一大批女人华妆艳抹,连她们全家都可以不劳而温饱无虞,其间的隐情不言自明。
这里时而有和尚被人杀掉,也不甚追究,并且是“积习然也”,其中的缘故也不言自
明。从这里读者不难想象到:金和尚主宰的五莲寺已成了充满淫乱、凶杀的肮脏场所,
哪里还算是佛门净地! 这本来是十分丑恶的事情,却被如此轻巧地叙出,中间时而加
入“僧亦不之靳”、“其积习然也”一类似轻松而实刺骨的冷言冷语,也就力透纸背,
“字字皆成斧钺”了。
冯镇峦总评之曰:“通篇满纸腥膻,文章皆如锦绣。”非常中肯。《金和尚》确
乎是这样一篇妙文:它别具一格,几乎全用皮里阳秋的笔法,将东鲁名刹的大和尚之
丑恶叙述得如此轻巧,愈是下庄语,愈是显示出其荒唐,读之也就愈觉得有韵味,被
引发的不只是对金和尚的厌恶,而是只有阅读优秀的文学作品才会有的愉悦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