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辑 小说诗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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蒲松龄能诗,见于《聊斋诗集》者达一千馀首,就是明证。艺术是相通的。当他
从事小说《聊斋志异》的创作时,便会自觉不自觉地接受了诗的浸润影响,从而使其
中某些篇章呈现出比较突出的诗化倾向。
诗入小说,不自蒲松龄始。就文言小说而论,六朝志怪已肇其端,唐人亦偶尔有
之(个别篇章例外)。至明代传奇小说,如《剪灯馀话》等,斯已滥矣。篇中人物以歌
诗通情传意,几成惯伎。这不但落入俗套令人生厌,而且其中的诗词又并非小说的有
机组成部分,“不过作者要写出自己的那两首情诗艳赋来,故假拟男女二人名姓而已”
(曹雪芹《红楼梦》第一回)。蒲松龄处此等风气之中而不为所动,他的小说诗化并不
表现在诗句的频频亮相,而表现于对诗艺的融会无间的贯通。所以,尽管能诗的蒲松
龄在《聊斋志异》中很少写出整首的诗词,但仍能让读者感受到浓郁的诗意。正是在
这里,显示出他以诗入小说的艺术匠心。
《聊斋志异》的诗化倾向表现在蒲松龄所创作的某些小说具有着诗一般的意境。
这其中有两种情形:一是虽然没有或甚少诗句出现其间,但整个故事却借助传统诗歌
意象建构而成。《宦娘》中的爱情婚姻是以音乐为媒介,宦娘由爱温如春的琴艺而爱
其人,宦娘为温如春谋得的妻子良工善筝,全篇的构思便是建立在古诗名句“琴瑟友
之”(《诗经·周南·关睢》)的意蕴上。《黄英》写菊精,以“菊有黄花”命其名,
写她以艺菊货菊致富,自谓是“聊为彭泽解嘲”,显然是借陶渊明造成的菊的诗歌意
象做反面文章。一是以诗作为结撰故事的重要关目,赋予故事以诗意。这方面最突出
的当数《白秋练》。此篇写的是水中鱼妖白秋练和小商人慕生的爱情婚姻故事。这样
的题材在《聊斋志异》中可谓俯拾即是,但令人惊奇的是,他们的情爱经历竟完全以
诗串联而成。故事大略谓:直隶少年慕生辍学从父至楚经商,然酷爱诗,每有闲暇,
辄便吟诵。白秋练闻之,顿萌爱意。惜无由会晤,致相思成疾,经慕生一吟诗病态全
无。私下结合后,欲幽会便以双方吟诗声相约。后慕父闻知,不允婚事,携子北归。
慕生思念秋练一病不起,巫医并进,仍无济于事。慕父无奈,转求秋练,白秋练如法
炮制,慕生亦霍然病除。终成眷属后,白秋练自楚地到慕家,每餐必食所带湖水少许,
以维持生命。一日水尽,白秋练遂病,临死前嘱咐慕生:“一吟杜甫《梦李白》诗,
死当不朽。”慕生便像一日三餐般吟诗三遍,半月后,湖水来到,白秋练果然不朽,
复生如初。由此看来,诗确为一篇之主脑:情缘诗而起,生命赖诗延续,他们之间的
情感因诗升华。耐人寻味的是,蒲松龄赋予笔下这对男女的身份,一是小商人,一是
水中的鱼妖,而且不让他们作诗,只让他们吟诗,且只吟作为诗的典范的唐诗。如此
安排,似寄寓着这样一层意思:他们比起那些醉心于作几句香诗艳语的才子佳人来更
懂得诗的真谛,他们比那些以风雅自许的文人骚客来更雅气袭人。因为他们用对诗的
全身心投入表明:诗意味着爱,诗意味着生命, 诗意味着美。这篇奇异的精灵故事也
由此而诗意盎然。
《聊斋志异》的许多篇章程度不同地带有空灵飞动,不可凑泊的诗趣,这是蒲松
龄小说诗化的又一表现。《聊斋志异》多涉奇幻怪异之事,正如作者自己所说:“人
非化外,事或奇于断发之乡;睫在眼前,怪有过于飞头之国”。(《聊斋自志》)但蒲
松龄又非为志异而志异,而是要借此以传情写意,有所寄托。这种艺术目的固然使得
他笔下的事物无论多么奇幻怪异,总因为有现实的内蕴在,而不会让人觉得虚无缥缈。
但另一方面,这现实的内蕴又因为采用了奇幻怪异的表达方式,也就容易变得不好捉
摸。《婴宁》通过少女婴宁无拘无束、多种多样的笑声和近乎童稚无知的话语,塑造
了一个娇憨纯洁、一派天真的形象,使人感到“和易可亲,忘为异类”。但她经历了
一场人间是非后,“矢不复笑’、“竟不复笑”、“虽故逗之,亦终不笑”。这无疑
又提醒人们,这一形象在现实中并无立足之地,只能产生、存活于幻境之中,如雾里
看花,可远观不可亵玩,给人以“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王维《鹿柴》)的美感。
再如《寄生》述寄王孙与两个女子发生爱情纠葛,历经波折,最后二美一夫。写法上
两条线索交替发展, 时真时幻, 亦真亦幻,真幻相生,空灵多变。正如但评所说:
“事固离奇变幻,疑鬼疑神;文亦诡谲纵横,若离若即。反复展玩,有如山阴道上行,
令人应接不暇,及求其运笔之妙,又如海上三神山,令人可望而不可即。”又如《翩
翩》,其故事袭用了古老的刘阮天台遇仙女式的框架,翩翩存在于白云仙乡,可以为
罗子浮采白云、蕉叶制衣,以及她导演出的罗子浮的衣随心变的谐谑剧,富有神话传
说的妙趣,而她为原本浮浪的罗子浮医疮,为之生儿育女,警告性闺房戏谑,又犹如
现实生活中的妻子,最后又让她归入虚幻,罗子浮再也找不到了。这个真幻交融的故
事,不再是对仙界的憧憬,也非一般爱情的颂歌,大概是作者心造了一个温和而又能
正丈夫之心的贤能妻子的幻影吧!空灵而又鲜活,颇有诗的“镜花水月”之韵致。
《聊斋志异》的叙事也吸取了诗的含蓄蕴藉的特点。诗贵含蓄,能诗的蒲松龄深
谙此道,且借鉴运用于小说创作。在《聊斋志异》中,他虽然用全知的视点,却时而
故作含糊,造成扑朔迷离的意味。如《花姑子》开头写安幼舆暮归:
经华岳山中,迷窜山谷中,心大恐。一矢之外,忽见灯火,趋投之。数武中,
 见一叟,伛偻曳杖,斜径疾行。安停足,方欲致问。叟先诘谁何。安以迷途告,且
言灯火处必是山村,将以投止。叟曰:“此非安乐乡。幸老夫来,可从去,茅庐可以
下榻。”安大悦,从行数里许,睹小村。叟扣荆扉,一妪出,启关曰:“郎子来耶?”
叟曰:“诺。”
这段叙述便有许多疑点,也就是伏有一些悬念,待读完全篇方才知道“灯火”是什么,
老者何以要疾行,老妪何以知道“郎子”要来,这一切又是意味着什么? 这样写法对
读者便有吸引力,造成艺术的娱悦感。《西湖主》最后一段是:陈明教入赘洞庭湖君
家,自然是成了仙,又写他仍在人间家中,一如常人。他的一位友人舟过洞庭,受到
他的款待, 返里后却见他仍在家中, 问:“昨在洞庭,何归之速? “他笑着答曰:
“君误矣,吾岂有分身术耶! ”是耶?非耶?答案留给读者。他如《连琐》、《劳山道
士》、《绿衣女》等,都是结而不尽,留有馀韵。堪称绝唱的是《公孙九娘》的结尾,
九娘嘱托莱阳生将她的骨殖迁回故乡,待莱阳生百年后并葬在一起,使她这个不幸的
女子总算有了归宿。作者并没有让她的愿望得以实现,莱阳生“忘问志表”,无法找
到九娘的葬处。来年再来寻找,而九娘却怒而不见了。就事论事,无法对九娘不谅解
莱阳生的粗心做出合理解释。然而,这也正显示出作者作如此结尾之良苦用心:不肯
以九娘死后愿望的满足,减弱她生前无法消除的冤恨,冲淡全篇的悲怆的意境气氛。
留下这个似乎不可理解的疑问,篇终而意不尽,正可以使读者品味,从而不会掩卷即
忘公孙九娘及她代表的那些惨遭不幸的人们及那个历史事件,不独馀韵而已。
《聊斋志异》的小说诗化还表现在景物描写方面。首先,蒲松龄写景状物富有诗
情画意。《王桂庵》写男主角因相思而入梦幻:
一夜,梦至江村,过数门,见一家柴扉南向,门内疏竹为篱,意是亭园。径入之。
有夜合一株,红丝满树。隐念诗中“门前一树马缨花”,此其是矣。过数武,苇笆光
洁。又入,见北舍三楹,双扉阖焉。南有小舍,红蕉蔽窗。
康熙九年(1670年),蒲松龄赴江苏宝应县做孙蕙的幕宾,这是蒲松龄一生中首次、也
是最后一次南游。其间游过扬州,也随孙蕙任到过高邮。他曾与孙蕙议论南北山水的
长短(见《与树百论南州山水》诗),可见江北独特的风物给足迹一向囿于淄川一带的
蒲松龄印象之深。小说借王桂庵所见描绘出疏竹为篱,红丝满树,苇笆光洁,红蕉蔽
窗的江村风景,清丽如画,“点缀景色绝好”(《王桂庵》冯评)。为求功名,蒲松龄
常到济南应试。济南的名胜大名湖的优美景色不时出现于他的诗中,也出现于其小说
《聊斋志异》。《寒夜芙蕖)篇写道:
亭故背湖水,每六月时,荷花数十顷,一望无际。宴时方凌冬,窗外茫茫,惟有
烟绿。一官偶叹曰:“此日佳集,可惜无莲花点缀! ”人俱唯唯。少顷,一青衣吏奔
曰:“荷叶满塘矣! ”一座尽惊。推窗眺瞩,果见弥望青葱,间以菡萏。转瞬间,万
枝千朵,一齐都开,朔风吹来,荷香沁脑。
“时方凌冬”有此“荷叶满塘”的景观,当然事涉荒诞,不过意在显示道人高超之法
术而已。但剔除其中的怪异成份,蒲松龄描画出的不正是一幅独具特色的夏日明湖图
吗? “万枝千朵,一齐都开,朔风吹来,荷香沁脑”云云,与其诗句“风起荷香四面
来”(《重建古历亭》)何其相似乃尔!
其次,蒲松龄的写景状物景中有情,情景交融。在中国传统诗歌中,自然景物不
是孤立的纯客观的存在,而是诗人主观情感外化和投射的产物,此即所谓“一切景语
乃情语也”。蒲松龄作小说亦常臻此境。《婴宁》写王子服对婴宁一见倾心,但苦于
不能相会,便独自往南山寻访。在他眼中,婴宁居处的周围环境是:
遥望谷底丛花乱树中,隐隐有小里落。下山入村,见舍宇无多,皆茅屋,而意甚
修雅。北向一家,门前皆丝柳,墙内桃杏犹繁,间以修竹,野鸟格磔其中。
婴宁的居屋之景是:
见门内白石砌路,夹道红花,片片堕阶上;曲折而西,又启一关,豆棚花架满庭
中。肃客入舍,粉壁光明如镜;窗外海棠,枝朵探入室中。 藉几榻,罔不洁泽。
这段描写,既是写景状物的锦绣文字,同时也是对婴宁纯真烂漫性格的形象写照。景
因人而生,人因景而活,其中饱含着蒲松龄对“我婴宁”的难以自制的欣赏和赞美之
情。
诗一般的语言的运用,也是《聊斋志异》小说诗化的一个重要方面。具体说来,
一是凝炼。凝炼,乃所有文学作品语言所必需,非诗所独然。但由于特定体式的制约,
诗不能不在这方面有更突出的表现。蒲松龄以诗入小说,体现在语言上,便形成了凝
炼的特点。《胡四娘》写程孝思困蹇之时,家人对他和其妻子胡四娘都冷眼相看。及
程孝思发迹,“申贺者,捉坐着,喧杂满屋。耳有听,听四娘;目有视,视四娘;口
有道,道四娘也。”语言异常简约凝炼,增减一字即有多少之嫌,活画出那帮势利小
人先骄后谀的丑恶嘴脸。二是形象。文学作品的语言除了要精炼外,还要有鲜明的形
象性, 令人读来如见其形, 如闻其声,如入其境,如此方能取得预期的艺术效果。
《红玉》篇对冯相如与红玉的初次见面作了这样的描写:
一夜,相如坐月下,忽见东邻女自墙上来窥。视之,美。近之,微笑。招以手,
不来也不去。
这段文字凝炼至极,同时又生动形象。“美”、“微笑’、“不来也不去”,一个美
丽温文,脉脉含情而又不失羞涩的少女跃然纸上。三是音乐性。诗歌由于句式的整饬
和押韵的限制,自然带有音乐之美。作小说虽不必如是,但适当借鉴,不仅可以丰富
语言的表现力,也能给人以视觉上和阅读上的快感。蒲松龄正是这样做的。他利用诗
歌艺术的成功经验,利用文言这一特定的形式,在某些篇章、段落赋予了其小说语言
诗一般的韵致。如《雷曹》描写天上的景象:
少时,乐(云鹤)倦甚,伏榻假寐。既醒,觉身摇摇然,不似榻上;开目,则在
云气中,周身如絮。惊而起,晕如舟上。踏之,软无地。仰望星斗,在眉目间。遂疑
是梦。细视星嵌天上,如老莲实之在蓬也,大者如瓮,次如瓿,小如盎盂。以手撼之,
大者坚不可动;小星动摇,似可摘而下者。遂摘其一,藏袖中。拨云下视,则银海苍
茫,见城郭如豆。愕然自念:没一脱足,此身何可复问。俄见二龙夭矫,驾缦车来。
尾一掉,如鸣牛鞭。车上有器,围皆数丈,贮水满之。有数十人,以器掬水,遍洒云
间。忽见乐,共怪之。乐审所与壮士在焉,语众曰:“是吾友也。”因取一器授乐,
令洒。……乃以驾车之绳万尺掷前,使握端缒下。乐危之。其人笑言:“不妨。”乐
如其言,  然瞬息及地。视之,则堕立村外。绳渐收入云中,不可见矣。时久旱,
十里外,雨仅盈指,独乐里沟浍皆满。归探袖中,摘星仍在。出置案上,黯黝如石;
入夜,则光明焕发,映照四壁。……正视之,则条条射目。一夜,妻坐对握发,忽见
星光渐小如萤,流动横飞。妻方怪咤,已入口中,咯之不出,竟已下咽。
这段文字全以散文笔法写成,但多以四言出之,间杂二言、三言和少量长句,句式比
较整齐而又不失变化,语气疾徐有致,声调抑扬谐和,读来琅琅上口,视之为一篇优
美的散文诗,是不过分的。至于那些骈散相间或纯然四六的文字,前者如《罗刹海市》
中龙女给马骥的长信,后者如《脂脂》中学使施愚山的判词,这些特点就更突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