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辑 寄托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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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聊斋志异》虽然内容驳杂,其中有些是记述社会传闻,甚至直录友人的口述或
笔记,如他在《聊斋自志》中所云:“闻则命笔,久以成编”,“四方同人,又以邮
筒相寄,因而物以好聚,所积益伙”。但是,更有许多篇章,特别是那些名篇佳什,
却是直写其个人的生活感受、体验,凝聚着他大半生的苦乐,表现着他对现实人生的
思索和憧憬。
《聊斋志异》创作的这个特点,不仅为它以前以后的志怪传奇系统的小说所罕有,
而且也为由话本发展起来的白话短篇小说所鲜见。 志怪传奇小说叙的是世间罕有的
“怪异非常之事”,更是作者的身外之事,它们的作者只是充当好事者传述之而已。
六朝人的志怪书自不必说,唐人传奇中的一些篇章,如《任氏传》、《谢小娥传》等,
篇末就缀以这样的声明,或者再加几句感叹语。其中固然有张 的《游仙窟》、元稹
的《莺莺传》,前者用了第一人称,后者是就作者个人的一段生活经历作成,但毕竟
是绝无仅有的例外。话本系统的小说是用说书人或摹拟说书人立场、口吻,总是与所
叙故事拉开距离,作者在叙述中只是偶尔介入,做几句解释和评论。这种情况,到了
明末清初才悄悄发生变化。《聊斋志异》虽然是谈鬼说狐,篇中大都带有程度不同的
超现实、超人间的虚幻性,但是,许多篇章所展示的内容却不是世外之事、身外之事,
而是蒲松龄个人心声的抒发。
蒲松龄的寄托理想的作品,在爱情故事中占有相当的比重。他写了大量优美的爱
情篇章,其数量占《聊斋志异》作品总量的四分之一左右。这一现象固然可以用爱情
是文学的永恒主题来解说,但作者个人主观意趣的因素亦不可忽视。因为只要稍一留
意便会发现,在《聊斋志异》的一部分爱情故事中,存在着一个相当稳定的结撰模式:
男主人公大多是现实社会中贫寒失意的书生(包括落魄的塾师),女主人公则多出于幻
域,大都年轻貌美,温柔多情,善解人意。故事的展开往往遵循着以下的程式:一开
始,男主人公率先登场,而伴随着他出现的是一种孤苦无依、穷愁潦倒的窘境。他们
偶尔也去寻求爱情,但更多的情况是女主人公不请自至。她的出现,不但给书生以性
爱上的满足,而且往往助书生摆脱穷困和科举有成。为避免叙述的过于空泛,不妨举
出《红玉》为例。此篇中的冯生很穷,“家屡空”。一天晚上,狐女红玉“自墙上来
窥”,继而“梯而过,遂共寝处”,此后“夜夜往来”。冯父发现,将其拆散。临别
之际,红玉“出白金四十两”,助冯生娶妻生子。后乡绅作恶,以致妻死子散,当冯
生陷入悲苦之际,红玉领着冯生的儿子再度出现,不出半年,家业重振,冯生亦“遂
领乡荐”。需要说明的是,这不过是信手拈来的一例,诸如此类者即使仅开列出篇目,
也需要相当的篇幅。这样的故事读多了,不能不令人顿生疑窦:蒲松龄为什么要不厌
其烦地编撰这些故事?这些故事的意义和功能何在?合理的解释可能是:这不过是蒲松
龄所做的白日梦而已,以借此弥补现实的缺憾,使受挫的心理得以平衡。具体说来,
有如下几点:
1.孤寂心境的慰藉。《聊斋志异》中写人与狐鬼花妖相爱的篇章,如《绿衣女》、
《连琐》、《香玉》、《小谢》等,都是写一位书生或读书萧寺,或书斋临近郊野,
忽有少女来就,或吟咏,或嬉戏,或相狎,给生活寂寞的书生带来乐趣,数度相会,
方知为狐鬼花妖,或者进而生出一些波折,以明“情之结者,鬼神可通”,并无别的
意蕴和寄托。联系蒲松龄个人的生活状况,有理由认为这正是他长期处在孤独寂寞的
生活境遇中所生发的天真幻想。他大半生在缙绅人家游学,坐馆,一年中只在年节假
日里返家小住几日,如他在《家居》诗中所说:“久以鹤梅当妻子,且将家舍作邮亭。”
况且蒲松龄从馆于官宦世家,每到夜幕降临,他这边孤身一人,“萧斋兀坐衾半寒”,
而主家那边却妻妾成群,莺声燕语,两相对照愈显难堪。长时期的独身生活,缺少夫
妻团聚的欢乐,加之周遭环境的刺激,这位本来就富于想象幻想的文学家,也就少不
了想入非非。他在毕家坐馆的时期,夏日城住在毕家宅第旁边的石隐园里,夜阑人静,
曾有诗云:“石丈犹堪文字友,薇花定结欢喜缘。”(《逃暑石隐园》)这是他在孤独
寂寞中假想像以自慰,而这自慰的想像也正是他在现实中所渴望得到的慰藉。《绿衣
女》、《连琐》等篇,只不过是将他“石丈犹堪文字友,薇花定结欢喜缘”的诗句,
化为幻想故事,编织成自我安慰的文学图像罢了。明于此,我们就会理解,为什么在
个别篇章中对超越“颠倒衣裳”津津乐道的蒲松龄,却在大多数篇章中对“颠倒衣裳”
显得有点迫不及待。男女主人公甫一见面,说不上三言两语,“遂共寝处”、“遂相
欢爱”、“遂相狎”。这不能视为蒲松龄才情贫乏,而是真实地反映了在压抑状态下
情感的饥渴躁动。而这种虚幻方式的介入,则使之得到了暂时的排解。
2.生活理想的向往。旧时代的士子当然以金榜题名为最高企盼,但在通向这一目
标的过程中,他们也渴望得到“红粉知己”之助。“夜读书”时旁有“红袖添香”,
那是他们所向往的一种理想的生活方式。在《聊斋志异》的有些故事中,狐鬼花妖的
出现不只是让苦读的书生或做了馆师的书生解除了寂寞,还使书生得到敬重、鼓励,
事业上也获得上进,正是对这种理想生活方式的表述和肯定。《嫦娥》篇“异史氏曰”
所谓“阳极阴生,至言哉! 然室有仙人,幸能极我之乐,消我之灾,长我之生,而不
我之死”,更以明确的语言反映了这种幻想。蒲松龄曾写过一出小戏《闹馆》和俗曲
《学究自嘲》,反映穷书生做乡村塾师的辛酸,其中自然有他个人的亲身感受。而写
河间徐生坐鬼馆的《爱奴》却是另一番景象:鬼馆东蒋夫人礼遇厚待徐生,徐生为她
“既从儿懒,又责儿工”大发脾气,她赶忙“遣婢谢过”,最后还将徐生喜爱的婢女
相赠,“聊慰客馆寂寞”。篇末“异史氏曰”:“夫人教子,无异人也,而所以待师
之厚也,不亦贤乎! ”这正是一般做塾师的书生们 予望之的。狐女凤仙将穷秀才刘
赤水带到了家中,狐翁对女婿们“以贫富为爱憎”,凤仙以丈夫“不能为床头人吐气”
为憾,留下一面镜子相激励。刘赤水“朝夕悬之,如对师保,如此二年,一举而捷”。
篇末“异史氏”曰:“吾愿恒河沙数仙人,并遣娇女婚嫁人间,则贫穷海中,少苦众
生矣!”(《凤仙》)这也只能是像作者一样困于场屋的书生的天真幻想。
3.价值失落的补偿。一个美貌的少女不以贫富所动,爱上一个落魄的书生,这类
故事历代皆有,不足为奇。但众多的美女像着了魔似地对那些落魄的书生们频送秋波,
就大乖常情,在物质生活相对菲薄,人的素质普遍相对低下的古代社会,更是如此。
对现实有着清醒认识的蒲松龄,对此不可能全无觉察,但他为何仍乐此不疲? 心理学
告诉我们,人都有一种自我补偿的心理调节功能。当欲望受挫之后,总会另寻出路以
求自我确认,使失衡的心态恢复平衡。而以幻想的方式与现实相对立,则是这种自我
补偿现象的最常见的形式。《聊斋志异》中美女加寒士的情爱模式,正可以从此得到
解释。蒲松龄才华横溢,抱负很大,但结果却是“落拓名场五十秋,不成一事雪盈头”
(《蒙朋赐贺》) 。自身的价值就这样被社会所荒废和冷落,蒲松龄怎能不耿耿于怀?
“世人原不解怜才”(《九日有怀张历友》)、“世上何人解爱才”(《访逯济宇不遇》)、
“世人何人解怜才”(《中秋微雨,宿希梅斋》),对价值失落的愤懑,使得他顾不上
斟词酌句,不避重复地发出了如此撕心裂肺的呐喊。但是,蒲松龄对造成这一切的现
实又徒呼奈何,无能为力,只好以艳遇的幻想进行自我拯救。“天生佳丽,固以报名
贤;而世俗之王公,乃留以赠纨袴”(《青梅》)。清贫的文士被社会所抛弃,但美貌
的子女向他们敞开了怀抱;他们失了科场,但在情场上能独领风骚。相反,王公贵人
可以占尽泼天富贵,却无法赢得尊重和爱情。就这样,现实的不满足在非现实中得到
了满足,失落的价值通过虚幻的方式得以补偿。这反映出蒲松龄对自我价值的执着和
确认,而不肯对命运作消极默认,尽管其中不乏自欺的意味。
当然,这些以婚姻爱情为题材的作品,也表现了蒲松龄对爱情自由、婚姻自主的
向往与追求,并从一定程度上对封建的婚姻制度给予了揭露和批判。他在《娇娜》篇
的“异史氏曰”里,提出了“娇艳妻”不如“腻友”的观点,实际上是说夫妻间应该
有心灵的契合。《乔女》篇写乔女在丈夫死后虽然没有应允穆生的求婚,没有许之以
身,但却在穆生死后为之守护家产、抚育孩子,尽了“未亡人”的职责,就是许之以
心了。《连城》篇更是歌颂了连城和乔生与父母包办婚姻抗争的生死之恋。
《聊斋志异》中寄托理想的作品,也集中见于那部分反映文人科举失意,嘲讽科
场考官的篇章。蒲松龄自19岁进学,文名日起,却屡应乡试不中,断绝了功名之路。
这是他一生最感遗憾的事情。饱受科举考试的折磨,一次次名落孙山的沮丧、悲哀、
愤懑,不仅烙印在他的诗词中,也很自然地假谈鬼说狐以出之。如《叶生》篇中的叶
生,“文章词赋,冠绝当时,而所如不偶,困于名场。”这正是他自己的境况。叶生
抑郁而死,却死不瞑目,仍以幻形留在世上,将生前拟就的制艺传授给知己者之子。
同样的文章却产生不同的结果。那位青年便连试皆捷,进入仕途。叶生解释他这样做
是为了“借福泽为文章吐气,使天下人知半生沦落,非战之罪也”。意思是生前科举
不中,并非是文章不好,而是命运不济,死后这样做是为文章争口气。这番话虽然说
得颇为气壮,而骨子里却含有无可奈何的悲哀,只是聊以自慰而已。此篇末尾附有一
大段“异史氏曰”,直抒其科举失意的悲愤,语气至为沉痛,同他壮年所作《大江东
去·寄王如水》 、 《水调歌头·饮李希梅斋中》两首词,意同而词亦相近。可见此
《叶生》篇是借鬼事抒写作者自己当时的那种心态。清代评点家冯镇峦评曰:“余谓
此篇即聊斋自作小传,故言之痛心。”非常中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