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辑 嘲谑科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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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隋唐以来,科举是文人进入仕途的主要途径;至明清两代,则几乎成了唯一途
径。蒲松龄大半生的时间和精力挣扎在科场之上,对科场之苦有着亲身感受,对科举
弊端有着切齿痛恨。他将这些经历和感受精心结撰成了二三十篇反映科举现实的小说,
虽然仅占全部《聊斋志异》的二十分之一,但其深度和广度都具有重要价值。这些作
品不只是表现了他个人的愤懑和不满,而是具有普遍的社会意义,与明清之际抨击科
举制度的进步思潮溶为一体。
《聊斋志异》对科举制度的嘲谑和抨击,首先表现在对士子阶层悲剧命运的揭示
上。八股取士要求应举者代圣贤立言,文章的格式则千篇一律。这种以僵化的内容去
填塞固定模式的文字游戏,难以衡量出才识高下和真正的水平。有些应试者事先临摹
或熟背别人所作的文章,然后临场抄写完事。考官衡文,标准不一,有的考官又不学
无术,再加上贿赂风行,因此,“黄钟毁弃,瓦缶雷鸣”的悲剧成为普遍现象。许多
文人皓首穷经,以求一逞,到头来却是老死牖下,抱憾终生,成为科举制度的殉葬品。
蒲松龄身有同感,以嘻笑怒骂的文字,抒发了自己的满腔幽愤。《叶生》、《司文郎》、
《于去恶》、《王子安》、《何仙》、《三生》、《素秋》、《贾奉雉》等篇,都是
这方面的代表作。
《叶生》是作期较早的一篇,表现了蒲松龄“借福泽为文章吐气”的思想。叶生
的“文章词赋,冠绝一时”,但屡屡失意于科场。后为邑令丁乘鹤所赏识,向学使推
荐,仍然落选,因而抑郁死去。但他死后精魂不散,为感激丁乘鹤的知遇之恩,主动
帮他教育儿子,使之通过科举进入仕途。叶生认为自己之所以不能科考及第,是时运
乖蹇,把自己的才学传授给丁子,便可“使天下人知半生沦落,非战之罪也”。这实
际上是借叶生之口,发泄自己怀才不遇的怨懑。这种死不瞑目的失意情绪,更增强了
其悲剧性。叶生的悲剧既是科场不公造成的贤愚颠倒,也是自身误入歧途的无法自拔。
《司文郎》中的宋生也是如此,他“少负才名”,但同样“不得志于场屋”。其魂魄
帮助朋友闱战,仍然事与愿违。他不禁大哭道:“仆为造物所忌,困顿至于终身,今
又累及良友。其命也夫!其命也夫!”
《叶生》、《司文郎》等既有愤懑,又有对功名举业可望而不可及的惆怅,《贾
奉雉》则由怨懑惆怅上升到对功名举业的鄙弃。贾奉雉也是名冠一时的才子,但他不
屑于随人俯仰,让八股时文束缚自己的手脚,而是力主文贵不朽,然而却“试辄不售”。
对此,他极为愤慨,决不屈服,认为靠八股滥调去“猎取功名,虽登台阁,犹为贼也”。
后因受到郎生法术的控制,他在考场上不由自主地将一些粗滥不堪的文句拼凑成文,
不料竟高中经魁。他清醒后羞愧得无地自容,气急之下,入山修道,远遁尘嚣。但他
入道之志不坚,难耐凄凉,再返于世俗之中,继续参加科举,由进士进入官场。因为
人鲠直,不阿权贵,受到排击诬陷充军辽阳。至此,他“顿悟荣华之场,皆地狱境界”,
终于随郎生入海飘然而去。贾奉雉试图抗拒科举毒害,但只能采取逃遁的方式,并未
真正改变知识分子的悲剧命运。
其他如《于去恶》中的陶圣俞、于去恶,《素秋》中的俞慎、俞士忱,《王子安》
中的王子安等,也都有着相同的遭遇。在《三生》篇中蒲松龄告诉人们“其同病死者
以千计”;在《王子安》篇末,蒲松龄对参加科举考试的知识分子的悲惨情景作了入
木三分的刻画:
秀才入闱,有七似焉。初入时,白足提篮似丐。唱名时,官呵吏骂似囚。其归号
舍也,孔孔伸头,房房露脚,似秋末之冷蜂。其出闱场也,神情惝 ,天地异色,似
出笼之病鸟。迨望报也,草木皆惊,梦想亦幻。时作一得意想,则顷刻而楼阁俱成;
作一失意想,则瞬息而骸骨已朽。此际行坐难安,则似被絷之揉。忽然而飞骑传人,
报条无我,此时神色猝变,嗒然若死,则似饵毒之蝇,弄之亦不觉也。初失志,心灰
意败,大骂司衡无目,笔墨无灵,势必举案头物而尽炬之;炬之不已,而碎踏之;踏
之不已,而投之浊流。从此披发入山,面向石壁,再有以“且夫”、“尝谓”之文进
我者,定当操戈逐之。无何,日渐远,气渐平,技又渐痒,遂似破卵之鸠,只得衔木
营巢,从新另抱矣。如此情况,当局者痛哭欲死;而自旁观者视之,其可笑孰甚焉。
对士子们可悲可叹的心理状态,剖析得如此细致深刻,饱含着蒲松龄自己科场失意的
辛酸苦痛。
有真才实学的士子遭遇如此悲惨,那些缺才少德的庸俗之辈反而能够高中。对这
种“陋劣 进而英雄失志”、“黜佳士而进凡庸”的怪异现象,蒲松龄在《聊斋志异》
中也给予了揭露和抨击。前面提到的《贾奉雉》就是典型的一例,贾奉雉凭着才华写
出的文章总被试官黜落,但七拼八凑而成的狗屁文章却能立刻高中。还有《司文郎》
也是典型的一篇。王平子谦恭好学,德才兼备;另一书生余杭生则胸无点墨,倨傲刻
薄。尽管盲僧嗅出了两人文章的优劣高下,断定王平子能够考中,但考试的结果却恰
恰相反。科举考试就是这样颠倒是非,“公道不彰”!
《饿鬼》篇写一名出自于“操业不雅”之家的人,前世本是被乡人称为“饿鬼”
的无赖子,“少不慧”,仅因家中广有钱财,其父“竭力经纪”,才考中了秀才。他
的试卷是照抄了一篇糊在旅邸墙上的庸作,却居然“得优等,食饩焉”。《三仙》篇
写一士人赴试金陵,途遇蟹、蛇、癞蛤蟆幻化的三个书生,与共论文。三怪各作一篇
八股文,“秀才读三作,深为倾倒,草录而怀藏之”。后来入闱,所出题目即此三篇,
这位秀才照抄上去,竟然考中。
这些陋劣凡庸之悲一旦取得功名,其所作所为便可想而知。《续黄粱》里的曾孝
廉,刚刚通过会试,便妄想作宰相:“某为宰相时,推张年丈作南抚,家中表为参、
游,我家老苍头亦得小千把,于愿足矣。”他在梦中爬上高位后,大煽威虐,无恶不
作,朝野侧目,民怨沸腾。还有些昏庸之人不明事理,碌碌无能。《郭安》篇中的两
位父母官乱判案件,令人啼笑皆非,便是典型的例子。一个名叫郭安的人被杀、其父
告到官府。“贡士”出身的知县竟然判凶手顶郭安充当原告的儿子。还有一位女子控
告某人杀其丈夫,知县将凶手拘来后不判其罪,而是拍案大骂:“人家好好夫妇,直
令寡耶! 即以汝配之,亦令汝妻寡守。”蒲松龄在篇末愤怒指出:“此等明决,皆是
甲榜所为,他途不能也。”科举制度就培养出来了这样一群无能之徒。
还有一些读书人会写几篇八股文章便自吹自擂,不可一世。《苗生》中作者借苗
生之口痛斥那些互诵八股文相互标榜的秀才们:“此等文,只宜床头对婆子读耳,广
众中剌剌者可厌也。”《仙人岛》中的王勉因考场顺利,便目空一切。在仙人岛上,
他卖弄文才,背诵诗句,结果读了上句,忽然忘了下句,被仙女讥笑为放狗屁。卖弄
八股文时,又被仙女评为“不通又不通”。《嘉平公子》中的嘉平公子外表“风仪秀
美”,但腹内却是空空如也,竟然能将“花椒”写成“花菽”,“生姜”写成“生江”,
“可恨”写成“可浪”,以至于受到了女鬼的嘲弄和鄙视。
蒲松龄对科举制度的嘲谑抨击,其矛头主要指向学官与考官,他认为正是由于学
官和考官的昏庸无识和营私舞弊才造成了是非颠倒的科场黑暗。《于去恶》篇讽刺这
些“得志诸公,目不睹坟典,不过少年持敲门砖,猎取功名,门既开,则弃去;再司
簿书十数年,即文学士,胸中尚有字耶! ”这些考官靠八股起家,不知读书,评判考
卷时,也就只有按照八股文的僵化框架决定取舍。新的一代考官,又从这些录取者中
选拔,如此恶性循环,其后果可想而知。《何仙》中,作者借何仙之口,指出了这一
问题的普遍性与严重性:主持考试的“文宗”所关心的并不在文,一切都委托幕客们
办理,而这些幕宾“前世全无根底,大半饿鬼道中游魂,乞食于四方者也。曾在黑暗
狱中八百年,损其目之精气,如人久在洞中,乍出,则天地异色,无正明也。中有一
二为人身所化者,阅卷分曹,恐不能适相值也。”百分之八九十的考官都是目无精气
的耗鬼游魂,又有什么公正可言。《司文郎》中那位盲僧说得更尖锐:“仆虽盲于目,
而不盲于鼻;帘中人并鼻盲矣。”《于去恶》则痛斥说:“数十年游神耗鬼,杂入衡
文,吾辈宁有望耶!”
这些学官和考官不仅不学无术,而且还见利忘义、贪贿成风。《神女》篇中反复
指出,“今日学使署中,非白手可以出入者……”“今日学使之门如市,赠白金二百,
为进取之资。”这就明确指出,要想求得功名,必须借助金钱之力。《考弊司》中管
辖士子的衙门叫“考弊司”,司主却是“虚肚鬼王”。表面上他“气象森凛,似不可
入一词”,当其长辈为书生求情时,他马上色变曰:“此有成例,即父命所不敢承!”
一派正人君子模样。在衙门内立碣大书“孝弟忠信”、“礼义廉耻”,吹嘘要“两字
德行阴教化,一堂礼乐鬼门生”。然而就是这位虚肚鬼王,竟然强迫每个士子割下大
腿上的肉进贡给自己。“不必有罪,此是旧例。若丰于贿者,可赎也。”蒲松龄借人
物之口愤然大呼:“惨惨如此,成何世界! ”《僧术》通过阴间功名“论价如市贾”
的描写,揭露科场中贿赂公行的丑闻。黄生“才情颇赡,夙志高骞”,却始终不能博
得功名。一个和尚替他贿赂冥中主者,果然入泮。但因没按价给足,只能“以明经终;
不然,甲科立致矣”。《饿鬼》中的那位马永,摘取学宫中圣贤塑像头上的木制帽子
煨饭,被学官捉住要施以刑罚。马永表示能为学官生财,学官高兴得将他放掉。马永
“探某生殷富,登门强索资,故挑其怒;乃以刀自,诬而控诸学。学官勒取重赂,始
免申黜”。就是这位马永,转世之后也做了县中的学官,“官数年,曾无一道义交。
唯袖中出青蚨,则作鸬鹚笑;不则睫毛一寸长,棱棱若不相识。偶大令以诸生小故,
判令薄惩,辄酷掠如治盗贼。有讼士子者,即富来叩门矣”。除了金钱之外,权势关
节也被考官所看重。只要是出身豪门,家中有权有势,或者有当道者的荐举,也可随
意中试。《辛十四娘》写提学考试,冯生屈居第二,楚银台公子却名列第一。《何仙》
中李生“固好学沉思之士,众属望之”,如以文章论,应评为一等。但却被考官压为
四等。《胡四娘》中的程孝思能够考中秀才,靠的是岳父胡银台的面子。岳父去世后,
尽管他“砥志研思”,却再也难于进取,甚至有家归不得,有妻难团圆,流落他乡。
后来被李兰台“见而器之,收诸幕中,资以膏火,为之纳贡”,才“连战皆捷,授庶
吉士”。
《聊斋志异》对科举的嘲谑和抨击,还将笔触延伸到了更广泛的社会现实之中。
科举制度严重摧残了读书人的身心, 《王子安》 中的王子安本是“东昌名士”,却
“困于场屋” 。 近放榜时,“痛饮大醉,归卧内室”,白日见鬼,恍惚高中,又是
“槌床顿足”,又是破口大骂,丑态百出。《郭生》中的郭生二十多岁了,还满纸错
字。得到名流指教后,总算中了秀才,便“自以屡拔前茅,心气颇高”,终于半途而
废,老大无成。《雨钱》中的滨州秀才让狐仙为之行窃,狐仙故意满足其要求,钱注
如雨。“秀才窃喜,自谓暴富”。但当他“入室取用”时,则皆化为乌有。狐仙斥之
曰:“我本与君文字交,不谋与君作贼! ”《姬生》中写了一个亲自做贼的秀才,他
“岁试冠军,又举行优”,却是一个梁上君子,深夜入室行窃。科举制度成了使读书
人丧尽廉耻的罪魁祸首。
科举制度还造成了世风日下,人情浇薄。《镜听》抨击了“贫穷则父母不子”的
世态炎凉。亲弟兄二人,老大中举,婆婆便对大儿媳另眼相看,当着二儿媳妇的面,
让大儿媳到厨房外休息乘凉,却让二儿媳继续在闷热的厨房内干活。《凤仙》中凤仙
鼓励丈夫苦读求取功名,她对丈夫说:“黄金屋自在书中,愿好为之! ”又交给丈夫
一面镜子,里面有她的影像,只要丈夫“锐志渐消”,镜中影便“惨然若涕”并背过
身去不理丈夫。一旦丈夫“闭户研读,昼夜不辍”,镜中影便面朝丈夫,露出笑容。
《颜氏》中的颜氏“朝夕劝生研读,严如师友。敛昏,先挑烛据案自哦,为丈夫率,
听漏三下,乃已。”丈夫“再试再黜”,她厉声呵斥:“君非丈夫,负此弁耳! 使我
易髻而冠,青紫直芥视之! ”《胡四娘》中胡四娘因丈夫程孝思没有博得一第,便在
娘家无立锥之地,连哥哥娶亲都不让赴宴。当程孝思高中后写信至家中,“兄弟发视,
相顾失色。筵中诸眷客,始请见四娘。姊妹惴惴,唯恐四娘衔恨不至。无何,翩然竟
来。申贺者,促坐者,寒暄者,喧杂满屋。耳有听,听四娘;目有视,视四娘;口有
道,道四娘也。而四娘凝重如故。众见其靡所短长,稍加安帖,于是争把盏酌四娘。”
《聊斋志异》虽未从根本上否定科举制度,但从各个方面描绘了考场内外由于科
举弊端造成的危害,反映了科举制度发展到明清之际的腐朽特征。与过去同类题材的
文学作品相比,已经有了长足的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