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辑 西铺坐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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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熙十八年(1679年) ,40岁的蒲松龄应同邑毕家聘请,设馆城西西铺庄。(见袁
世硕:《蒲松龄事迹著述新考·蒲松龄在西铺毕家》,齐鲁书社,1988年版。)
淄川毕家,是县里当时的名门望族。馆东毕际有(字载积)的父亲毕自 ,是明末
崇祯年间的户部尚书。毕自 的六弟毕自寅,以举人选授知县,仕致南京户部主事;
八弟毕自肃,以进士授知县,官至佥都御史巡抚辽东。
毕际有明末荫为官生,清顺治二年(1645年)拔贡入监,考授山西稷山知县,升
江南通州知州。后因漕粮积年挂欠,变产赔补不及额,康熙二年(1663年)被罢归里,
居乡复修园林,诗酒自娱。著有《存吾诗草》、《泉史》、《淄乘徵》等。他与缙绅
之家如同邑高珩、王鳌永,益都孙廷铨及新城王士禛家等多有交往并联姻,就连宰淄
官吏也多与其攀结。
蒲松龄在毕家,与另一位塾师王宪侯同教毕际有的几个孙子。其《绰然堂会食赋》
序云:“有两师六弟,共一几餐。弟之长者方能御,少者仅数龄。每食情状可哂,戏
而赋之。”就是他初到毕家时的记载。毕际有仲子毕盛钜(字韦仲)共有八个儿子,这
八个弟子先后都从师于蒲松龄。在绰然堂中,蒲松龄教弟子学习课业并与他们共餐,
有时还要亲自送他们去应试。几十年的心血,虽未教出个成大器的学生,然而这些富
家子弟(除早卒者外)也都进了学,有的还成为贡、监生。这八个弟子的情况如下:毕
世洎(字公远),雍正甲寅首贡;毕世演(字公范),增生;毕世渡(字公筏),增生;毕
世浣(字公衣),附生;毕世 (字公见),附监生,候选州同知;毕世涵(字公纳),早
卒;毕世 (字公雨),监生;毕世 (字公舟),附生。
在毕家,蒲松龄除了教书外,还代馆东做了大量的应酬文字等杂务 (这也是毕家
长期聘用蒲松龄的重要原因)。如撰写(代毕际有)《重修玉溪庵碑记》(即《重修普云
寺碑记》,今碑存淄川递铺村西。) ,《代毕韦仲贺孙祥云子游泮序》,《代毕韦仲
贺韦玉霄任王村乡约序》,《代毕际有答陈翰林书》,《代毕刺史迎新邑侯赵公履任
启》、《代毕韦仲与韩滦州樾依(逢庥)书》,《八月为毕载老复颜山赵启》,《代毕
刺史复新城王启》,《代毕刺史复颜山孙启》,《代毕刺史与赵膏如启》,《代毕刺
史祭刘少参源长文》,《代毕刺史祭李侍御野臣文》,《代毕刺史祭新城王十二太翁
文》 , 《为毕刺史祭王陇西文》,《为毕通州祭张澹生》,《代毕韦仲祭岳母》,
《代毕韦仲祭赵斋如》,《代毕韦仲祭颜神赵母翟太孺人》,《代毕韦仲援监祭岳文》
,《代毕韦仲祭王司寇》等。从这些代老、少馆东为地方官吏、乡绅撰写的传记、序
文、书启、婚启、祭文等作品,可见蒲松龄在毕家承担的事务与作用。且不说还亲自
参陪毕家的迎送接待,甚至为馆东到济南物色菊种等杂务了。仅就以上代笔作品的高
超水平而言,便引来周围诸多慕名求索者。代人歌哭,成了蒲松龄的一大额外负担。
他“日久不堪其扰,因而戏索酒饵,意藉此可以止之;而远迩以文事相烦者,仍不少
也。寒暑呻吟,极不可耐! ”不得已,他只好将以往“所作,集而成册”,以“作应
付之粉本耳。”(《聊斋文集·自序》)正如《学究自嘲》篇末所云:“寒自知苦自知,
自嗟自叹,叹一回教书人儿好难:一个学生一个主,有爱宽来有爱严。欲待随高就低,
又怕玷辱了圣贤;欲待执法径行,又惹出许多詈言。无奈何,好教我千难了万难! 况
今文风扫地,束 甚是不堪,铺盖明讲自备,仅管火纸灯烟,夏天无有蚊帐,冬里不
管煤炭,搬送俱在圈外,来回俱是自颠。抛妻抛子出门,人情事耽悬,细思好无来由,
挣了几串铜钱。又搭上寄居三年五载,乡党邻里相烦,通启回启不少,请帖求帖多端,
分书文书犹可,还有那休单冤单。有心不与人写,惹的人骂穷酸;一旦俱要应承,何
日是个清闲? 外人不知苦楚,反说那世修的周全,安坐无点事事,逐朝每日三餐。殊
不知:一字思想不来,极(急) 的两眼棒钻!天那天!好容易端的人家碗!墨染一身黑,
风吹胡子黄;但有一线路,不作孩子王。”(《蒲松龄集·附录》)塾师生涯与代人歌
哭的艰辛,可谓一目了然。
蒲松龄既尽心教授弟子,又承担了毕家繁琐的文事杂务,深得馆东的信赖与礼遇。
而毕际有不仅生活富足,且喜爱诗文、善交游,以蒲松龄为文友。宾主相处融洽,情
谊深厚。 当康熙三十二年(1693年) 毕际有病卒时,蒲松龄也正卧病在家,故其诗
《哭毕刺史》中称:“君卧病时我亦病,我来君已弃尘寰! 人逢死别情怀苦,数定前
生饮啄悭。”从诗中“今生把手愿终违,零落山丘对晚晖。海内更谁容我放? 泉台无
路望人归。”“离奢始恨相知晚,聚久宁疑好会终? ”“最悼十年同食友,不曾言别
已分襟!”“年年花发子云居,此日登临泪满裾!”等句,可看出二人的友情及蒲松龄
的悲痛心情。其后又写《征挽毕载绩先生诗序启》,对毕际有一生业绩、人品志趣,
作了高度评价。
毕际有去世后,掌家的重担便落到了毕盛钜的肩上 (因其长兄盛 早逝,其弟盛
后出嗣早卒) 。这个富家子弟虽“性英敏,于书无不读”(《淄川县志》),但科举上
并无大成就,最终以府拔贡选黄县教谕,养亲未仕。毕际有去世后,蒲松龄在毕家的
作用,显得尤为重要。不用说教书兼掌管文事等杂务,恐怕连某些大事,他也是毕家
难得的顾问。 在这种情况下, 蒲松龄就是想走,毕家也会一再挽留。康熙三十六年
(1697年)作《赠毕子韦仲》(五首)云:“廿载金兰道义熏,青灯好月我同君。寒炉
拨火尘生案,懒性摊书乱似云。暂到苦贫家易弃,久交垂老意难分。年年援止情无限,
只恐别时不忍云。”(其一)此时蒲松龄来毕家已18年,50岁的他与毕家感情深厚,似
乎成为这个家庭的成员而难舍难离了。该诗后几首中云:“居斋信有家庭乐,同食久
如毛里亲。生徒抱子皆如许,犹当童蒙提耳嗔。”“宵宵灯火共黄昏,十八年来类弟
昆。”“高馆时逢卯酒醉,错将弟子作儿孙。”“梁鸿垂老因人热,鲍叔深交念我贫。
他日移家冠盖里,拟将残息傍门人。”此后,蒲松龄又继续在毕家待了十余年,直至
七十岁始撤帐返里。可见他与毕家的情谊之深。
蒲松龄之所以能在毕家久待,除了宾主相处融洽、毕家需要,及自家也需要那份
束 外,还有另外的原因,即为求生活安定,方便应试、读书、著述等。
他在进毕家之前,屡设帐于缙绅之家,即使有主雇,也像《学究自嘲》所云“束
 甚是不堪”。倘遇灾年,家人生活难保,实无安定可言。他进毕家当年,适值灾荒。
淄川夏旱,秋  ,大饥。流移载道,凶荒异常(《淄川县志》)。其《四十》诗句虽
云:“贫因荒益累,愁与病相循。“然其仍有心绪整理《聊斋志异》并写《自志》,
可见毕家的生活条件及其待遇未受大影响。他在毕家期间,淄川多次遇灾。尤其康熙
四十三年(1704年)大灾,流民载道。尽管其诗云“男子携筐妻负雏,女儿卖别哭呜
呜”(《流民》),“可怜翁媪无生计,又卖小男易斗糠”(《饿人》),“市中鼎炙真
难问,人较犬羊十倍廉”(《饭肆》),景象凄惨,目不忍睹,但他全家尚能安渡荒年。
次年春天,“道上仍多 ,僵横尽瘦男”(《道 ),然而其三子蒲笏、四子蒲筠竟能
应试入泮。从其《四月十八日,喜笏、筠入泮》诗句“今岁校士遭奇荒,犹守旧辙恋
鸡肋。妇子减餐供糗粮,资斧尤费周张力”可以看出,其家确实受到灾荒影响,但并
未到严重地步。特别是他从毕家撤帐归来,有“养老之田五十馀亩” (蒲箬《柳泉公
行述》),这一切不能说与毕家的厚待没有关系。
由于毕家的优越条件和优厚待遇,蒲松龄能在授徒、处理杂务之余,得以安心预
习功课,以图博得一第。这期间,他曾多次到过省城济南,除陪弟子应试与为馆东办
事外,有几次是为自己参加乡试,但都铩羽而归。其中有两次是因犯规被黜。一次是
在康熙二十六年(1687年)秋,因“闱中越幅”(即书卷之时,误隔一幅,不相接连)
而被贴出 (即将犯规考生试卷截角,并用蓝笔书其姓名事故,贴出场门之外,摈斥不
准入试) 。其词《大圣乐·闱中越幅被黜,蒙毕八兄关情慰藉,感而有作》云:“得
意疾书,回头大错,此况何如! 觉千瓢冷汗沾衣,一缕魂飞出舍,痛痒全无。”将其
在考场上发现自己“越幅”后的震惊状态及颓丧心情表露无遗。另一次是在康熙二十
九年秋(1690年),因故未获得终试而被黜。其词《醉太平·庚午秋闱,二场再黜》云:
“风檐寒灯,谯楼短更。呻吟直到天明,伴崛强老兵。萧条无成,熬场半生。回头自
笑 腾,将孩儿倒绷。”此时蒲松龄已经51岁,这两次失败,对他及家庭的打击太大
了。尽管他还未死心,然而妻子却出面干预了。“先是,五十馀犹不忘进取。孺人止
之曰:‘君勿须复尔! 倘命应通显,今已台阁矣。山林自有乐地,何必以肉鼓吹为快
哉! ’松龄善其言。顾儿孙入闱,褊心不能无望,往往情见乎词,而孺人漠置之。”
(《述刘氏行实》)
蒲松龄的科举梦破灭了, 但其著述之心却始终未泯。 他从年轻时便开始创作的
《聊斋志异》,一直断断续续未能成集。来到毕家后,条件好了,尤其是石隐园的景
色、万卷楼的藏书对他的陶冶和影响,更加上馆东毕际有的支持,他决心在这里续写
《聊斋志异》这部巨著,以了心愿。当年他便着手整理书稿并正式命名,撰写了《聊
斋自志》,还请独具慧眼的同邑名人高珩写了序。他在教书和为毕家处理杂务之馀,
仍在不断地进行创作。“子夜荧荧,灯昏欲蕊;萧斋瑟瑟,案冷疑冰”,寒来暑往,
日复一日,“集腋为裘”,“浮白载笔”,终于完成了他的“孤愤之书”。 (以上皆
引自《聊斋自志》。)与此同时,他还以淄川方言撰成了百姓喜闻乐见的《慈悲曲》、
《姑妇曲》、《禳妒咒》、《磨难曲》等通俗俚曲及《闹馆》、《钟妹庆寿》、《闱
窘》(附《南吕调九转货郎儿》)等戏三出。他不仅致力于小说、诗文、俚曲、戏剧创
作,而且对于社会生活各方面必需的资料工具书的编撰亦极其尽心。他充分利用毕家
的万卷楼藏书,先后编撰、选录了《省身语录》、《怀刑录》、《历字文》、《日用
俗字》、《农桑经》杂著五种与《婚嫁全书》、《帝京景物略选》、《小学节要》、
《庄列选略》、《宋七律诗选》、《药祟书》、《家政内、外编》、《会天意》等诸
书。
蒲松龄在执教之余,曾为家族作过一件大事,即修淄川《蒲氏族谱》。康熙二十
七年(1688年) 谱成, 他又撰写了《族谱引》 (此据庆应义塾大学所藏手稿本,而
《蒲松龄集》为《族谱序》。) 。他还以“竹”字开头,续写了身后三十二代名辈:
“竹立一庭,尚国人英,文章先业,忠厚家声,门多贤哲,代有公卿,庆延宗绪,万
叶长荣。”可见他对后代寄予的期望。这部家谱,不仅成为其族后人续谱的唯一根据,
也是研究蒲松龄家庭渊源的重要文献。
在毕家设馆期间,蒲松龄的家庭经济状况已有所改善,然而,随着儿女“渐次成
立,遂为婚嫁所迫促”,“一子娶一妇,必授一室,岁岁营构,所得几何,岂堪供土
木奁妆费”用开销? 好在赖有贤妻刘氏勤俭持家,“助以纺绩”,才使“嗷嗷数口,
频渡凶年”,且“尚能觅佣作堵,起屋增田,男婚以期,女嫁以时”(《柳泉公行述》)
此间,他家继前已构建的“绿屏斋”后,又盖起了“面壁居”,其诗《斗室落成,从
儿辈颜之面壁居》(七律四首)有云:“茅屋如拳近舍东,晓窗深闭绿云中……颜为面
壁佳名好,只恐蒲团日日空。”“斗室颜作面壁居,一床两几地无馀。”“短垣新筑
更牵萝,略计青钱费两娑。橘下围棋容四叟,帘间破茧出双蛾……面壁佳名
无虚负,莺花回首易蹉跎。”可见当时状况。
他数十年居斋西铺,每年只有年节休假,即使暂归家,仍然疑身在外,更顾不上
教育儿孙。如其《家居) 诗云:“久以鹤梅当妻子,直将家舍作邮亭。中宵酒醒闻秋
雁,枕上还疑客里听。”“去时槐荫绿拂门,归时霜树已盈村……老夫岁岁天涯远,
文事惟凭子教孙。”“明月初弦犹似客,飞鸿趁暖不知家……孺子能文犹可教,恨从
放懒误年华。”其长子箬,早已采芹并食饩,但其馀三子皆未入泮,这不能不是他的
一大心事。他虽关心孩子们的学业,也明知“今日泮中芹,论价如市贾”,然而对于
他们的屡次失败,也毫无办法,只能责之曰“不患世不公,所患力不努!”(《试后示
篪、笏、筠》) 当他偶读新试牍后,他才意识到儿辈失败的原因。其《试牍》诗云:
“方此责儿孙,文苦不灵快。忽阅新试牍,亦复如儿辈。幕中不衡文,凭数为成败。
诸儿仍偃蹇,呜呼何足怪! ”好在三子笏、四子筠后都采芹。唯独二子篪“年年被黜
放”(《试后勉儿篪、孙立德》),而终未进学。
蒲松龄的几位兄弟,尽管在当年析箸时都曾分得了“夏屋闲房与佃户居宅”,可
是后来他们的日子过得并不太好。《述刘氏行实》称:“兄弟皆赤贫,假贷为常,
(刘氏)并不冀其偿也。尝曰:‘吾常受人乞,而不乞于人,为幸多矣。’”其长兄兆
专(字人枢,邑庠生,配韩氏)先于康熙三十一年(1692年)春病故。他写《哭兄》诗
云:“除夕殷殷话语长,谁知回首变沧桑! 謦 不闻真似梦,酸辛频咽已沾裳。系念
从来惟手足,伤心宁复过存亡! 归来独向斋头坐,仿佛履声到草堂。”“长别人生终
须有,雁行生折最伤神! 忽看里社馀双泪,每值团 少一人。恶业惨酷惟后死,悲心
感切在终身。年年聚首无多日,悔向天涯寄此身! ”其《又》云:“昔日我归家,解
装见兄来;今日我归家,寂寂见空斋。谓不知我至,惆怅自疑猜。或云逝不返,泪落
湿黄埃。除夕话绵绵,灯昏剪为煤。可怜七情躯,一死如土灰! 我今五十馀,老病恒
交催。视息能几时,而不从兄埋? 人间有生乐,地下无死哀。死后能相聚,何必讳夜
台! ”二兄柏龄(字辛甫,邑庠生,配黄氏)于康熙四十八年(1709年)春去世。他写
《二兄新甫病甚弥留,自言适到壹处,门额一匾,大书黄桑驿。或谓余当居此。入视
之,一望无际,止寥寥数屋耳。作此焚之》曰:“兄弟年来鬓发苍,不曾三夜语连床。
黄桑驿里如相见,别日无多聚日长。”“百亩广庭院不分,索居应复念离群。驿中如
许闲田地,烦构三楹待卯君。”其弟鹤龄(配张氏) 家境最差,竟至“荡析离居”(蒲
箬等《祭父文》),他以不能兼赡其弟多口之家为恨。可见他们兄弟间情谊。
康熙四十八年(1709年),蒲松龄70岁,已在毕家设馆30年。随着四个儿子的成
家立业,又有妻子刘氏的“纪理井井”,其家境已大好于前。而两位兄长的先后辞世,
更使他意识到人生的短暂。思前想后,年逾古稀的他决意撤帐,便与馆东毕盛钜告别,
离西铺回归故里。